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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狄里斯在一望无际的荒野里摸索。他低头默念咒语,彷彿感应到他的召唤,一条小径在他面前延展开来。
    如他所料,他的赛提尔让他进来了。
    小径弯弯绕绕却没有分支,一路连通到一堵突兀矗立的红砖墙,接着再无后路;狄里斯毫无犹豫地向前走去,如同穿越虚影般越过墙面。
    幻影消失了。映入眼帘的是木造的小房间,阴暗而简陋,冷色的光照法阵是这里唯一的光源,赛提尔坐在中央的扶手椅上,安静地望着他。
    「希雷特不见了。」他说,微弱的光线下,表情有些晦暗不明。
    「恐怕你再也见不到他了,赛提尔。」狄里斯回答:「依据契约,那个恶魔已经回到魔界,再也不会回应你的召唤。」他顿了顿,「就算他还在,我也总归是要带你走的。」
    赛提尔站起来走向他。
    「带我走,凭你?」他的声音染上刺人的嘲讽,「抱歉,你在说笑吗?」
    狄里斯的眼神暗了暗,他知道赛提尔只有在极度愤怒时才会这样说话。
    「那个恶魔引诱了你,赛提尔,你该知道……」
    「希雷特不会离开我,他需要我。」赛提尔出声打断他,「更不会在我需要他时弃我不顾。」
    「赛提尔。」他轻声叹息,「你已经长大了,怎么还跟个孩子一样?」
    「远远及不上你,和恶魔订契约的公爵大人。」赛提尔反唇相讥:「我的使魔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比你强,」他收回轻蔑的语气,慢慢地说:「强得很多很多。我可以办到你办不到的事,而他知道这点。」
    狄里斯的眼里出现怒意。
    「你太自大了,赛提尔。」他说:「就算是你,也不能更改已缔结的契约。」
    「你说得是,就算我的使魔显然连个徒有口舌的草包都打不过,召唤他肯定只需要一根头发。」
    狄里斯露出愕然的表情。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脑海里成形……不使用献祭而招来恶魔的方法,他从魔界直接放走了他?不可能,短短几年间,他不可能会成长到这个地步。
    「这不可能。」他冷静地说
    赛提尔不理会他。他低头凝视希雷特昨晚为他系上的手鍊,像条锁链缠绕在他苍白的手腕,但他终究是没有试图解开它。
    「他曾经禁錮我、伤害我,」他说,像是自言自语,「但他从来没有防备过我。」
    不是不相信他会杀死自己,而是对此毫无怨尤。那个恶魔为了待在他身边能付出一切,包含自身的生命──这件事听起来过于荒谬以至于赛提尔从来不愿意相信,但就在他离开自己的现在,赛提尔突然意识到,希雷特本身就是这样一个极其荒谬的存在。
    一个渴望陪伴的恶魔。希雷特在他心里的形象比起悲剧男主角,更像个悲惨的、引人发笑的丑角,就像自己。
    他突然发现他们是如此相似。自私、固执又脆弱,但希雷特又比自己更愚蠢一些,可怜的恶魔。
    他差点就要牺牲了他。
    「他是恶魔,满口谎言、阴险狡诈。赛提尔,你怎么就被他骗了?这不像你。」狄里斯说。
    赛提尔面无表情看着他,接着微微一笑;那笑容有些讥讽,更多的是苦涩及隐忍。
    「而你,身上总是掛满护符。那上头有留影咒吗?还是窃听器?」
    狄里斯顿了顿,露出意外的表情。
    「你从没告诉我你在意。你认为我不信任你?」他问。
    「那让我觉得受伤。」曾经,赛提尔想。
    狄里斯露出笑容。他毫不犹豫地把符咒一个个脱下来扔在地上,守护符咒连着御咒符掉落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对他张开双手。
    「我在你面前从不需要这些,我是你的。」他说。
    赛提尔低下头,对着地上的符咒低声念咒。
    狄里斯脸色一变。
    「别……」话来不及出口,上头的反射魔法已被触发;即死恶咒朝解咒者释放而出,却在碰触到赛提尔前被无声无息地抹消。
    赛提尔一脸漠然,看着那些护符化为碎片叮叮噹噹掉落在地。
    「好了,我们继续。」赛提尔说:「你用了什么条件打发他?」
    狄里斯眼神暗了暗。
    「有什么能让恶魔放弃覬覦已久的猎物呢?」他轻声说:「比方说……更强大的灵魂,或是一份清楚明白的契约,能让他们得到更加稳固的自由。」
    「哈。」赛提尔扯出了冷笑,「让我猜猜,他是不是要求你放弃暗杀我的计画?」
    狄里斯愣了愣,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你在说什么……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那个恶魔……」
    「依我看,演员比家主这个位置更适合你。」
    「听我说,赛提尔,那是个误会!」狄里斯急切地说:「是查德,他擅自雇了人……」
    「是查德,当然,这是你要我知道的答案。你当然不会亲自动手,只要在旁边嚼舌根就有一堆人抢着为你送命,就像你一直以来做的那样。」他盯着对方神色灰败的脸,「你……告诉他们我的弱点,让我身陷险境,只有你能让我沦落到这种悲惨的境地,你很得意,是不是?」
    「赛提尔!」
    他被狄里斯紧紧抱住。
