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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四莳锦 第15节

      夏鸾容自己也知这两个问题问得有多蠢,可她心口被填着一抷灰,惘惘寻不得开解。
    虽说她是庶出,自小比不得侯夫人房里的一子一女矜贵,可到底也是父亲的女儿,怎么说也是这侯府里的小主子。以往不管大家心里如何想,但面上总归过得去,今晚这般,简直是把她同那些奴才丫鬟们视为一流,一个不高兴便连面子情也不作。
    受了如此委屈,夏鸾容这下也无心散食了,踅身回了琵琶院向小娘哭诉。崔小娘拿帕子帮女儿揩拭眼角,一行心疼,一行又恼她沉不住气。
    良久,才语调无波地悠悠说道:“外人都道侯夫人淑惠雅量,可当初娘进门时,她却给这间院子赐名‘琵琶院’,容儿可知是何意?”
    夏鸾容犹自委屈着,哽咽道:“因为、因为阿娘弹得一手好琵琶……最得父亲喜爱。”
    她犹记得小时候,每回父亲来这边时,都会让阿娘弹奏上一曲。这习惯直到她渐渐长大,父亲才不再如此。
    崔小娘唇边淡出几许笑意,目光邃远,似陷入某些回忆:“当初阿娘尚在戏班时,的确是因那一手琵琶才得了你父亲青眼,也正是那悠游柔转的琵琶曲,治好了你父亲的不寐之症。”
    说到这儿她略作一顿,微扬的唇角逐渐耷下,眼风充满讥刺:“可是娘入府后,侯夫人总在人前故作不经意的唤起娘的花名崔琵琶,又将这院子赐名琵琶院……其实她就是想时刻提醒着娘,一日为戏子,终生难登大雅之堂,即便入了府,也同府中养得那些个伶人并无二样。”
    “琵琶,既是娘的立身之本,也是桎梏一生的枷锁……”
    夏鸾容怔了怔,倒是一时忘记了自己的那点委屈。这还是她头一回听阿娘说起这些屈辱往事,心里不免也跟着泛起了酸。这些年是阿娘将她保护得太好,以至于她总觉得自己比夏莳锦这个嫡姐也未差多少。
    崔小娘则继续道:“三姑娘是侯夫人肚子里生出来的,那股子矜高倨傲劲儿自也是随了她,是以许多地方,你不得不学娘一样伏低做小。”她的手轻抚在女儿柔嫩的脸上:“容儿,娘这辈子怕是没有母凭子贵的命了,娘只有你这么一个女儿,你定要争气嫁个好人家,这样娘在侯府才不至处处被人看轻。”
    阿娘难得显露出如此脆弱的一面,夏鸾容很想点头宽慰她,可稍一琢磨,这头还是点不下去。
    “可是娘,女儿未来能嫁给什么样的人,还不是得看母亲的意思……”夏鸾容口中的母亲,自然是指侯夫人孟氏。
    崔小娘幽怨的叹了口气,是啊,庶女的婚事皆由嫡母作主,这也是所有为人妾者被正头娘子拿捏的一个原由。子女前途被捏在别人手心里,便要处处逢迎着别人的喜好,委曲求全。
    不过这些年崔小娘能在侯府立住根脚,并逐渐稳固了地位,自也有一番处事智慧。毕竟侯爷年轻时也曾风流狂浪过,偏房妾室何止三两个,而如今除了赶出府的,便是留在洛阳老家伺候老夫人的,能陪着侯爷迁来汴京的,除了侯夫人便只她一房。
    于是崔小娘很快重整旗鼓,揉了揉女儿的头:“容儿放心,娘定会为你铺好这条路。”
    *
    轰隆隆的报晓鼓响起的时候,晨晖已然冲破云层,洒落万道金芒。
    府衙的门前一辆马车缓缓停下,从里面下来个头戴兜帽的人。延颈秀项,身姿婉约,短短几步路走得那叫一个分花拂柳,不用问便知是位小娘子。
    她朝守门的衙役伸了伸手,掌中握着一块令牌,那衙役匆匆看了一眼,便即双眼瞪大,扫量一眼来人,而后作出个“请”的手势,并恭敬道:“烦请娘子在前堂稍候,小的这就去请府尹大人来。”
