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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前御史 第37节

      “湍以为久受此梦困扰,但细细算来,不过数月。”张湍开了话头,“若说噩梦,梦中情形却非鬼怪血腥,只是每每入梦,便觉心烦意乱,焦躁难安。仿佛身在火海,又仿佛溺入深水。”
    “梦中幻象,本就变幻莫测。”
    “是处汤泉,热潮汹涌,常常淹来。”他顿了片刻,“我在汤泉中,水雾很重,难辨周遭景象。唯有一挂红纱,仿佛可遮天蔽日。”
    “红纱之后,可有景象?”
    他低垂眉眼,颔首道:“隐隐约约,似有人影。在梦中,我一直想要掀开红纱,想要知道那人影是谁。”
    “可曾得见?”
    “百般尝试,那红纱仿佛无穷之宽,无穷之长,我掀不开。”他说完这句,骤然想起鹿趾驿馆汤池,热汤红衣遮掩一道身影。他从未在梦中真正见过那道身影,却在冥冥之中觉得,那人影是她。
    “虽未尝一见,想必张钦差心有猜度。”
    他陷入沉默。
    庆愚不再追问,转而解道:“夜梦依于所见、所闻、所感、所知。平生所见,破碎之后,于夜间重组,便为幻梦。老道不知张钦差平生经历,但水者,天地之镜也,可照众生情与欲。若仅受热潮所袭,则非厄事。至于窒息难逃,是张钦差心中过于抗拒此事。老道虽是出家人,但此事还可一说。阴阳交|合、繁衍生息,乃是自然之道,张钦差不必因此羞愧。”
    他忽然高声道:“湍遭其所困,受其所辱,无时无刻不思脱逃。此中幻梦,岂能简单解为男女欢爱?”呼吸再促,待稍作平定,他又低声道:“是湍失态,还望天师见谅。”
    作者有话说:
    1妻子:指老婆和孩子。
    2写到这儿,我终于敢大声说话了,感情不是没有进展,一直有进展,只是比较细微t t,容我下一章细讲。
    ? 第45章
    “幻梦依托现实而生,张钦差认为老道所解有误,是因老道不知张钦差平生所历。灯油尚足,老道愿闻其详。”
    话头已起,心门已开,如湍行之水泄出,再难回头。
    自殿选状元、朝会授殿前御史入内廷起,张湍将这一年来的屈辱与苦难一一诉出。原以为会再不顾体面地声泪俱下,却不想桩桩件件说出口时,竟是恍如隔世,仿佛非己所历,语调神情愈发平静,讲至晏别枝动私刑时,已毫无波澜。
    庆愚安静听完,洞内静了片刻。
    油灯熄去。
    灯油已然耗尽。
    张湍有所觉察,问了一句:“灯灭了?”
    “张钦差虽暂患眼疾,感知却敏锐许多,倒算是因祸得福了。”庆煦微微笑道,“此前老道妄下断言,张钦差见谅。”
    张湍温声回道:“湍有心求医,却遮遮掩掩,是湍之过。”
    “老道还有一问。此前张钦差自琴声中所闻琴声,是老道所奏琴声,还是那位琴师的琴声?”
    “不瞒天师,是那位琴师所奏曲调。”张湍在黑暗中轻轻笑起,“湍未曾见过此曲曲谱,只零星记得些片段。离京后久疏于弦,片段也记不完全了。”
    庆愚将瑶琴交到张湍手中:“烦请张钦差演奏。记得多少弹多少。”
    张湍摩挲着摆正瑶琴,离京后许久未弹本就?????生涩,右手伤病未愈兼之眼盲,困难重重。但稍一回想,零星曲调便在耳畔回响,他不在乎能否视物,也不在乎手掌疼痛,他乐意弹。双手刚一压上琴弦,手指似有记忆,耳畔幻声化作琴音回荡在洞穴之中。可惜,他没有赵令僖那般过目不忘的本事,又是于半睡半醒中遥遥听闻,饶是长期弹奏,亦只能记下这一鳞半爪。
    待几个片段演过,他心中已完全平和。
    庆愚捋须一笑:“巧了,虽只有几截片段,但这曲子老道却熟。曲名《灵息》,为我教祖师所创安灵曲。但因技法太难,渐渐被束之高阁。张钦差可先听老道弹奏一遍,随后再行释梦。”
    意外之喜,令张湍措手不及,他忙将瑶琴奉还,身子稍向前倾,细细聆听琴曲。逐渐淡化缺失的那些音调,再度回响在脑海中。
    只是可惜。
    可惜庆愚天师技法虽熟,琴音却不及那位琴师。
    最后一音落下,庆愚再问:“张钦差心觉如何?”
