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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待归人 第90节

      在最终的时刻,哪怕即将被耗竭,秦知律仍要做那个按下按钮的人。
    “长官。”
    安隅拉住他的胳膊。
    秦知律停顿了片刻才偏过头看着他。
    那一星微弱的烛光在他们身体之间,似乎随时要被风带走。
    诡谲的赤色正从安隅的眼中迅速消散,秦知律凝视着他,似乎罕见地走神了一瞬。
    一个恍惚间,安隅的意识猛地一沉。
    黑暗中忽然传来一声歇斯底里的尖叫,错乱的警报随之而来。
    “警报!被试者生存指标骤降!请立即切断诱导进程!”
    “翼序列d1-248畸变基因诱导事故!”
    “精神力持续下降!立即中止基因注射!”
    安隅的视野逐渐清晰,他正身处一间陌生又有些熟悉的全金属封闭试验室中,试验台上好像躺着一个身形单薄的少年,赤裸的身上连通着无数恐怖的管线,此刻,他身边大大小小的屏幕上都在跳动着红色警报标志,各种生理指标都在迈向生死边缘。
    氧气面罩之下,带着哭腔的惊惧的呼吸在试验室里回荡,那是安隅能感同身受的痛苦和无助。
    但安隅有些困惑。
    他已经看过第四块碎镜片中封存的白荆记忆,白荆也已从高空坠落,镜核破碎,他实在想不通自己是从哪里又一次进入了白荆的记忆。
    墙壁上忽然响起一个惊慌的男声。
    “0930!0930!你没有出现畸变体征,也没有意志沦丧!重复一遍,你没有畸变,这是能量超负荷的事故!请尽量平复呼吸,抓住意识,不要昏睡!救护人员很快就会帮你恢复正常!”
    像一击重拳砸在心上。
    安隅仿佛在那一瞬丧失了思考。
    但他终于想起来了,虽然设施陈旧些,但这里不是孤儿院的体检屋,而是主城的大脑试验室。
    他曾经也躺在那张冷冰冰的金属台上,主城大人透过嵌在墙壁里的对讲系统和他对话,以他生日临时取的代号称呼他——1222。
    试验台上,濒死的喘息声久久难平,被监控装置放大,回声一重又一重。
    安隅想起不久前,在孤儿院的档案室,他为队友们制作假身份时曾随口问道:“长官,您的生日是几月几号?”
    “2122年,9月30日。”秦知律平静地回答。
    0930。
    金属门在警报声中赫然洞开,十几个穿着防护服的医疗人员冲进来,将试验床完全围住。
    “血压30-50!”
    “肾上腺素!”
    “心率32!电极准备!”
    “基因抑制剂!”
    “0930!0930!能听见我说话吗!”
    “0930!不要睡觉!”
    安隅怔了许久。
    他只是一抹窥探的意识,存在于这段被意外触发的记忆中。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操纵视角穿过试验台旁的人群,看向屏幕上的指标。
    生存值5%,精神力32%。
    记忆纷乱,但曾经发生过的那些场景,秦知律和严希对他说过的话,却交错着忽然在脑海中清晰起来——
    “2122年大灾厄降临,律的母亲于怀孕状态直接暴露。律出生后就被列入首批基因熵测试的名单……送检样本共一万人,他是唯一极度离群样本……”
    ……
    “我昏睡的那几天,长官好像很疲惫,他到底在干什么?”
    “抱歉,无可奉告,你可以直接去问律……53区回来后,上峰希望大脑用真实的畸变基因对您重启测试,看能激发出您的多少种异能。理论上,试验可以完美把握尺度,但律不同意。”
    ……
    “基因诱导试验是非人道试验,耗费巨大,仅对极个别人启动过……会引发强烈的神经官能后遗症,失眠和梦魇最常见。”
    “长官弹一首曲子,就哄见星睡着了吗?”
    “我陪他回忆了一些往事……失眠不过是一种病,孤儿没见识,我教了他一些睡着的方法,仅此而已。”
    ……
    “您怎么不睡?”
    “醒了。只睡两小时。”
    “从什么时候开始?”
    “记事起。”
    ……
    安隅俯瞰下去,看着试验台上那具单薄的身体。
    少年秦知律赤裸地躺在试验台上。
    惨白的皮肤下被大片紫红的淤血填满,每一根突起的血管都随着心跳鼓动,那双黑眸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好似被抽干了灵魂,也好似相隔时空,正与俯瞰着他的安隅对视。
    安隅本能地想要伸出手,像长官曾对他做的那样,拥抱住那具小小的身体,摸着他的头安抚。
    却连触碰也无法。
    不久前的雪夜,他和长官一同从a区食堂前往睡巢找陈念,长官似乎很在意他小时候有没有被孤儿院的恶霸欺负过,哪怕他说了没有,还是伸出一只黑乎乎的触手替他遮住了眼前的雪沙。
    他识别出这个和长官增进感情的好机会,也立即回问道:“长官,您小时候又在干什么呢?”
