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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更绝的是那个圣诞夜。
    每到圣诞,这座城便欢腾到近乎虚假,以节庆之名行疯狂购物与举行派对之实,明明多数居民也不信奉基督教或天主教。常往国外出差的唐家祥,与曾经惨澹留学的我,均习惯了西方国家圣诞夜寧馨共聚的氛围,早已说好,将我酒吧里圣诞派对主题之夜应付完毕后,我俩不骑车,叫一辆车送我们到城外去,清静清静,天亮了再步行到公路上搭长途巴士回来。
    他知道我为了生意,开设这劳什子的圣诞主题夜全是勉强,那夜的菜式无须考究,客人有酒喝便过关。此外,更要特意盯着有没有酒客公然失控呕吐。
    圣诞主题夜的快煮菜单,是我想起来便要羞愧的,尽是囫圇下酒之物:德国式水煮猪脚佐原装酸菜,乃是里头最有内涵的;再有就是胡椒炸鸡块脆薯特餐,英国肉肠与德国香肠之大肠拼盘……我是说大份肠拼盘,以及中东烤肉kebab拼盘。不幸的是,原料是工厂急冻快餐,放进烤箱一焗便成。至于那蟹肉奶油汁通心粉,奶油酱除了个「肥」字,没有任何乳酪应有的精神,浪费了我手工剥製的新鲜蟹肉,早知道用现成蟹肉棒便算。总之,这类泯灭良心才做得出的下酒餐,便是咸肉,再咸肉,更多的咸肉,没有最咸肉,只有更咸肉。
    唐家祥却不取笑我面对商业竞争的软弱。他像个犯人领牢饭一样拿着食盒凑到厨房,领了多馀的两份通心粉,津津有味地坐在酒吧吃。
    我白了他几眼,他正色说道:「ariel,你餐厅的junkfood,也比其他店做的好吃。今晚市区四处乱糟糟,可以吃到这种东西,我超lucky啊!」
    除了英文字的掺杂是故意惹毛我,往来半年,我明白他这次真不是花言巧语。
    好不容易收工了,滴酒未沾的我倚着他肩头,在后座睡得人事不知,再一睁眼,车窗外已是荒山野岭。十二月底正是旧历满月,月亮比路灯还要亮。
    他一手掏钱给司机,一手仍然环着我的肩,我的脸正安安稳稳藏在他颈窝里,鼻腔里全是他的气味。他穿的香氛适合冬季,是麝香、胡椒与柏木。而他微鬚的下巴正抵在我头上。
    ──这姿势并不浪漫。因为我理的是平头,对外物──例如说下巴──没有甚么防御能力。他跟司机聊天聊得起劲,下巴动啊动的,打桩似地戳在我的头顶心,我被戳得真难受。这一路上我睡到忘了自我防卫,智商也不知被他戳低了多少!
    这晚,坐在下临公路的陡峭山坡,唐家祥和我交换了好些我寧愿没发生过的话题。他问我:「喂,你信不信,人的前世要是有着某一种性情,下一世的性格可能会自动修正,以免重蹈覆辙?」
    怎么又来了。「你也是理科人,怎么一天到晚想这些不科学的事情!今天是圣诞夜,你要讲信仰,也应该来段圣经吧?」
    唐家祥很得意:「你忘了我是文科,本来就没规定我要多科学。网络逻辑,对我来讲只是另一种意义的语言或文本而已。」
    ……好吧,你是跨领域人才嘛,而且我第一天见你,便知道你一直是这么一个怪才。我只好顺着他的话说:「嗯,譬如讲,上辈子是和尚或道士,这辈子就会纵欲,你是这个意思吧?上辈子常常寻花问柳,这一世就清心寡欲。那你上辈子是哪一种?一定很花吧?」
    我这话有一半认真。相识以来,除了那个没能一起开餐厅的前女友,就没听他说过其他緋闻了。这半年里他开始带同事朋友来我店里帮衬,我发现他并不如我想像中孤僻。只是,一群又一群的朋友来来去去,他好像对那些女孩子送去的秋波都绝了缘。
    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为甚么,我有点庆幸。
    他没有正面答我:「我想你前世是个极之任性、甚么也不顾的人,所以现在甚么都照着规矩来,不愿意冒险,没办法将现实拋开,就连开快车都怕。你人生里赌最大的一场,恐怕就是开餐厅了,但这也是为了家境,加上你对自己厨艺有把握。这场赌,怎么看都很安全。我总觉得,你上辈子一定是个拿生命去豪赌的人。」
    忽然之间,我心头被甚么一阵衝激,想也不想,就像被施了咒一般反问他:「是『你想』,还是『你知道』?你知道我以前是怎样的人,对不对?」
    这句不经大脑的反问把我俩都僵住了。
    当下我只是脑中灵光忽现,真的没想过这句话从何而来。说句不科学的,问话的人彷彿根本就不是我自己。一剎时我的心远远悬在躯壳之外,在十世百世之外,操纵着我肉体上的嘴巴。我一句话问出了口,陡然陷入迷惘:刚刚是谁在藉我的嘴巴讲话?
    唐家祥恢復镇定得比我快,「当然是『我想』,你以为我是谁,孟婆啊不成?」
    我也回过了神,对这冷笑话报以「哈哈哈」三声有韵律的捧场乾笑。唐家祥又说:「哪,我再问你,假如你是孟婆好了,今天有一个非常执着的傢伙死了,路过你这里,你知道这人执着到可怕,所有恩怨都记得要还,你觉得你煮的汤都不会令他忘记生前的事。后来,他的确记住许多旧事而转世了,偏偏忘了对他而言很重要的一个人,你觉得是甚么原因?」
    「这是……急智问答?」
    「唉呀不是,答我嘛。」他居然学会撒娇了,这不是我的独门本领吗?
    「可能是因为……」我想要给他一个机灵幽默的答案,但那颗悬在远处的心,并不由我:「……可能是生前同那个人过得太伤心了,心甘情愿地忘个乾净。」
    唐家祥低声说:「跟我猜想的一样。」声音空得像是听见医师诊断,得知早已料到的绝症。停了片刻,有些恍惚地说道:「但是那时他没有表现出来啊,成日嘻嘻哈哈的。」
    「就是那样才伤心啊,」我奇怪这么细腻的人怎会不懂其中道理,「一开始或者是不想对方担心,或者不好意思表现,所以把不知是甚么的念头藏起来。又或者……可能他也表现过的,只是对方不领情,无奈只有藏得好好地,以免再次受伤。藏得越久,就更加害怕哪天讲开了,会没有朋友做。恶性循环嘛。」
    「那么,重来一次,在另一世里再碰面,对方记住所有事情回来找他,愿意开诚布公了,你觉得他会改吗?」
    「……」我又不是你故事里的主角。你转行转上癮了,这回要跑去当编剧?「也许根本就不在意了吧。如果你讲的是爱情,或许他这次,根本就不动心了。」
    唐家祥握着小小的威士忌瓶凝视我,一言不发。我被他感染了,对这故事无限演绎,又追加一句:「你看他转世的时候寧可忘记,就知道他下了决心。」
    ──「可是,那样便永远没机会修补遗憾了。」沉默了很久之后,公路上的车越来越多,眼看我俩等的早班巴士都快发车了,唐家祥下了这么一个註脚。
    凄美的爱情,才会既赚人热泪又赚人钱。你若要转行当编剧,首先要学会洒狗血,明白吗?我很想这么劝他,然而这对话扰得我怔忡不定,突然有些不忍心说出这么冷酷的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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