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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火

      招秀真觉得聂风清像自己。
    那一瞬的恍惚叫她都有种经年累月猛然爆发的震颤。
    同样的灾变,同样的死里逃生,同样的家破人亡一无所有。
    她俯视着脚下如飞蛾扑火般的少女,某个刹那无悲无喜的表情中,有种近似于神性的空高,她看的仿佛不是聂氏的遗孤,而是多年之前于毁天灭地的灾厄中侥幸存活的自己。
    “抬起头来。”她说。
    聂风清颤抖的双臂用力支撑住自己,仰起头。
    两人对视的一眼,并没有什么电闪雷鸣之类的奇妙意象,只是有着相似眼神的一双眸子短暂的碰撞。
    少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可她在这一次碰撞的微妙联系中,似乎真切地把握住了什么——她从招秀眼睛里看到了跋山涉水的艰苦卓绝,看到了斗转星移的不屈追求,看到了九死无悔的坚定执着。
    万千星光落于她之瞳眸,每一个闪现中都有悲苦,每一次明灭中又都充满了昂扬。
    那是于凄雨中秉烛,于寂夜中点萤,也敢与天日争辉的倔强。
    云台主慢慢地将鬼面戴回去。
    青面獠牙掩去绝世姿容,不是一种外强中干的防备,也非故弄玄虚的莫测,而是威严的象征,是权威的标柄。
    是比她的美貌更有说服力的道具。
    “从来没有什么青云梯,只有一条岌岌血路。”她的声音低沉而有力。
    招秀弯腰,将地上的少女抱起来,送回到榻上。
    她没有应承亦或是拒绝对方,只是开口道:“聂风清,向我证明你有踏破这条血路的勇气。”
    少女呆呆地看着她,手脚战栗,整个人都在颤抖。
    招秀一眼都没有留给立在窗边的人,转身出门,迈下石阶的时候才听到屋中后知后觉的一声喊叫:“我有!!”
    她撕心裂肺般喊道:“掌教——我会证明我有!!!”
    招秀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在面具之下深吸一口气。
    收徒是不会收的,断不会收的。
    她没法承担另一份血海深仇。
    而且师徒这种关系过分密切,她没有做好准备让一个人过分深入到她的生活,嵌进她的生命。
    如小颖一样的人,是命中注定,她推拒不了。
    只是,就像当年她得到的机会一样,她也愿意给一个人机会,甚至愿意为她助益,叫她得以越过岔口,少走歧路,一直向前。
    拭尘僧做完早课,大汗淋漓自外面回来,没进茅庐就见着解东流俩徒弟进进出出抬热水、送药,探头往里张望,书院医门的人影若隐若现。
    老和尚一边擦汗,一边绕到后面崖上,果不其然见得那道氅衣身影盘腿坐在石上,面朝大湖,背对初升之日,静心吐息。
    老和尚上前去:“聂小友的病况……”
    以他的岁数资历,能叫得一声“小友”,颇有忘年之交的意味。
    主要当年识得解东流时,他也是聂风清如今的年岁。
    两个人其实并不相像,当年的解东流渡厄运、历死劫,已颇有大彻大悟之象,生来便是清风明月云中鹤,有着年龄所无法遮掩的深邃——相较而言,聂风清就要孱弱得多,一样有着别同一般的通透,却仍受限于人世之苦。
    如果可以,拭尘僧也愿度她一回,也希望她能跟随解东流修行道法,堪破此劫。
    可惜云台主亲至。
    解东流听闻动静睁开眼睛,却依然默然不言。
    老和尚为老不尊,专门伸长脖子看他表情。
    解东流开口道:“她已决定要拜她为师。”
    老和尚先愣,闭了闭眼:“阿弥陀佛。”
    然后又问:“为什么?这么突然?你居然放弃了?”
    好奇的模样颇有种孩童般的狡黠无辜,解东流争输了便罢,他愿意放弃?
    解东流面情极冷,并非愠怒的冷,而是一种对天地万物的漠然淡泊。
    黑色眼瞳深却渺远,即使面对任何有形之物,都有并不落于实质的轻飘。
    可是老和尚却从他的话中听出了几分难以捉摸的喟叹:“她在她心里点了把火。她便义无反顾跟着去了。”
    这句话要咀嚼片刻,才能领会出实际的意蕴。
    老和尚又低念了一句佛号。
    儒道之说着实是犯规。
    想要灭火,需得潜心苦修、灭绝人欲,想要点火,却只需叁言两语。
    从修行一道来说,十个云台主怕是都抵不过天纵奇才的解东流,但是人之一道,再给解东流十张嘴巴怕是都说不过满腹经纶的云台主。
    人心里的火,一旦燃起来了,哪怕是烧心煅神,哪怕是粉身碎骨,那一腔子热血都扑不灭了。
    老和尚就是愁:“她没收吧?要拜得云台主为师,可非易事。”
    他喃喃道:“整个东域上下,就没成功过的人。”
    然后他就真心实意地为聂风清思量起来了:“难啊。”
    解东流闭着眼睛,未有不甘,只是听浪花打在崖上,流水坚石,到底是有些对扑火飞蛾的遗憾。
    既然聂风清定好了自己去路,解东流也没有拦阻的意思,拭尘僧不用担心小友跟人干架了,也就准备离岛了。
    他来与招秀道别的时候,正好看到她在阅览聂氏的户籍。
    千疮百孔的泥石堆仍在被挖掘,每日都有新的遗体被清出来。
    那些侥幸残留的一点痕迹,反而为这次灾变创造了更大的悲怆。
    老和尚悲天悯人,坐下又默诵了几遍度亡经。
    招秀等他诵完经。
    “有载六百四十一口人,有尸叁百一十八,”她慢慢道,“其中一百八十多具,是灾变后叁日,解道长亲手挖出的。”
    灾变太过于迅速,村庄是在瞬间倾塌地陷,风雨飘摇,神仙难救。
    解东流救出唯一的活口时,还未觉得聂氏尽覆,因而在当时仍然不稳的岛基之上冒险救人,然而只挖出了一百八十多具——尸体。
    “另有五十四具,死后浮于海上,于别处被打捞而起。”
    拭尘僧看她默然不语,只能叹息:“掌教想知因何如此?”
    “总得有个交代。”招秀道,“不独为活人,更是为死人。”
    他双手合十,闭目低吟:“愿掌教如愿以偿,愿生人解忧,亡者安息。”
    招秀送别拭尘僧,又回过来,继续收拾资料,查找端倪。
    她本来以为自己要在满屋头绪中摸索很久,一时半会也别想离得琼岛,结果那夜,忽见虹光闪现。
    她猛然起身,抓起外衣与面具,窜出屋门时已然简单穿戴好。
    天色尚沉,似是刚至寅时。
    同样有道身影已经立在风中,正抬头,望着虹光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