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灾厄

      一路气氛极为紧张。
    就跟随时都会打起来一样。
    几个暗部大气不敢出,恨不得就此消失,不落在阁主的眼里,免得遭受迁怒;两个书院少年倒仍是自由自在,邵骏甚至闲下来就问经做课业,俞平海在旁跃跃欲试也总想跟她搭点什么话,无奈招秀不通剑术,不大好答他问题。
    两位鬼面阁下随便一次交锋,就足够这些有眼力见的人发现,真正占上风的人是谁了。
    简锐意对她没办法——也拉不下那个脸与她争论——就算被她当面讽刺无能。
    不至于他就打不过人家,没有交手过的事,哪来的高下,但他忌惮对方总是真的。
    说来,让影阁主都要警惕、不欲随随便便动干戈的态度,本身就足以说明来者不凡。
    有通行阵盘在,即使北去星岳,行程也不长,且不必露宿荒山野岭,但招秀有时候总走神,她遇山林会想清泉,遇城镇会想月光,一个在她身上留下过太深印记的人,大概分别的阵痛总要持续许久才会让这些印记淡褪掉。
    云鹤湖多船。
    一行人披星戴月抵达星岳,她并未急着上启山落脚,而是匆匆赶至大港,欲先了解情况。
    琼岛陷落,浮桥与栈道全部断裂,化作茫茫大湖上一座孤残之岛,灾厄造成周围水流的异常,平常小船过去都易被暗处漩涡打翻,也只有吃水极深的大船能无视暗流。
    招秀从南面登岛,这里地势稍平坦,为了救援,秋苑在这片滩涂上紧急造了个码头。
    沿着工事的痕迹一路往东,到处插满旗杆,以旗子为标圈出了地势较为稳固的地界,在一处较高的山崖上,可以看到这座半陷落琼岛的全貌。
    并非整个东面尽数堕落水中,但建筑最为密集的部分确实沉陷而下。
    地陷的断裂处极为恐怖,就像岛被硬生生啃噬去一大块。
    那是聂氏族人世代居住繁衍的所在,此时看来,全无旧时繁荣的迹象。
    山崩塌,露出光秃秃的岩层,泥石流滚过的地面,山野青绿荡然无存,只有灰扑扑的泥砂、石块和巨砾裸露其上,再往下,地面千疮百孔,从绵延的木块、岩石之间仍可以看到建筑的痕迹,但均支离破碎。
    到处死气沉沉,满目萧条疮痍。
    此刻夕照漫天,距离灾变那日已有一旬,仍有百多人在清理地表,但即便掘出什么,也不过是一些断肢残尸。
    一行人皆无声无息,沉默不言。
    招秀脑中能浮现出灾厄的全过程。
    先要是地陷,开裂的地表将房屋与人尽数吞没,倒塌的屋梁与墙壁将人于睡眠的无知无觉之中碾成碎片,偶有未死的,在短暂的慌乱之后,开始哭喊、呼号,然后绝望地与崩溃的岛基一同堕入水中。
    然后是山崩,随同暴雨坍圮的山表混合成泥石流,浩浩荡荡卷下山去,将侥幸未陷落的房屋、矿山、人、牲畜全卷入其中,往地势低处尽数卷埋,无人能逃脱,无人能幸免。
    一夜动荡,毁家灭族。
    她控制不住地想起十四年前的那个雨夜……
    全身上下的血液都似乎在倒流,将这些年建起的防备如摧枯拉朽般撕扯开,她听到自己心跳如鸣鼓的声音,眼前眩晕的光影重又将记忆一幕一幕倒转给她。
    哭叫,哀嚎,失陷,覆灭。
    她在简锐意敏锐地看过来之前,先一步将视线挪移过去。
    眼神中有近乎于恐怖的冰冷。
    以至于简锐意一时之间都无法道出任何似真似假的嘲弄之言。
    他果断闭嘴,心里很清楚,多说一句,她真的会跟自己拼命。
    ——她的忌讳。
    上一回云台后殿试探性的撩拨已经足见那刺有多扎人,当时有“紫微星”与箴令殿议顶着,她不好与他计较,这一回琼岛灾变当前,他要敢刺激她,她真能当场发疯。
    简锐意与她多年对着干的经验在前,多少知道点分寸。
    一行人又前往岛西。
    岛西地势略高,有无名山独峰突兀,道人与两个弟子在此结庐修行半载有余。
    她与简锐意到达山麓时,接到消息的书院山长司徒湘已经匆匆乘船赶至。
    两行人汇合上山。
    招秀远远就望见山上已经不止一间草庐,书院跟密瓶轩早在道人那茅庐边造了新屋子,看上去完全是打长久仗的架势。
    没走两步,招秀就知道两边会僵持而不是打起来的原因了。
    方头大耳的胖老和尚正笑呵呵地立在屋前,看到她先是一愣,显然没料到她会为琼岛一事亲至,转瞬的恍惚后,双手合十,对着她躬身一礼:“竟是掌教当面。”
    他笑道:“掌教还是旧时风采。”
    翠屏寺方丈拭尘僧!
    启山上一座老寺一座书院,那百年老寺比书院立足的年限更要早得多,在书院未掌当地教化以前,拭尘僧已多年传道渡人,颇受诸方敬重。
    他居然专程在此,是为那道人站台?
    招秀心思瞬转,面上不显,手掌自然交迭平举,同样低头一礼:“方丈,久见。”
    拭尘僧直起身,却又微微欠身,再敬了半礼:“叨扰掌教,非老僧多事,只我那小友脾性极犟,不善言辞,老僧恐其触怒贵方,不得已前来打上个圆场。”
    居然摆出这样低的姿态——有他在中间杵着,怪不得连简锐意与师徒湘都束手无策了。
    招秀还未作出应对,就见得一人从草庐中走出,立到檐下。
    恍眼只觉得孤崖峭壁,青松危月。
    来人着氅衣道袍,乌发悬冠,垂手而立,面冷,骨傲,清泠泠似云间鹤,冷萧萧如瑟北风。
    “贫道解东流,”他看向招秀,完全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漠然,“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