    入了前堂,小娘子方把兜帽摘下,在官帽椅上落了座。
    此人正是夏莳锦。
    其实并非是她故弄玄虚,而是这东京城里人多眼杂,编故事的能力也堪称一流,故而身为贵媛千金皆都奉行着“三不入”之原则。一不入艺馆,二不入酒肆,三不入衙门。
    夏莳锦在前堂只等了片刻,府尹大人便亲自赶来,从头上冒出的一层薄汗可见来得有些急了。只不过他的急切并非因着安逸侯府的面子,而是东宫。
    他不认得夏莳锦,夏莳锦也没有自报家门,只将先前给衙役看过的那块令牌又拿给府尹大人看,直接言明来意:“大人,我乃奉太子殿下之命,想去见一见乐安县主,还请大人行个方便。”
    府尹接过令牌前后翻看,确认是东宫令牌无疑,当下点头应允。原是打算亲自引路,夏莳锦却不敢劳烦他,只点了一个衙役相陪。
    外头阳光刺眼,牢内却是阴暗潮湿,不过当夏莳锦被引到吕秋月所在的那间牢房时,明显感觉出这处与别处的不同。
    吕秋月虽身处牢房内,却是吃喝不愁,面前小案上摆着的菜肴精致丰盛,身上穿的衣裳也不是带着“囚”字的犯人衣服,而是居家时所穿的舒适衣裳,甚至一旁还有供她净面的清水。
    可见府尹大人已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给了卫国公府颜面,让吕秋月得以在此处体面的过活。
    听到声音,躺在干净矮榻上的吕秋月恹恹地睁开眼。
    算起来她来此处已逾半月了,在这里她找不到除了睡觉以外可供消遣的事情做,所以整日都是吃了睡,睡了吃。如今她也不像初来那几日狂躁易怒,已在慢慢适应这种日子。
    打从她进来之后,倒是每日都有人来探望安抚她,父亲母亲会来,北乐郡王府的人也会来,吟心也每日会来送一日三餐。这些她都习惯了,可此刻来的人,倒是令她极为诧异。
    吕秋月“蹭”地一下坐起,撩开微乱的长发看向夏莳锦,目光一如过去凌厉。
    她细眉紧拧,妥妥打着结:“夏莳锦,你来做什么?”
    “你是来看我笑话的对不对!”
    第21章 内贼
    夏莳锦不着急理会吕秋月,只管对带路的衙役颔首致谢。衙役连忙还礼,识趣地走远一些,容给她问话的空间。
    夏莳锦这才朝吕秋月走近两步,指端在铁棂上轻轻刮过,拨弄琴弦一般:“我同县主也算相识了两年,期间大小筵席遇见无数回,安逸侯府的花宴县主也次次赏光。如今县主落了难,我来探望也属常情,县主何必紧张如斯?”
    “难道是县主做了什么亏心事,才会担心我来落井下石?”
    吕秋月眸光一颤,显然是被戳中了心思。生怕夏莳锦从她的焦躁中看出更多,整个人瞬时安静下来,不再像暴怒的狮子般张牙舞爪。
    她将两侧乱发掖去耳后,唇畔浮出笑容,努力拼凑着四分五裂的自尊,试图重拾昔日优雅谈笑间就能伤人于无形的后宅作派:“夏娘子,瞧你说的这些话,怎么也不似真心来看我的。若真拿我当姐妹,就该如段莹那般去宫中奔走讨情面。”
    夏莳锦先前说话时脸上便挂着笑,这下更是彻底笑开了:“县主在牢里住了几日,倒是变天真了不少。来看你是真,真心却是假,你都叫人去太子那里暗箭投掷中伤我的书信了,还要我为你去宫中奔走?”
    吕秋月一怔,挂在脸上的笑容有些维持不住了。这案子因着赵海还未到案,并未正式开审,各中细节外人也不应知悉才对。何况东宫一直对外声称太子遭遇刺客,根本未提投掷书信一事。
    她纳罕地望着夏莳锦,艰难挤出几个字:“你……如何得知?”
