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金淙儿相思访青阳齐锡林感情忆鸳帏
最主要的问题倒不是脾气差,而是边峦仰慕女子,轻贱男儿,可她唯一的乖乖儿偏是个儿郎,若是放到边峦膝下教养,不一定养成个什么样子。
正想着事,北堂岑把头一抬,瞧见到了朱绣院。自斑儿回来,一直没去拜过金淙,北堂岑也不想让他拜,宴请宾客不算,连着几天在青阳院吃饭,都没有让人请金淙去,恐怕这个孩子要伤心,北堂岑现在都躲着他。
算了,三十六计走为上。眼瞧着院里有动静,湘兰正要出来迎,屋里有人喊,北堂岑见机落跑,调脸儿就走,心里松了一口气。
原想着改天再说,先去找一下锡林。谁知右脚刚踏进青阳院,屋里三个人六只眼睛齐刷刷地将目光投到她身上。锡林轻轻搂着金淙,拍他的后背,这个孩子鼻尖眼尾胭脂一片,委屈得不行,梅婴在跟前蹲着,用手帕给他擦眼泪。
“站着。”
北堂岑刚转身,齐寅就将她叫住了。
“没规矩了啊。”她悻悻转过身,两手合在身前,道“我原也不是要走。”
“家主。”金淙叫了她一声,起身站到旁边去,浑一副做错了事的模样。“你说说你。”齐寅大清早起来,金淙儿就要见他,抽抽嗒嗒的,哭也不敢哭,怨也不敢怨,无非就是想要见家主一面。齐寅听他说的也有一点生气,一歪头,让梅婴上前把北堂岑拉进屋子里来,请她坐下,给倒了茶。
“大户人家哪一个不是这样的?老帝师的长子年逾五旬,省亲的时候不还是管二十来岁的年轻侍人叫叔叔?”齐寅知道北堂岑只是尴尬,侧夫比儿子还小三岁,但她总不让金淙和公子见面,显得她很嫌弃金淙一样。而且这都多久了,自他姐姐出京往函谷那天,到现在已半个月了,北堂岑都没有去看过金淙一眼。齐寅也不是要把家主往侧夫的屋里推,毕竟家主去看了金淙,就不能来看他了,但是半个多月面也不见,未尝有些太不像话。金淙又不是什么不要紧的侍人,冷落就冷落了,他到底也是陛下指过来的人,年纪又小,如何受得这种委屈?
“是我的疏忽,我的疏忽。”北堂岑卸甲退下来以后,旁的优点不显,唯独从善如流,改正的速度很快,态度很好。她将金淙叫到身边坐下,替他揩了揩眼泪,说“多大的孩子了,哭成这样。我给你赔不是,是我不对。”
“我不是孩子,我已经是人夫了。”金淙小声替自己辩解,丝毫没有意识到家主跟他说话时用的还是哄孩子的语气。“公子的岁数长,称我金侧夫也可以,我会待公子好的。”金淙好久没有见到北堂岑了,特别想她,眼里只有她,看也不看别处。上回见面还是在湖园,边先生说他岁数太小,若不说,人还以为他是家主生的。自那以后,家主就冷落他了。
“辈分在这里,该喊还是要喊的。”北堂岑被他盯得心虚,坐在桌前揩抹茶杯。她来原本是有事要和齐寅说,金淙都找过来了,也不好把他赶回去,不过也没什么他不能听的就是了。“说起来,锡林,你找个地方把成璋的父亲安顿一下,给他找个事情做。”北堂岑放下茶杯,又把金淙的手拉起来,捏他的指甲。
除了公子,家主还把一户姓成的人家接来了,安顿在二进,住在长史家旁边的小院子。听说成娘是好苗子,但是身体不好,华医娘给她看过,年前吃的药都配好了,齐寅已给她送过去了。她那个大房尤姓是个踏实肯干的孩子,刚来那天晚上就到青阳院拜谢过,齐寅对尤姓的印象还不错。依稀记得成娘是有个守鳏的父亲,跟家主一般大,自来了以后一直躲着,从不到院里来,想是乡野村夫胆怯怕生。
“田姓那个是吧?”齐寅一抬手,说“放在朱绣院侍弄侍弄花草,按月领钱。毕竟是成娘的父亲,真的做活也不合适。你觉得呢?”
