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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林春九点多回家,出奇地看见母亲并没有看电视,而是一个人躺在沙发上,双眼无神地望着天花板,手脚放软像四条橡皮,林春曾经见过这样的母亲,那是在小时候、他爸扔下母亲出走的那一天。
    「妈,你很累吗?吃过饭没有?」林春走到沙发旁,拉一把木椅坐下。
    林母这才回神过来,她低呼一声,坐起身,用力眨眨乾巴巴的双眼,然后怔怔地望着林春,慢慢的笑开脸:「阿春,你回来了我还不知道。没什么,只是忽然……好似手脚都使不上力。头又很晕,很痛,今天工作时就在痛……」她皱着眉,扶着额头,在太阳穴处按压。
    林春想站起来,问林母要不要替她按摩,然而……他紧了紧手,进厨房调一杯热的巧克力,放在小桌子上,垂眸说:「喝杯巧克力吧,虽然天气已开始转热,喝热东西可能不太适合。妈,血压低、血糖低常发作吗?」
    林母没说什么,单只双手捧着那杯热饮,啜饮一小口,脸上现出微笑,眼尾的一梳细纹和唇边两气深刻的法令纹,便迅即显现于那张沧桑尖削的脸上,她说:「很好喝,阿春现在已经能泡出好饮的热巧克力,也能煮得一桌子好菜了。其实妈一直觉得很对不起你。如果不是当年嫁了那个衰佬,弄得『两头不到岸』,我就不用连老命都赔出来似的、到速食店工作,一做就十年。这十年要你自己学做饭、自己照顾自己,还要读书、学琴,想想,妈就觉得对你这孩子太不公平了。」
    林春被林母的话震得不能言语。印象中,这是他和母亲第一次坐下来详谈,以往他俩之间的对话就只是「吃了饭没?」、「今次考试测验考成怎样?」、「学琴学到第几级?什么时候考升级试?」,他们之间只有一个又一个的问句与简短的答覆。
    每年,林母最开心的时候就是林春将学期末的成绩表递给她看,她一看,那双绿豆般的小眼睛就瞇起来,双眼闪着泪光,老怀安慰地不住点头。唯有在这种时候,林春才觉得林母是一个可亲的妈妈。
    林春不懂得要如何回应自己的母亲。说这些年来过得不辛苦,又不是,但直认说是辛苦,那他妈所受的苦又算是什么呢?他明白,妈的日子过得比自己还要辛苦一百倍。林春只是需要花工夫在学业上,但从来不用看别人的脸色、不用出去为了那一个月五六千的人工而受尽乌气,更从来无体会过那种有苦说不得、哑子吃黄莲的心态,他的日子实在过得太好。
    尤其是在遇上陈秋之后。林春过得愈快乐,就愈觉得对不起他的母亲。每次他和陈秋一起做饭、吃饭、洗碗、喝热柚子蜜,他心中总有两种感受。其一是感到很舒服,就好似去了一个被树木围绕的地方,吸着清新的气息,前所未有地畅快,其二却是感到愧疚。他会想像,此时此刻,他的母亲在做些什么呢?
    母亲是在捧着客人留在桌上的餐盘吗?她那双因为长年做工而变得粗糙厚实的手,如今是不是被厨馀所沾污?她会不会因为做错事而正被店里的经理、当着眾多客人面前臭骂一顿?她是不是在吞嚥速食店里提供的、那油腻的饭菜?