    “自然是太子殿下这个当事人,亲口对我说的。”夏莳锦心想昨日段禛既然肯将令牌借给她,便是默许了她借东宫的势狐假虎威一番,那么当下把他祭出来,想来他也没什么好抱怨的。
    “你同殿下私下见过面了?”
    透过吕秋月陡然点亮的双眸,夏莳锦从中看出两簇明晃晃的妒火,不由轻笑:“县主落此下场,还不知是为何?你为了中伤我不昔闯下如此大祸,你当太子殿下是什么人呐,会纵着你的任性妄为?如今你还只顾着醋意大发,却不想想自己如何才能从这囚笼之中脱身。”
    吕秋月用力咬了咬下唇,唇边泛白,恨恨说道:“夏莳锦,你以为你赢了么?就算我这个入过牢房的人再也入不了东宫,可你这个嫁过人又被转手典给别人作妾的人,还以为能当上太子妃不成?”
    这番说辞,终于叫吕秋月搬回了一城。夏莳锦如她所料那般瞠目愕然,即便匆匆敛下睫羽意图掩饰,可先前瞳仁骤缩的一幕早已叫吕秋月精确捕捉,且面上流露的恓惶之色是如何遮掩也是遮掩不住的。
    夏莳锦今日本是故意来气吕秋月的,愤怒能使人漏出破绽,不必严刑拷打也会自己吐露许多内情。如今这计策显然是成功了,只是想不到探明的内情竟让夏莳锦陷入难堪。
    “吕秋月,你为何会得知这些?是谁告诉你的?还有……这些都是假的,我并没有嫁人,更没有成为谁的妾!”夏莳锦一时情急,不见了先前的洒脱和城府。
    吕秋月付之一笑:“你承不承认都没关系,那张杞县县令亲笔所写的典妻书已被殿下看过,你以为殿下还信你是清白的?即便你真不曾同人拜堂成亲入洞房,又如何才能自证?”
    典妻书?不是让水翠烧了么……且夏莳锦心中还有另一个不解。
    既然段禛看到了那张典妻书,为何昨日还要邀她去游湖?他待自己有几分真诚几分虚假且不说,至少是费了心的,毕竟诓骗姑娘也需得花心思来部署。
    思忖间,她脑中蓦地又闪过昨日几幅画面。有段禛于画舫颠簸时扶按她的肩头,有她无意撞上他胸膛时他趁机揽她入怀,还有她打翻茶水时他拿帕为她擦手……
    当时令她脸红心臊的一幕幕,现下想来却像极了他知道她在杞县的荒唐经历后,对她的轻视与不恭。难道他是觉得她人尽可夫……
    夏莳锦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觉浑身莫名犯冷。
    吕秋月在一旁仔细欣赏着她的狼狈,仿佛二人的处境对调,既而进一步挑衅:“夏莳锦,你可真是失败。身边的人出卖你,一次次将写有你阴私的字条往外面传。殿下也戏弄你,诱你来揭开这些要你直面自己的卑贱,认清自己根本不配进东宫!”
    说完这话,吕秋月便仔细盯着夏莳锦的脸,急于欣赏她更加偃蹇的模样。然而这回,夏莳锦却是出奇的冷静。
    入东宫是她所愿么?从来都不是。
    可刚刚那种心悸的感觉,又是从何而来呢……是段禛不知出于何等目的的频频示好,让她迷失了么?
    那确实不该。
    夏莳锦突然被吕秋月的奚落给点醒,渐渐收敛心神,拾回理智:“你说的那个给你递字条的人是谁?”
    吕秋月没看到最想看的,失望之余撇嘴笑笑:“你猜,我会不会告诉你?”
    “我不必猜,也很快就会揪出此人。倒是你,失去了能换回我一丝好感的最后机会。”夏莳锦说罢,便不带片刻迟疑的踅身离开。
    她走出十来步后,吕秋月才后知后觉琢磨出这话里的威胁意味,扬声追问:“夏莳锦你什么意思,你想做什么?”
    即将消失在尽头的模糊身影,淡淡回应了她四个字:“落-井-下-石。”
    ……
    衙役等在门前,见夏莳锦问完话出来,忙殷勤地带路开门。倒也并非全因着东宫的那块令牌,主要是这么清雅秀媚的小娘子,他在汴京城还没见过能与之相媲美的,只觉多看一眼都是福气。
    出了牢房,夏莳锦蓦然驻足,“可否劳烦给你家大人捎句话?”