“我觉得。”北堂岑卡顿一下,点点头,说“行。”
“怎么了?”齐寅看她像有顾虑的样子,不由发问。
“不好讲。”虽然不记得他,但看边峦那副跟他深仇大恨、不共戴天的样子,北堂岑也能猜到个七七八八。不过斑儿长得挺好的,欢快得好像从未受过规训,起码田姓没有虐待他。而且斑儿真心把成娘当作他的姐姐,把田姓当作长辈,成天‘姨夫’、‘叔叔’的挂在嘴边。她乍一看出边峦动了杀心,一把就给他摁下了,好在边峦从来听她的,心里再恨也忍着。
“反正你把他搁在有人的地方,给他找个事情做,他自己也安心。就是别让他碰见边峦,我怕他自己把自己吓死。”北堂岑这会儿才发现金淙的手很软,骨节的灵活度很高,简直像小猫一样,怪好玩的。
听她话里意思有些防着边峦,齐寅不好好答话,轻轻哼了一声。北堂岑抬眼看他,问“这什么意思?”
“还是性子利害的能治家,我不如他了。往后用人管人的事情上我也不跟他争,他说什么就是什么,我只替你管着家业,算算账吧。”齐寅这话虽有点酸,但也是真心的。他父亲和姑姑们刚一出事,家主就把管家的事情挪给了边峦,齐寅原本以为是要休他的意思,就算不休他,边峦跟他针锋相对那么多年,也不会让他好过,但没想到边峦根本没有一点私心,一大清早雷厉风行地将府邸上下整顿了。虽不愿意承认,但确实比他当家的时候有规矩多了。
“他岂止能治家。也就是当年孩子小,要他照顾,没让他到两军阵前去。就这样还跟贼匪强盗干起来,反抢了人家的钱财和坐骑。他要没这么利害,我的儿不能活着离开托温。”北堂岑失笑,揉了揉眉尖,说“还有一事。我要把斑儿搁在你这里,你好好教他。虽然在乡下长大,但斑儿认得字,还读过几本书。你晓得苏老将军吧?成娘的母亲从前是苏将军帐下谋士。但也不要管得太紧了,我不把他配出去,也不舍得他从军,场面上过得去就行。”
“让我教么?”齐寅有些意外。她都已将边峦抬做平夫了,是能为她教养孩子的。
“跟着你,沾点文气。跟着边峦,我不好说,他既不识字,也不懂礼,教训下人就罢了,教养什么孩子。”
家主说的事,齐先生不知道,金淙眨眨眼,小模小样地在旁搭腔,说“男子是贱皮贱肉,不打不晓得好歹。”到底年纪小,眼神明亮,稚气极了,说这话的样子还怪可爱的。北堂岑失笑,一拉金淙的手,道“不要跟他学。”
那天晚上在湖园吃过饭,家主走后,金淙跟边先生在府里遛弯,边先生在迭石子花园的假山后头逮住两个议论侯夫婿的侍儿。他站在原地不晓得应该怎么办,先生上去,攥住了发冠就往假山上撞,兜脸两个嘴巴子,打得人口鼻流血,哭哭啼啼,快把金淙吓死了。第二天早上又训话,金淙是偏,比边先生矮一头,他也得去。先生在院里搬一把大座,叫竹烟、波月将他昨晚逮住那两个侍儿拎出来,扒了衣服摁在凳上打板子,鬼哭狼嚎的,下截都快保不住。院里人人噤若寒蝉,边先生撑着脑袋,说‘我追随家主多年,从西北一路杀出来,可不是你们好性儿的侯夫婿,纵着你们烂了舌头说三道四,给家主添堵。男子是贱皮贱肉,不打不晓得好歹,这次我只打三十,下次让我逮到,就打到死为止。你们也不用憋着趋炎附势、攀高踩低的心思,觉得谁倒台了,谁得脸了,要巴结谁,作践谁。把自己都管好了,伺候得家主舒舒服服的,你们自然好过。如若不然,我将你们这些贼歪刺骨的东西统统打得稀烂。’
虽然做出来的阵仗很大,说的话也很吓人,不过金淙发现边峦是个很好相与的人。他凡事都顺着家主的意思来,家主喜欢的人,他也喜欢,谁让家主觉得烦恼,就是跟他作对。他跟齐先生不对付也不是为着自己,都是因为家主为齐先生考虑时劳心了,他见不得。金淙那天晚上很怕,现在也不怎么害怕边峦,有时候觉得无聊,就去湖园坐小船,边先生从不多说一个字。不在家主身边的时候,他基本上都在喂猫,给猫梳毛,湖园里的野猫个个儿油光水滑,最大的一只玳瑁肥壮壮的,恐怕有十三四斤。
