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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生欢 第172节

      此处离闹市略远,颇为清净,楼下便是长街,来往人众看的很是清楚。
    他瞧见马车在楼下停住,杨仪下车,她自在地抚了抚衣袖,整了整袍摆,随人缓步走了进来。
    看她的动作,再加上先前在冷波巷那里她的那些谈吐,杨登知道,俞星臣所谓是他叫换男装的说法,乃是骗自己。
    歪头看着杨仪进门,杨登叹了口气,转身走到桌边,自己斟了一杯茶。
    不多时,门上敲了敲。
    杨登抬头:“进来吧。”
    在杨仪进门之前,灵枢看着她。
    冷波巷那边的时候,“父慈女孝”的场景,灵枢其实是亲眼所见亲耳所听的,此时略担心,他竟问道:“要我陪着么?”
    杨仪诧异地看他一眼,明白了他的用意,微笑道:“不必。”
    进了门,杨仪向着杨登微微欠身:“父亲。”
    杨登抬头,脸色复杂。
    假如不知道杨仪是个女孩儿,真以为会是个儿子,假如是个儿子……
    他道:“你去哪里了?”
    杨仪泰然自若地:“到秦淮河上听了听曲子。”
    杨登目瞪口呆:“你……”他匪夷所思地望着杨仪:“你怎么好的不学,学那些男人去干这些!”
    “这些什么?父亲说的我不懂,先前俞主事在船上也请过花娘唱曲,我不过是附庸风雅而已。”
    杨登欲言又止,摆手道:“罢了罢了,不说这个。”
    他喝了口水缓了缓:“从今往后,你就跟着我,我在苏州的差事已经完结,即刻就要启程回京,你便……随我家去。”
    “我先前说的话,父亲莫非忘了。”
    “你还敢提,”杨登呵斥:“那些话,我只当作是你赌气使性子的气话,你也从此不必再提。”
    杨仪皱眉。
    “何况,”杨登道:“你母亲临终把你托付给杨家,岂可违背她的遗愿?你若真想如此,违母逆父,无天无地,那还成个什么人了!”
    杨仪一笑:“先前父亲说我胡闹,问我难道想跟母亲一样下场,怎么如今却尊重起她的遗愿来了。”
    杨登愕然,杨仪又道:“我更加不懂,对父亲而言,母亲又是怎样的下场?而母亲……到底又是为何会落得那样的下场?”
    杨登蓦地站起身:“你在说什么!”
    杨仪望着他,这些话是她两辈子都没有说出口的,现在她决定说个清楚:“我想,母亲之所以会落得那样下场,兴许是因为,母亲嫁给了你?”
    杨登的眼睛瞪大,手在桌上狠狠地一拍:“你放肆!”
    杨仪不理,转身走开两步:“至于你叫我回去,学什么规矩教养,到最后,或许也像是母亲一样,嫁给一个不知是什么品性的男人,然后……”
    说到这里杨仪突然一阵恍惚。
    也许,她宁肯像是母亲那样,与其不明不白死在俞家,倒不如怀着孩子一走了之。
    母亲的想法她猜不透,到底为什么会怀着孩子离开。
    应该不是因为喜欢孩子吧。
    据杨仪回想,母亲不是很待见她。
    但是杨仪不一样,她喜欢她曾经拥有的那个“孩子”,虽然她连跟他见一面的机会都没有。
    如果她真的有那样一个孩子,她会用尽所有来保护它。
    只是已经没有如果了。
    对杨登来说,母亲最后的选择是“那样的下场”。
    而对杨仪而言,曾经她甚至连选择“那样的下场”的资格都没有。
    杨仪深吸了一口气:“我告诉你,我不会听你的话,杨家我不会回去,我不会回一个十多年都不知道的‘家’,如果可以,我甚至不会认一个十多年没管过我们的父亲……”
    杨登挥出一巴掌。
    两个人之间还隔着点距离,只是手指扫过杨仪的脸颊,并不重。
    但这已经足够了。
    杨仪道:“登二爷,您已经有了妻子跟女儿,也不必稀罕我这个从来不受宠的人,从此后你走你的阳关道,不必管我死活。”
    她后退两步,转身往门口走去。
    “你以为是我不想管不想问?你怎么不问问她有没有给过我这个机会!”身后,杨登厉声大喝。
    什么?杨仪站住脚步。
    杨登盯着她:“在你看来,错的是我,是我不想让你们好好在家,赶走了你们娘两,是我不想找她回来,杨仪,你跟你母亲生活了十五年,她是什么脾性,什么行事,你难道不清楚?若非她愿意,谁能勉强得了她?只要她愿意,谁又能更改?”
    杨仪回身:“你,什么意思。”
    “是她自己要离开的,”杨登负手,那只打过杨仪的伤手因为突然用力而微微发抖,他握了握:“当初她有了身孕,性情大变,忽然有一天,她就忽然消失了,我以为她回了娘家,忙去寻,一无所获,我派人到处去找,京城,京郊……我亲自去求顺天府的人,加派人手,足足找了个三个月,他们都说,她死了。”
    他的声音逐渐放低,最后三个字好像也性命垂危一样的轻。
    杨仪咬住唇。
    “外头怎么说,我不管,可是你……”杨登本是儒雅的面相,此刻眼睛却瞪得极圆,他的眼睛极亮,烁烁逼人似的:“我不信她就这么死了,依旧东奔西走四处寻找,或许找她回来已经不重要,至少我想问她,为什么就走了,我做了错什么?值得她带着孩子走的无影无踪?我当然知道这么多年你们在外头不易,你更不知道我多少次盼着她能带孩子回来,可没有!你以为我就过得很好了,你……”
    杨仪听到这里无法容忍,道:“难道不是吗,你不是一年不到,就迎了新人进门?”