    “娘子请说!”衙役大有求之不得之态。
    夏莳锦倾了倾身子,以手遮挡小声耳语几句,那衙役先是额角蹦了蹦,而后了然点头。
    夏莳锦前脚才离开,请示过府尹大人的衙役后脚就回了牢房,将吕秋月的牢门打开,不由分说就去卷铺盖和收拾桌椅食盒等物。
    吕秋月惘惘看着他:“是、是要放本县主出去了么?”
    衙役恍若未闻,只管收拾走了东西又重新将门锁上。
    这厢夏莳锦的马车已转入一条巷子里,而这处恰恰是府衙后门所在,路过门口时忽听“哗啦”一声。夏莳锦挑起窗幔往外一瞧,见赫然丢在地上的,正是吕秋月在牢中的那些物什。
    没想到衙门的人动作如此之快……
    夏莳锦唇畔勾起一弯略觉抱歉的微笑,垂眸看了看手中的令牌。
    不管段禛其人如何,他的东西倒是真好用。
    ……
    午饭的时辰,安逸侯府的主子下人们没有去花厅,而是乌压压聚在了正堂。
    夏罡和孟氏踞于主位,崔小娘和夏鸾容坐在侯爷下手,夏徜和夏莳锦则坐在孟氏下手,阖府的下人们不分高低等级,皆垂首列队站于堂中,一副即将受审的模样。
    只是眼下大家尚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当是哪位主子又丢了贵重之物。
    夏莳锦目光扫过这些人,而后起身将一张纸条交给孟氏:“母亲,这就是那个内贼与外人勾连的证据,想要揪出此人,只要让每个人都写一遍“洛阳,杞县”以及女儿的名字便可。
    孟氏展开那纸条扫了眼,点点头,对着众人道:“都听见了?那就一个接一个过来写吧,从你开始。”孟氏随手一指。
    眼下这出,便是夏莳锦今早见过吕秋月后想出的计策,让父亲母亲陪她作一出戏,以揪出这个内贼。
    吕秋月说内贼一回回传递纸条出去,夏莳锦虽不知那纸条具体如何写的,但其中一张必定是说她未去洛阳,而是嫁去了杞县云云。那么两个地名和她的名字势必提及,让众人写这几个字,内贼自会心虚漏出破绽。
    是了,孟氏手中的纸条只是个幌子,上面什么字也没有,夏莳锦所要寻的破绽不在这些人写下的字里,而在他们的脸上。
    众人排队写下这几个字时,夏莳锦不动声色地留意他们表情,参详细谨。其中有茫然不解的,有略显烦躁的,还有不断偷看别人相互猜忌的。
    可直到所有人都写完,夏莳锦也未从中找出那个会心虚的。
    孟氏假模假样地拿着那一摞刚写好的纸和手中纸条作字迹对比,期间暗暗觑向夏莳锦,夏莳锦朝母亲摇摇头,孟氏便知不在这些人中。于是将纸放到一边,也让下人们暂都退下。
    既然不是下人,那么便有可能是主子,孟氏目光移到崔小娘和夏鸾容那边:“你们也过来写写吧。”
    崔小娘双眼霍然瞪大,却是越过孟氏看向夏罡:“侯爷和夫人莫不是怀疑我和容儿胳膊肘向外拐?”
    夏罡短叹一声,道:“刚刚那些也都是府里的老人,大多从洛阳一路跟来汴京,在我看来哪个都是忠心耿耿!可既然发生了这样的事,便需平等对待,要写就一个不落地都来写。”
    这下崔小娘更觉受到了侮辱,居然拿她同那些下人比?再说就算是府里下人,也不是人人都写了的!“那慧嬷嬷为何不写?”
    听到崔小娘攀咬慧嬷嬷,孟氏不满地解释:“慧嬷嬷染了风寒仍在卧床,再说她也压根儿不识字!”
    侯府的下人没有目不识丁的,慧嬷嬷是个例外,可她是孟氏的乳母,在府里有着半个主子一般的超然地位,待夏莳锦更是比亲祖母还要疼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