冥鸿带着公子到二进院子找他姐姐去了,中午不在。金淙留在青阳院吃饭,又偎着家主说了会儿话,恋恋不舍地回去。北堂岑吃饱了觉得有点儿困,想在锡林这儿睡,梅婴进来点香,她忽然觉得屋里少了个人,于是问“雪胎呢?好久没瞧见了。”
“你也好意思问。”锡林将她腰间革带解下来,说“梅婴还要伺候你,就雪胎这么一个人在我跟前,你还把他许给子佩。都配出去好几天了。”
“是吗?一点儿也不记得了。”北堂岑往里挪,让齐寅跟她一起躺会儿,最近都累得够呛。她睡觉的时候手不老实,到处乱摸,齐寅不上她的当,只在床边坐着,打下一侧帘子。“但我觉得雪胎伺候子佩挺合适的,雪胎的性子简直是个男道学,子佩又喜欢安静,家里没人,有几个小侍,后来也不晓得都到哪里去了。上回我到她家里去,怪不自在的。”北堂岑捏着齐寅的手,说“躺会儿,干嘛呢,防我跟防贼一样。”
“要不是合适,我还舍不得把雪胎给她。”齐寅敷衍地合着衣服靠在床头,说“子佩如此年轻就是相府司直,她日后的前途实在不可限量,我都不敢想。”
这两天略降了点温,齐寅就裹得很严实,北堂岑觉得奇怪,把手伸进他衣襟,掀开衣领往里瞧瞧。齐寅的皮肤白,稍一有个印子就很明显,身上的淤红如同玉沁。难怪穿成这样子,北堂岑将他上身的小衫子剥掉,他不大情愿,半推半就地还是脱了,一手挡在胸前,什么都遮不住。“大白天的。”齐寅连连拍她的手“早几年忙得什么一样,怎么现在让你有个正事干都难?”
“怎么没有?还没到用我的时候。等我出远门回来,累得不想碰你,你还不答应呢。”北堂岑说完,齐寅的脸就红了,简直不愿意理她。“这是我咬的?”北堂岑枕在他心口,摩挲着他肩头的齿痕,浅红的印子,周围有些泛青。这种话是怎么问出来的?“不是你咬的。”齐寅好笑地瞧着她,说“是狗咬的。”
原本就是她问了个烂问题,北堂岑一笑,在齐寅的颈窝里蹭,说“不记得了。我为什么咬你?”
她这么问,分明就是记得。齐寅往下靠了一些,难为情地搂着她的脊背,在她后背上拍,让她快一点睡。北堂岑看他,他就把脸扭到另一边。“躲什么?是谁总吃无影的飞醋?说‘哎呀,你往肉里爱人家,怎么不往肉里爱我’。”北堂岑学他说话也不好好学,他分明不是这么说的。
她们在一起很久了,将近二十年。人生有多少个二十年?北堂岑从来没有像那晚一样缠绵又严酷地占有过他,那对齐寅来说实在有点太超过了。他上身穿得很齐整,甚至包裹得有些严密,衣袍堆迭在腰上,露出臀腿,手臂被床帷子拴着吊起来,硬挺的性器根部箍着一枚玛瑙质地的悬玉环,红得丰盈又曝露。北堂岑把玩着他的折扇,敲一敲他的胯,顺着腰线往上滑,抬起了他的脸。滚热的掌心顺着他的鬓角往后摸,北堂岑攥着他的头发,令他朝后仰头,折扇厮磨着口唇,他明白北堂岑的意思,于是衔住了扇骨。她威胁说‘要是掉了,我就用马鞭抽你。’她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齐寅浑身紧绷,呼吸都放缓了,心跳猛烈地敲击着肋骨,在他胸腔中久久萦绕。北堂岑跨着他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像咬着辔头的小马,灼热滚烫的气息骤然压下,他被一寸一寸地吞吃进去,水潺于溪,清晰可辨。他感到自己在被粗鲁地使用,和往常都不一样,粗糙的虎口顺着脖颈捋上来,把着他的下颌,北堂岑用拇指厮磨他的脸,凑上来叼住他的喉咙。
到了这时候,他的袍衫才被解开,热气熏蒸着他的脸,北堂岑在他身上摸,吮吻他的肩膀和胸膛,时而留下一圈深凹的齿印。齐寅并不讨厌那样,疼痛像针扎一样细碎密集,又带出更深一层的潮热,令他对北堂岑的渴望永远都欲壑难平。西窗圆月高悬,北堂岑年近不惑,沉默未竟,一弯肩颈流畅熟练,尤显得峻烈。悬玉环刚一摘下,齐寅就近乎崩溃地哭着射了出来,他到底还是滑落了扇子。天色迷朦地亮着,北堂岑颇为遗憾地望着他,从宣室的墙壁摘下马鞭。她喜欢马,一应器物都讲究,香牛皮的鞭拍,兕角手柄上缀着两颗金珠,鸦青流苏悬于其下,柔韧的乌木干油亮发红。说不怕是不可能的,北堂岑拨弄着鞭拍,在自己手上试了试。齐寅只被她打了五下,就已经很受不了,一直淌眼泪,平行的五道檩子红肿着排布在腰侧,边缘的皮肤被磨破,浮着一圈红。直到北堂岑把他的手腕摘下来,搂他在怀里亲了很久,他才被哄好。
