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宽恕的恕

      这天简韶陪隋恕在墓前坐了许久,一直坐到小雨淅淅沥沥地落下,两个人才起身折返。
    雨来得急,转眼间漫山遍野已经是迷离惝恍的一片。
    简韶用一只手挡着头,另一只手拉起隋恕,“那里有个亭子,咱们去那儿躲一躲吧?”
    “好。”
    绵密的雨针交织,落在他们的头发上,渗进领子里,飘到唇珠间,洒在颊面上。
    小山湿了,风铃湿了。成排的白灰色的墓碑,静静矗立在雨中,注视着他们交迭着奔跑的身影。
    水雾里她的脸是朦胧的,也是清晰的,透出奔跑带来的红润,一连串的风铃在头顶响。
    两个人之间的命运似乎短暂地被这场大雨强硬地拢到了一起。谁也逃不了谁,谁也放不开谁。他们在雨里一起奔跑,紧攥着手。
    简韶想,这是不是也算一种风雨同行?
    她短暂地忘记了学校,忘记了那些没有问出口的隐秘的隔膜。好像隋恕只是她偶遇的爱人,两个人走一段雨路,雨停了才会分开。
    可是现在雨没有停。
    隋恕脱下外套,试图遮在她头顶。简韶在雨水里看着他,眼瞳很明亮。
    进到亭子后,简韶微微喘气,抚住腹部。
    聚拢的雨水顺着衣角滴在地面上。
    隋恕伸手扶住她,两人一同在长椅上坐下。他取出手机,给工作人员打了个电话,预订了换洗的衣服与房间。
    霏霏密雨,潺潺流水。雨珠敲落在石阶,滴滴答答,时而是均匀的,时而不均匀。
    山寒水瘦的苍茫里,人似乎特别容易打开话匣子。隋恕跟她解释:“刚刚的人是我母亲。”
    虽然已经隐隐地猜到,简韶还是免不了惊愕。一方面是因为他们竟然没有一起过来,而是各自来扫墓。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们母子之间生疏又客套的态度。
    墓前明显有两三波人祭拜的痕迹,那么隋恕的父亲呢?他也是单独来的吗?
    不过简韶只是说:“伯母很美丽……”顿了顿,又补充,“也很威严。”
    隋恕似乎觉得她的评价很有意思,淡淡笑了笑,“母亲是极严肃的人。”他又说:“她知道你的。”
    简韶倏而抬起眼,“伯母知道我?”
    她顿时有些紧张。怪不得刚刚隋恕的母亲看了她许久,既没有露出诧异的神色,也没有问什么。
    简韶懊恼,刚刚应该打个招呼的。她会不会觉得自己是没有礼貌、没有教养的小姑娘?
    如果隋恕不在她身边,她早就羞愧地把脸埋进腿里了。
    隋恕看了她一眼,似乎猜出了她的想法。
    “不必在意。”他移开目光,投向远方。他的神色也是这样的淡薄,融在棱角分明的线条里,显出几分漠然。
    简韶愣了愣,遂抿上了嘴唇。
    湿漉漉的流光笼在墨色的山峦间,远处有祈福的庙宇,露出尖尖的明黄色的塔顶。
    简韶问,我们要不要去那里上柱香。
    “下着雨呢。”隋恕看了看她的肚子。
    “那我们雨停了再去吧。”简韶看着路上祭拜完的人都走向庙宇的方向。
    隋恕明白她的意思,笑了笑,“那座庙是我祖父捐建的,你想去上香的话,下次可以提前让他们闭院。”
    简韶睁大了眼,“老爷子是佛教徒吗?”