    张湍恭维道:“道长琴技高超,如此晦涩曲谱,却能流畅演奏,湍万分钦佩。”
    “不如张钦差远甚。这调子,老道只是弹个响,张钦差几个片段,却能令人闻之忘机。”庆愚摇了摇头,将瑶琴搁置一旁:“老道请张钦差奏琴,除了一饱耳福外,还有一个原因。这琴声,是钥匙。”
    “请天师示下。”
    “水为镜,不假。但水亦为囚。先天六十四卦之一,困卦,主卦是坎卦,卦象是水。张钦差梦在水中,是自缚水泉,却难自解。至于热汤热潮,皆为表象。依张钦差所言,是时为冬,房中炉火旺盛,惊醒之后一背热汗,此极为现实,梦中热潮,便为照应。”庆愚循序渐进,抽丝剥茧,娓娓道来:“更何况,张钦差曾困于水牢受刑,又于水上囚笼受罚,桩桩件件,皆将‘水囚’刻入心中,因而困于水泉无法自拔。”
    张湍仍有困惑:“若说水牢为困,早已有之,因何在檀苑中方才生梦?”他在内廷被折磨许久,长长久久皆无此种幻梦,偏偏于檀苑生梦,百思不得其解。
    庆愚回说:“是契机。檀苑之前,张钦差虽受外力影响,但心志坚定。即便曾于笼中投水,心志未改。但在之后,其实张钦差曾有动摇,却不曾察觉。”
    “动摇?”
    离开囚笼,被锁檀苑,之间唯有一日安宁。那是他入内廷之后,难得的温柔光景。
    “一夜对弈,令张钦差松懈了。”庆愚声音放轻了许多,“历经酷刑、屈辱、寒冷、死亡,这世间一切于张钦差来说,都如刀山火海,忽然置身春暖花开之中,总令人难守心中关隘。”
    庆愚抬手,轻轻点在张湍心口,又点上他额间:“春暖花开令你柔和松懈,靖肃公主本是仇敌,却因环境与对弈,你放松了警惕,潜意识中将她化为故友。因那时,唯有友人出现,才能让你身处春暖花开,而非天寒地冻。你将她视为友人,以为自己亦是她的友人,难得正常的生活让你松懈,放下了所有的抵抗与防备。”
    张湍默然。
    细细数来,那是他自二入内廷开始,唯一的正常生活。作为一个正常人被对待,被尊重。
    “正当你依恋此刻温暖之时。却被送入檀苑。如坠冰窖,如临冥司。从前所有的坚持变得不堪一击,被轻松瓦解。那些困扰你的,令你畏惧的,如附骨之疽,攻入心府,攻入意识,令你再难抵抗。幻梦由此而生。”庆愚柔声说过,停顿些许时候,才又开口:“所以梦中被困,无论是无穷无尽的热潮,或是无限宽广的红绸,都是困锁你的囚笼,是令你无尽挣扎的锁链。”
    “可我想看到红纱之后的影子。”
    “红纱之后,即为自由。”庆愚心中轻叹,语调却无波动:“因为你心中知晓,能够将你从囚牢锁链中救出的,唯有那个影子。”
    张湍话中苦涩:“天师想必已经猜到。”
    虽将平生说尽,但他仍未将自己对那道身影的猜测告知庆愚。
    “老道自张钦差所说过往中,自然可以推断。”庆愚细声抚慰道,“张钦差不必太过介怀。正如老道先前所言,幻梦得以成功侵袭,是因你心中有了动摇。而动摇的根源,就在那夜棋局。是她将你自囚笼中释出,是她予你温暖。所以,那道身影只能是她。她就是你心中的钥匙,走出水囚之局的钥匙。”
    张湍茫然道:“囚我者,她;救我者,亦她?”
    “她能救你。”庆愚探手拨动一根细弦,“琴音亦是钥匙,可抚平情绪。但恕老道直言,琴音救心不假,倘若尔身仍在樊笼里,心得救,亦是徒劳。”
    张湍疑惑:“天师修道修心,怎会作出如此论断?”
    无论佛道修行,皆求超脱肉身凡胎,道家所求更是逍遥自在。拘泥于肉身所在,实不似道家所言。
    “世人谬赞,云老道已三花聚顶、来日即可飞升。”庆愚忽而自嘲,“但老道心知,一副残躯,再修十载二十载,若无机缘,亦会枯朽老去。修道之人尚难超脱肉身,何况凡夫俗子?肉身所在,亦心之所在。求一时心中解脱,不过是自欺欺人。”
    张湍不置可否:“多谢天师赐教。湍尚有疑问,此前做梦,虽有类似,却绝无相同。因何此梦常常侵扰?又如何摆脱?”
