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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时王谢 第53节

      后来领兵出仕,他的支持至关重要,世人都以为她依赖他,犹如花朵依赖枝干,飞燕寄身屋梁,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被依赖的究竟是谁。
    王彬一走,琅邪王氏在丞相王导以下权位最高者竟成了他。他做了整晚噩梦,醒来头痛欲裂,想起安期在大将军病逝后的丑态与被开棺斩首的白蜡尸体,胸中一阵绞痛恶心,伏到案边干呕,又因为前夜没有食欲不曾进食,呕出来的都是酸水。
    躲开妻子幼子,关在书房里歇息了半日,精神勉强恢复,他叫来信使询问细节,定下去建康的行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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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桁人流如织,规模尤胜以往,可以联系中人留意附近园宅,有合适的先买下,省得日后越来越贵还有市无价。”
    窗外绿竹猗猗,寒梅横斜,屋内一双璧人,神采秀彻。
    王允之看着看着心情变好,说起家常话题。不料妹妹听到以后瞥了谢安一眼,神色变得古怪。
    王允之挑眉:“安石也中意此巷?”
    谢安本来在分心观赏花前美人,先被美人抓获目光,后被妻兄察觉诘问,神色里少有的带着迷茫:“王丞相的眼光……自然极好?”
    王琅低头轻咳一声,悄悄覆上他的手,半解释半介绍道:“丞相与左仆射重新做了内城规划,南桁扩建一倍,随朱雀门改名朱雀桁。”
    说到朱雀桁,她神色愈发古怪,停顿一下方继续道:“倘若不出大的变数,建康城吸纳的人口必将越来越多,园宅亦随之涨价。”
    “便拿乌衣巷来说,渡江之初这里还是孙吴军营旧址,陆、顾等三吴鼎族居住在更南的长干里一带。丞相不能激化南北矛盾,又有众多人要安置,这才迁走军营,修建街衢,与前骠骑将军纪瞻并宅于此。历经数十年经营,此处地价已居于南冈之首,且如阿兄所言,隐隐可见有市无价趋势。”
    王导三次主持城池修建,规划巧妙合理,赢得一片赞誉,顺带着也将乌衣巷周围修建得越发适宜居住:巷头巷尾的浮桥,商品丰富的集市,北上一条直道可达的三台五省。
    对巨族富户算不上最佳选择,对中朝高官却是面面俱到的首选宝地。
    原本历史中,谢氏在建康买宅的轨迹基本也就是建康的地价阶梯——最早无力在建康安家,定居南方会稽经营田产积累资金;至谢尚在秦淮西北岸的唐县东南置办园宅;再至谢万买在临近乌衣巷的长乐桥东;最终于谢安时期达到巅峰,搬至王导相府旧宅所在的乌衣巷,自此与王氏并称王谢,成为显赫世家的代名词,将两姓永久刻在一起。
    “南方地利与北方不同,一旦朝中税入恢复,从三吴、会稽、江州、荆蜀走水路输粮轻松可养活百万人口,对周边士庶流人的吸引力必将日益增强,形成两汉长安洛阳亦不可及的超大规模城市。届时南冈人口饱和,市庶混杂,王公新贵无处安置,不得不向四野扩城。”
    “东郊青溪一带地势高广,空气干爽,风光清幽秀丽。此次修建康宫,于东南新开二门,则东郊去台省不再需绕路至朱雀桁。投些人力整理荒草,驱逐野兽,修筑园宅别墅,景致远胜过淮水沿岸,几十年后或将超越南冈,成为王公贵人云集之所。”
    事物发展有其客观规律,越高明的智者越会发现规律,顺应规律。
    淝水之战前,谢安与侄子谢玄下棋打赌所在的别墅,就位于东郊青溪。此后百十年间,宋、齐、梁、陈次第接替,青溪遍布皇家园墅。王家显贵的分支也搬离乌衣巷,迁入北岸禁中里。
    乌衣巷的繁华鼎盛,其实仅仅维持了东晋一朝,并未随王谢绵延六朝。
    在座两人听她历数过去未来几十年地价变迁,言语之间仿佛亲眼所见,听得都有些入神。
    又见她抿住嘴唇,瞥了眼房梁,露出与提到朱雀桁同样古怪的神色,转变语气道:“其实我不准备在乌衣巷置宅。”
    王允之微怔:“为何?”
    “若是日后迁回洛阳,此间繁华的转移就在顷刻之间,何必置宅?若是仍旧留在建康,此间繁华的转移亦在顷刻之间,何能置宅?”
    迎着兄长悚然的目光,她没有停顿,缓缓解释:“昔年陶公方逝,三子相争,夏先杀斌,随即暴卒。长豫问我内情,我知其必被谋害,却不能为庾亮下手。”
    王允之出声打断:“不能何解?”
    “不能,便是不能。”
    王琅神情平静,声音如敲金击玉:“从来只有千日做贼,不能千日防贼。暗杀乱臣贼子便也罢了,暗杀政敌的先例一旦乱开,人人都别想做事。”
    谢安看看王允之,再看看她,轻轻摇头:“孰为可杀?孰为不可?智如张子房,不免有博浪沙之试。奇如荀公达,也曾与人共谋刺董。”
    一番话说服王允之,使他又想起上午的后怕,肃起眉眼追加告诫:“安石说得不错。孙伯符前车之鉴未远,山山不可不惧。”
    王琅沉默一瞬,突然意识到这是队友送来的东风,顺着话正色道:“我惧,阿兄惧,他庾家焉能不惧?杀人者人恒杀之。我要的,就是人人恐惧,人人自危,人人不堪忍受的那个转折点。”
    作者有话说:
    盛衰兴亡这个命题,不同处境的人感受不一样。
    富贵宰相晏几道是“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一种淡淡的迷惘。
    革新派刘禹锡是“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一种置身事外的观察。
    唐后主李煜是“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失去所有的沉痛。
    最苦永远是底层:“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盛衰兴亡都被剥削压榨。
    最惨烈是乱世人:“春燕归,巢于林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