想什么呢。齐寅有点感觉,又要硬了,一瞬间就回了神,臊得满脸通红。捂了北堂岑的嘴,小声道“怎么是无影的飞醋?明明就是有。我以后不醋了,好疼。”
“疼就对了。”北堂岑捏他的腰,尚未完全消肿的印痕又迅猛地红起来,肿得滚热,难舍难分。疼痛确有一些引人着迷,辗转着折磨他,时刻提点着他那些晦涩阴暗的心事。其实齐寅晓得,边峦身上的烫伤和刻痕不完全是情事中留下的,也不单纯是出于爱,毋宁说几乎没有爱的部分。那是迁怒,是发泄,是难以言喻、不可名状的痛苦的传达。是边峦默默无言地忍受战火在她心里留下的疮痍,才让她幸存下来了。齐寅可以想象,临时供给休整的托温城,严寒的气候,阴沉的天色,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雪原,无休无止的杀戮和死亡,母亲在寒风中倒悬的血影。战鼓与铜钲的铎铎之声日夜摧残她的五感,北堂岑的躁郁和焦灼只在情事中发泄,她一定气息凶戾得像个杀神,在绝望中亲吻、撕咬、鞭笞她的配偶,用烧红的铜牌打上她的烙印——如果风雪终将埋没她的姓名,那么边峦是她唯一的遗物。只有边峦带着她的遗迹活着,她才能真的像一个人。
这让齐寅怎么能不羡慕?怎么能不觊觎、不渴望呢?边峦是五品从将的儿子,比家主还要年长四岁,放在京师的命夫们中间,他只不过是个粗野跋扈、上不得台面的老货。可是他从来都不叫一声‘家主’,他叫她‘岑儿’,叫她‘小老虎’,北堂岑对此习以为常,甚至有些怡然自得。这没什么奇怪的,她原本就有些野兽的底色,她是天女腹心,是北方母神引以为傲的女儿。
“我好喜欢你。”齐寅没头没尾地感慨了一句,俯下身捧住她的脸,在她鼻尖轻轻地吻了一下。
锡林原本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心里想什么,脸上都不带出来,让人哄都没办法哄,只能冷着,等他自己消化。那晚他躲在被子里哭得不像个样子,好像全天下再无他立锥之地,谁都不要他了似的,北堂岑才终于算是逮到了机会,跟他好好说了一次话。那之后锡林就变得有点缠人,上午那句颐指气使的‘站着’听起来很招人怜爱。他现在有笑有嗔,还有点小脾气,再回想起早几年他小心翼翼,整天揣着心事的模样,简直不像同一个人。北堂岑搂着他的腰趴在床上睡,齐寅一下一下在她背上摸。
第一次看她的身体还没有这么多的疤,从聚金山回来以后简直都不能要了。齐寅摸她背上淡粉色的刻痕,当时华医娘说增生得厉害,没有个十几年的光景不会消下去,想是日子过得久了,现在已经变得比较平整了。她们陷陈营也真是的,小伤口用纱布乱七八糟地裹,大伤口就把刀烧红了往上烙,有的地方肉厚,从豁口里头翻出来,就用针线浸点草药汁和黄酒,随便叫个良家子进去帮忙缝上几针。人是人,会冷会疼,又不是器物。
大概睡了半个时辰,忽然听见院内斑儿叫‘娘’,其声音之开朗,语气之雀跃,整座京师罕有。梅婴追在他后头拦,齐寅正昏沉,一下就惊醒了,拍拍北堂岑说“儿子来了。”她一骨碌从齐寅身上爬起来,神情还迷茫着,掀了被子就下地,靴子穿上了才发现没穿上衣,二人又是扯被子又是翻垫子地找了半天,手忙脚乱。北堂岑叼着簪子挽头发,厚实浓密的长发拢了两把都没梳上去,烦躁地一叹气,齐寅原本正给她系衣带,还有一侧没系上,见了这场景,也不知在想什么,忽然捂着脸笑倒在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