    “八九年的时候,他短暂地信过一段时间佛教,因为他出公差时,碰到了明空法师带着弟子向学生施粥。”
    “八九年……”简韶呢喃着这个敏感的数字,她想起了1989年发生的最大的事情——学潮。
    她的父亲是学潮的亲历者。1988年,简韶的父亲为了改变农业户口和“吃国库粮”的朴素目标,从县城一中考入了一所机械类院校。第二年,4月15日,胡耀邦去世,学潮爆发。5月4日,赵紫阳发表与中央意见不同的讲话。学生罢课,工人罢工,走上街头,摇旗呐喊。
    她的父亲回忆里的情景是这样的:
    那天吃完饭,我照常准备去实验室上课,刚走到楼底下,学生会的热心分子就过来喊,去游行了!同学们个个慷慨激昂,脸红脖子粗地喊着口号。不过大多数是浑水摸鱼的,不知道喊什么,就跟着领头的喊。
    我们从学校出发,一路到了市政府门口。公交已经全部停运,改为免费拉学生。有的同学情绪比较激动,当场撕下衣服咬破手指写血书,我只觉得很饿,因为饭店也罢工了。
    老话说得好,三十年一场大运动,一两年一场小运动。光1949到1977年就有零零散散的五十多场运动,平均一年1.92场,那么八九年再来一场,又有什么稀奇的呢?
    像我们小老百姓,什么都不懂,只关心今天的饭碗。有饭吃很好,我上学就是为了有饭吃。
    可你要觉得上学就一定有饭吃那就大错特错,就像今天,饭店也罢工了,没饭吃丝毫不稀奇。
    因为运动就是要一批人倒下一批人飞升,然后老百姓还是过穷日子。这比我想吃饭的心还要真,这是普世之理。
    简韶收起回忆,静静地看着隋恕。
    男人缓慢地笑了笑,继续说:“后来,他就不信佛了。他学基督,也研究道教,谁做好事他信谁。不过,他什么都信,最后什么都不信了。”
    雨声里,简韶保持缄默。这种缄默似乎给了隋恕以充盈而包容的空间,他指着隋平怀旁边的无字碑,对简韶说:“那是邵文津爷爷的墓,八九年的时候。他和我爷爷同在一个部队。学潮时,他们所带领的部队负责执行维稳的工作。结束后,他们都离开了部队,去了地方政府任闲职。”
    简韶盯着隋恕,想起许多海外报道,几乎浑身都要颤抖起来。她缓慢地吐出确信的字:“他们开了枪。”
    隋恕看她的眼神变缓了许多,他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发,在心底喟叹——她总是很敏感,总是很敏感。
    现在的年轻人,已经很少知道过去发生了什么,可是她不一样。
    简韶的发尾已经基本干了,还有些翘。隋恕耐心地顺平,然后用平稳的声线告诉她:“所以他们疯了。”
    登上高高的城墙,在漫天的星星里向下看。那是一双双年轻的眼睛,是一颗颗星辰。
    他们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此后他看不得炽热的眼睛,甚至挖掉了自己的一只眼。那条从神圣会堂冲出来的密道很黑,很暗,他此后的余生都永远地活在那条地道里。”
    简韶低低地呢喃:“不应该的……”不知是指的谁。
    隋恕摸了摸她的头,像是轻柔的安慰。但是被安慰的不该是她的。
    她看着他,感觉他从未如此温柔过。隋恕隐秘的心似乎向她张开了一个极其隐蔽而细微的口子,那里流泻出他的另一面,那样真实、陌生、温柔又危险。
    简韶意识到,这才是他,和往常都不一样。
    “我的名字是祖父起的,隋恕的恕,其实是宽恕的恕。他的罪孽与忏悔在流传。”
    隋恕将手掌放到简韶的肚子上。
    他的手宽大而冰冷,让她一刻也无法动弹。
    “我想要新的社会,”他慢条斯理地说,“全新的,以技术为撬点的社会。而它就维系在这里。”
    隋恕低头,吻在了她的唇上。带着墓地独有的泥土的气息,还有湿润的雨汽。
    冰冷的,无法抗拒的亲吻。这是隋恕带给她的,永不磨灭的战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