    那天的长官眉目淡然如常,声音却仿佛堕入风雪。
    “在黑塔和大脑,偶尔回家。”
    第51章 高畸变风险孤儿院·51
    数据屏幕上显示着这段记忆发生的时间。
    2130年, 秦知律8岁时。
    试验室中,破碎的呼吸声逐渐弱下去,医护人员已经稳住了他的生理体征。
    一名研究员在计算机上点开编号0930的信息库, 那是黑塔的最高级别机密,一条条记录在屏幕上迅速滚过,安隅俯瞰着那些生硬冰冷的文字。
    【2122年2月:秦铮上将的妻子唐如怀胎1月, 于尤格雪原暴露,胎检未见异常, 允许正常分娩。】
    ……
    【2122年9月:胎儿出生, 代号#0930,列入首批基因熵检测试验名单。
    临床报告:0930基因熵超过仪器测量上限(>100万), 无畸变体征, 建议试验室收容,进行长期隔离观察。】
    ……
    【2126年9月:#0930在三年观察期内未见异常,最新精神力评估等级为“优秀”。经秦铮上将批准,允许对#0930开启基因注射诱导。
    附:试验拟采用目前人类在畸种清扫中采集的样本进行微量基因注射,被试者存在因诱导而畸变的可能。】
    基因注射是诱导试验的前身,那时科技还不够完善,试验并非用频率模拟畸变过程, 而是简单粗暴地直接将全世界提取到的微量畸变基因,逐一注射入人体。
    那年秦知律才刚满4周岁, 是他刚开始有朦胧的认知时。
    那也是人类发现各种畸变的高峰期。屏幕上疯狂滚动着测试记录, 最密集的时期,光一天的数据就要滚动几十屏,安隅安静地俯瞰了一会儿, 而后回过头看向试验台上的秦知律。
    秦知律身上插着一堆管子, 艰难地侧过头, 看着屏幕上的生理指标。
    明明只有几个数字,他却看了很久,直到医护人员小声阻止他,帮他把头转了回来。
    那双黑眸中是安隅从未见过的空洞。
    安隅的意识从高空中俯身,虚虚地抱住他的少年长官,而后再次探入那双黑眸,在那些段被意外卸掉防备的记忆中缓步浏览。
    在2126年至2130年的整四年间,秦知律几乎在大脑和黑塔之间两点一线。
    幼年秦知律没有什么做人的概念,只知道自己的代号是0930,唯一的使命是配合测试并学会忍耐痛苦。
    在他的认知里,每场测试都有永远离开这个世界的风险,但如果顺利结束,在下一次测试到来前,所有人都会对他百依百顺。他拥有自己的智能终端,大人们从未限制他看到外面精彩的世界。他的研究员会跑出去排队为他买热门的奶茶,陪他看电视节目,帮他求购各种绝版唱片,还送了他一把木吉他消遣。
    他从小就在大脑和黑塔无拘束地跑来跑去,和一些被称为守序者的人交朋友。有五个被称为“初代”的大人总是喜欢捉弄他,还有个像鸟人的家伙,叫比利,闲着没事就来听他弹琴,还会帮他处理一些测试遗留下的皮肉小伤。
    在那四年中,秦知律对世界的感知很分裂。他觉得周遭的一切都是善意的,可同时也很难逼迫自己遗忘测试痛苦。
    研究员对他很坦诚,每次临床事故都会让他知情。四年,危险事故共185次,其中临床病危4次,虽无遗留残疾,但却给他留下了永久性的神经官能症:失眠,头痛与心悸。
    痛苦时,初代守序者们和比利会来陪他。比利还偷偷告诉他,只要完成全部测试,他就会得到自己的人类名字,彻底投身外面的世界。
    2130年9月,秦知律在8周岁生日那天获得了全畸变基因序列测试报告。
    报告显示,没有任何一种畸变基因能成功诱导他,他虽然有着爆表的基因熵,但被认为是一个安全稳定的人类。
    那天,他听到了父亲早就为他起好的名字——秦知律。
    被军部的车接回秦宅的一路上,他都把脸贴在玻璃上看着外面的世界——虽然和终端里的没有任何区别,但那仍是他最兴奋的一天。
    那一年他正式认识了自己的父亲和母亲。父亲秦铮严肃寡言,但会给他推荐值得阅读的书,耐心地批注他写的读书笔记,还教他拆装手枪。母亲唐如是一个温柔和善的作家,花了半个多月摸索到他的口味,然后每天都挺着孕肚亲自下厨为他烧菜。
    少时秦知律最喜欢吃炸薯条,因为那是在大脑营养配餐中从来没出现过的食材。
    也是那一年,秦知律拥有了一个妹妹,父亲把给妹妹起名的任务交给了他。那时他正在读母亲少女时期写的一本诗集,就给妹妹取名叫秦知诗。
    他很享受高强度的精英教育,很快就超过了同龄孩子的学业进度。受到母亲影响,他还很喜欢文学和音乐,秦铮让他住进秦府最大的卧室里,那里有一整面墙的落地窗和木质书架,他喜欢坐在书架的梯子上晒着太阳发呆,看书,弹吉他,直至睡着。
    “原本为你安排的社会化训练都取消了,我们都没想到你会这么快融入家庭,而且这一切都发生得自然而然。”心理医生开心地表扬他,眼神柔和道:“知律,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天生拥有如此强大的心脏,你的情绪远比世界上的绝大多数人都稳定,还有着近乎可怕的理性和包容心。虽然你的基因熵很难解释,但你也拥有我见过的最完美的人格。孩子,祝你往后的人生都能幸福快乐。”
    秦知律坐在咨询椅里微笑,“谢谢您。我确实完全能够理解那些基因注射测试,那是人类决策者该做的,也是我身为人类一员应尽的责任。”
    他扭头看着窗外的阳光轻声道:“我也确实很喜欢爸妈和知诗……尤其是知诗,她太可爱了。”
    心理医生望着他,似乎走神了好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