    “新人。”杨登呵地笑了。
    他往杨仪身边走了两步,把自己右手的袖子拉起来:“你既然也会医术,你自己看,你觉着这是怎么伤的!”
    杨仪目光所见,是杨登手腕上的一处疤痕,正在筋脉处,像是被什么砸伤了的,伤疤纠结于斯。
    砸在这里,势必影响杨登手上筋脉,手虽然还能动,但诊脉却大失精确,对一个大夫而言这算是致命伤了。
    能造成这种伤,除非是有人故意想要报复他……若说自己不小心伤到,很难。
    杨仪疑惑。
    杨登道:“从她带你离开后,我就无心替人看诊了,有一次架不住别人的请求,心神恍惚的,竟给人开错了药。”
    这件事是他心底隐秘,除了杨家几个长辈,其他人并不知晓,杨登望着杨仪:“你既然也会医术,你想想看,白术散中的甘草换成了甘遂,会怎么样。”
    “甘遂甘草,这是十八反,而且甘遂微毒……改了这个,白术散的药性……”杨仪不由紧盯着杨登,“你给谁开了这药?”
    “给谁?不过是个人罢了,给谁不一样。”杨登摆摆手:“总之,病者因为这幅药,病症加重,几乎危及性命。”
    “然后呢……”
    “是漕运使顾家从中周旋,才总算把这件事压了下来。”
    杨仪想问,又打住。
    顾家从中周旋了这件事,然后就把女儿给了杨登?
    这其中自然是顾家跟杨家达成了某种不为人知的交易。
    可不管怎么看,都是顾家吃亏才是!
    杨登看着那只手:“当初我向岳父求亲之时,他叫我好生对待你母亲,我对天发誓,如果我对她不好,就叫我断了这只手,一辈子不得行医。我当时想,兴许这是报应……”
    杨仪不寒而栗:“这只手……?!”
    杨登把手放下,他恢复了原先冷静的神情:“是我自己砸了的。几乎害死了人,我已没资格行医,且你母亲不知所踪却又再迎新人进门,也违背了当初的诺言,不管如何,我都是亏欠了。”
    杨仪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所听见的:“你、你竟然……”手对于大夫而言何等重要,杨登这是自毁前程!
    她的母亲并没有跟她多提过杨家的事情,十分的心思,倒有九分是用在督促她学医上。
    而杨登既然迎了顾家女做二房,又过了这么多年,原配毫无消息,按理说,早该向官府报“亡故”,然后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扶了顾家女为继室。
    可至今,杨甯的母亲还只是个姨娘的身份。
    难道,是因为杨登……
    杨登的声音低沉:“我自问并无对她不住的地方,可她不肯给我解释的机会,也不肯给我一个明白的机会,就算是民间含冤受屈,也能找个公堂击鼓,我找谁去?我又能跟谁说?如今连你也来指责我……”
    他深深呼吸,看向杨仪,有点惨痛的:“你知不知道,我初见到你……你冷冷地瞪着人的时候,跟你母亲多像!”
    前世,杨登一向对她很冷淡,本来杨仪以为杨登是不喜欢她这个从外头回来的女儿。
    她看看杨登的手,内心五味杂陈。
    “跟我回去吧。”杨登的声音又低了下来,哑哑地他道:“仪儿,我到底是你的父亲,你且,好歹叫我尽一尽心吧。”
    杨仪沉默。
    门外,灵枢总算松了口气。
    当天晚上,杨仪沐浴更衣,杨登亲自送了两个包裹,一个是杨仪落在冷波巷的,一个是新的。
    杨登望着她:“这里有两套衣物,你好歹换上……是女装。”
    见杨仪不出声,他又道:“我先前去了冷波巷,给俞主事看过,他的伤并无大碍,放心。”
    说了这句话,杨登试探似的问:“仪儿,俞主事……是怎么找到你的?他对你可好?”
    杨仪淡淡道:“是我命运不济撞在他手里,以后两不相干就是了,如此而已。”
    次日启程,杨登出门,却见杨仪已经换了一套素缎斜襟大袖衫子,底下暗蓝褶裙,被长大的斜襟衫遮住,只露出底下裙摆,头发因不会梳,仍是挽着一个髻,额前罩着网巾。
    她身子太单弱,这套宽绰的裙衫,在她身上飘飘袅袅,莹然出尘。
    加上清水明玉一般的面容,看着倒像是个偷穿了女装的粉妆玉琢的小公子。
    杨登哭笑不得,看了她半晌,忽然想起来:“昨儿临时找了个丫头,以后就让她在身边服侍你。”
    杨仪第一次换了女装,本有些不自在,还好杨登并未说什么。
    她跟着看去,才发现此时,并不见昨儿见过的那些人,竟都换了新的。
    而随着杨登一声呼唤,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伶伶俐俐地从楼梯上跑上来,屈膝行礼:“姑娘。”
    出了金陵,走不多时,正遇到了白淳一行人,既然都是同路,大家便相伴而行。
    白淳昨日在俞星臣那里,已经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望着队伍中的马车,因笑对杨登道:“恭喜杨大人合浦珠还。”
    杨登因他昨日见过杨仪,便知道瞒不住的,脸红着说道:“小女胡闹,让白兄见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