    不对,赛提尔想,温度和气息都不对,那怀抱应该更加温暖,让他觉得自己能就这么沉睡过去,不再思考任何事。
    「你一直这样想?不该这样的,这些嫌隙不该出现在你我之间,我们……分离了这么久,太久了,赛提尔,我只是太想念你,不顾一切想把你带回来,但那傢伙却擅自更改了我的命令。我承认有些事失控了,我从没想过要伤你……」
    狄里斯抬起头,定定盯着对方面无表情的脸──好像自从他们分离,他就再也无法看透他的内心了。
    「我爱你,赛提尔。」
    他低下头试图亲吻他,却被赛提尔一把推开。
    「你的爱对我而言早已失去意义。」他说。
    狄里斯愣了愣。
    「那是……什么意思?」他悄声说:「我没骗你,赛提尔。你可以对我施吐真咒,你会知道我的心意从没改变──」
    「你不懂我的意思。」赛提尔打断他,「你爱我或不爱我,事情都不会有任何改变,我不会跟你走。」
    「……为什么?」
    赛提尔低下头,疲惫地闭上眼睛。
    「我曾经……想站在你身旁,但你只想要我成为你的影子,踩在你的脚底。」他轻声说:「我不愿意,如此而已。」
    「我错了,赛提尔,原谅我。」狄里斯的声音微微颤抖,他从没这样心慌过:「我发誓不会再这样做了,跟我回去吧。我不会让他们动你,你不会失去魔法,只是暂时受到抑制──」
    「如果我说,」赛提尔打断他,「我要你放弃你的一切,隐姓埋名,和我一起在荒野生活,你愿意吗?」
    狄里斯闭上嘴,眨也不眨地看着他。
    「如果这是你希望的,我…….」
    「你不愿意。」赛提尔笑了起来,「我当然知道。我甚至不需要吐真咒就能知道你在说谎,因为我曾那样专注地凝视过你。」他顿了顿,放柔了声音:「我也是,我的魔法……就像你的地位一样重要,那是唯一不会背弃我的东西。」
    「赛提尔,我也不会背弃你。」狄里斯抓住赛提尔的肩膀。他不喜欢那个人看他的目光,空洞而无谓,就像看着毫无关係的陌生人。
    「我爱你。你想留着你的魔法就留着,我会想办法,求你待在我身边……」
    他睁大眼睛,看着赛提尔划开自己的手臂。
    「赛提尔……你在做什么?」
    赛提尔笑起来,染血的手轻抚上他的脸颊。
    「现在开始是诚实时间,狄里斯。」他轻声说:「让我看看,在我跟你走后,你打算对我做些什么……」
    狄里斯安静了下来,一脸惨白。
    「别这样,赛提尔。」他低声说:「我告诉你……我告诉你就是了。」
    赛提尔停下动作,冷冷地看他。
    「给我看你们的契约,」他说:「我只给你一次机会。」
    他紧盯着狄里斯念咒的唇形,仔细辨别他身上一圈圈扩散而出的咒文。
    良久,他放松地微笑了起来。
    他没失去他的恶魔。
    他看着狄里斯,后者脸色惨白,整个人微微颤抖,他从来没看过他如此动摇的样子──要是以前的自己看到这副模样,不知会心疼成什么模样,大概还会诅咒让他变成这样的自己,但现在的他只感到些微的惋惜与慍怒。
    于是他知道,都过去了。
    「你可真蠢。」他说:「什么也没准备就贸然进入其他法师的领域,还脱下身上所有护符。你现在的处境就像代宰的羔羊,我随时都能拿你来献祭召唤个什么东西。」
    狄里斯看着他,神情狼狈又迷惑。
    「我问你。」他说:「我杀了那么多人,你凭什么认为不会轮到你?」
    狄里斯扯着嘴角笑了起来。
    「不,赛提尔。」他轻声说:「你不会杀我的。」
    赛提尔安静下来。他看着他,神情复杂。
    「你猜对了,我不会杀你。」他轻轻挥动法杖,「不过这样如何?」
    狄里斯发出惨叫。他的手被凭空而来的力量向后凹折,在空中剧烈地颤抖。
    「把这双手弄断的话,你就再也不会推开我了。」赛提尔露出笑容。
    「然后是什么,我想想……对了。」他柔声说着靠近他:「失去了双脚,你也就不会离开我了吧?」
    惊惶的表情在一向冷静的脸上浮现,狄里斯不可置信地瞪着他,彷彿重新认识眼前的人。
    赛提尔笑着放下法杖。
    「──怎么可能。」他嘲讽地说:「我要你干嘛,自杀吗?」
    「你以为我不动你是因为爱你?我只是不在意而已。不在意那些名分和地位,还有那些前仆后继来送死的人,而我刚好不怎么讨厌你……啊,我承认,我也许是喜欢你的。」
    他顿了顿,「不过,不是现在。」
    他看着眼前金发碧眼的男子,像是看着家族族谱里的肖像画。他曾经是他的全世界,但是,都过去了。
    他终于放下他了。
    「你不了解我,更不了解他。」他轻声说:「我的希雷特才不是你这种人。」
    狄里斯露出痛苦的表情,眼神绝望而无措,赛提尔的眼里没有他──再也没有了。
    他仰头看着那双冷漠的眼,那不是他熟悉的男孩的眼神,而是来自于一个强大而自由的法师;他束缚不了这样一个人──
    这场追逐,他终究失去了掌控。
    也许从很久以前,他们都悄悄改变了。
    「赛提尔……你不爱我了吗?」他颤抖地问,「你爱上他了吗?」
    赛提尔哼了一声。
    「谁说我爱上他了?」他说:「我会去找他回来,和我的意愿无关,仅仅是为了他──只是看他可怜,顺手拉他一把罢了,我偶尔也是会发发善心的。」
    他头也不回地离开,将过去碰地一声关在门后;然后伸手在长袍口袋里摸索那张纸,像是要将它烙印在掌心一般紧紧握住。
    被捏皱的信籤上只有短短一行字,用着华丽的字体书写着属于魔族的语言。
    我等着你,吾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