    可是陈秋的碰触常常叫他忘记这一切愧疚。在陈秋的怀里,林春人也懵了,变成了一个贪婪无耻、只懂接受的人。陈秋在他耳畔说:「别想那么多,人,就是要及时行乐。」行乐、行乐……身体因快感而扭动,总是轻易地获得至高无上的快乐,一些他自己一直思考着、烦恼着的东西不翼而飞,在浪潮消失过后,又復捲土重来,一次又一次的让林春体会那种无边的苦涩,同时浪潮又将他心中某一道嶙峋的墙壁冲刷得平和起来。
    「妈,你累了,所以才无端说起这些话。」末了,林春只好这样回应,两人之间流动着怪异的沉默。他彷彿受不了这种沉默,又不知道要如何表达自己心中的感情,所以他去母亲床上,替母亲拿去枕头,放在沙发上,让林母靠着枕头,小休一会儿。
    林母轻轻吐一口气,说:「阿春,到厨房给我弄点吃的。」
    林春到厨房,拿起砧板放到流理台上,脑中忽然闪过一些东西——对了,今天是母亲的生日。他原本打算开冰箱的手悬在空中,脑中一片空白。他看看母亲,母亲正合上双眼,双手交叠于小腹上,因为脸容安祥,所以脸上的皱眉略减,还依稀有着当年的风采。
    林春记得,母亲当年是一个漂亮的女子。在他小时候,她会穿着净色的长裙和背心,烫着一头短发,脸上偶尔会描着淡妆,是一个眉眼温顺、温和如一杯清茶的女子,没有橙汁的香甜、没有酒的辛辣,但有淡雅的茶香。可是,后来为了生活而奔波的母亲,渐渐收起了化妆品和长裙,发也没有再去烫,只是理成长至颈部的短发,现在那头发已是黑白夹杂的灰色了。
    母亲有资格去选一个更好的男人,但她并没有这样做。她甚至不肯去拿综援(註一),坚持要凭自己的尊严、能力,一手一脚去赚钱,养活自己和儿子,自给自足。在一般人眼中,在速食店做女工实在不是什么令人称羡的优差,但是母亲却带着一份傲骨去做这工作。纵使她已经变成一个看重金钱的女人,但又有什么办法呢?
    她看重金钱,觉得钱就是万能,这是她从十多年辛苦的日子中所得出来的最大教训。她深刻明白到,在香港这个所谓的「知识型社会」,没有学歷就会没钱,没钱就不能过日子。他们已经算是相对较幸运的一群,至少他们还能够住一间200呎大的公屋,不用住劏房屋。所谓的劏房,就是将一个单位硬切割成为几个极狭小的单位,再出租给不同的人,同时有些环境更差的人要去住笼屋。
    林春捧着一碗麵条出来。用的是全蛋麵,上面有一半是炒过的小白菜,另外有冬菇丝、肉丝、木耳丝、蛋丝和虾米,这是母亲最爱的口味。林春不懂得用语言去表达他对母亲的心痛,但他庆幸自己煮得一手好菜,而这也是母亲教他的。
    林母低头吃着,说:「以前总是由我给你煮东西,现在轮到你给我煮麵了。」
    「好吃吗?」
    「好吃,很好吃。」
    这样一来,母亲这一天突如其来的感伤和温柔,就得到解释了,因为今天是母亲的生日。林春总觉得现在没头没脑地说一句「生日快乐」,似乎很奇怪,所以他什么也没有说。
    「热巧克力……还要多喝一杯吗?我给你多泡一杯。」
    「好、好。」不知道林母是否也察觉到林春的心思呢?这一天,他们对待彼此时都多带一份往日所没有的温柔,母子之间本来是壁垒分明,但这天,他们之间的围墙变薄了一点。
    林母吃过麵后,抹抹嘴,说:「阿春,我想过了。现在你不回来吃饭,所以我打算调一调工作时间。以前我由早上七点做到六点,现在我想做久一点,由早上六点做到夜晚九点,至于晚饭你就和那个有钱同学一起吃吧。」
    「妈……」林春以薄弱的声音反抗着。怎可以呢?由早上六点做到九点,十多小时,母亲身体又不好,如何能支持得住?他想,是不是只要他每晚定时回家吃饭,母亲就会打消这个念头呢?于是他说:「不行。我以后每晚都会回来吃饭,不再上……不再上那个有钱同学的家,所以你也不要做那么长时间的工作。」
    註一:综援,即综合援助金(cssa),由政府发放给贫穷的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