    “张钦差对此梦境万分抗拒。一分抗拒便是一分在意,万分抗拒即为万分在意。如此在意,便是百般提醒自己不要忘记。植入心海深处,于半睡半醒之时,自是反复袭来无有休止。”庆愚开解道,“《灵息》琴音有安灵之效,近些时日,张钦差宿于清云观,每逢入夜即可来后山,老道可为张钦差抚琴。”
    张湍感激道:“多谢天师。”
    “但入老道所言,琴声救心只在一时。若要得完全解脱,锁钥仍是梦中之影。张钦差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其中想来道理不难理解。”庆愚起身,需抬张湍手臂,将人送出洞穴。
    张湍深深一拜道:“多谢天师不吝赐教。”
    庆愚转身回洞府之内,其声遥遥传来:“谢字老道收下。张钦差公务在身,又病体缠绵,不宜劳累。早些休息。原南宛州万千百姓,全倚仗张钦差为他们说话了。”
    风禾子恭恭敬敬送庆愚离去,而后携张湍返回。后山空旷平稳之地,皆有随队官员、护卫营帐,簇簇火光在前引路。
    将至清云观时,忽然有人拦住去路。
    风禾子提灯照去,揖道:“南陵王。”
    张湍稍觉诧异:“七殿下——南陵王殿下怎深夜入山?”
    “我在此处等你。”赵令彻支走风禾子及另一名道士,随即搀扶张湍行至一旁老树下。
    老树根茎破土,恰成座椅,张湍摸索着坐下,问道:“南陵王是为县志之事而来?”
    “非也。我知县志载有各地人口,长则二十年一修,短则三五年一修。比对县志人口与如今在籍人数,即可大概推出去岁蝗灾宛州死亡人数。既得了数目,又稳住师蕴,舒之费心了。”赵令彻先做称赞,随后又道:“但今天,我是为另一事而来。”
    张湍稍一思忖,隐约有了猜度:“是为公主而来。”
    “舒之聪敏。”赵令彻赞道,“不知舒之在内廷已将近一载,可知却愁闺名?”
    “公主名讳,知之则为不敬。”
    赵令彻意味深长道:“今日闲谈,舒之听听就可。却愁于玉牒所记姓名,是为‘令僖’。”
    作者有话说:
    老赵家这代字辈男从令、女从时。
    那么阿僖为什么和他们不一样呢
    ? 第46章
    道观居处简陋,虽经次狐费心收整布置,夜间仍难安眠。次日鸡鸣鸟叫一响,更是彻底没了睡意,昏昏沉沉更衣梳洗,满腹怨气见过庆愚,说了些什么全不记得。临近晌午,昨日去寻宜巽小道士的护卫回禀,宜巽采药时不慎跌滚下斜坡,摔断条腿,已简单处理过伤口。
    护卫将宜巽抬到后院,她正坐在阶上看另一护卫驯蛇。蛇是昨夜抓到的,一早听到御厨议论如何炖汤,正是无聊,便命侍卫将蛇带来给她瞧瞧。蛇头扁方,直立起身时威风凛凛,一双眼睛远远与她对视,毫无惧意。
    “公主娘娘,药——”宜巽气息奄奄抬起胳膊,手中抓着几株草药。草药送入御医手中检验,确是些民间土法,或熬煮或捣碎或烧成灰烬,用来沐浴有解乏功效。
    “好好给他治病疗伤。”心情稍好些,提起精神,便传令下去命各级官吏将整理好的账目明细送来。
    一箱箱账册抬进大殿,午饭刚一撤下,张湍就由道士搀扶着进入大殿,等待着翻查账本。赵令彻则借口在山中打猎没来。看着箱中满满当当的账本,她打了个哈欠,招次狐随意挑出一箱挪到脚边?????。
    张湍眼疾未愈,不能视物,她早先许诺念给他听,今日依约兑现。
    先拣出的是宛州县城去年七月记录,县城内设放粮、施粥点位七个,每日早晚两次,发放人次、发放数量,早晨出库、傍晚入库皆有记载,一条条念过颇耗时间,次狐在茶水中添上蜂蜜润喉。
    念过一旬记录后,张湍温声叫停:“记录庞杂,不急于一时一刻,公主可暂歇些时候。”
    她将账册放下,喜形于色:“我正要停下。账册数目太多,先将这十天的出库、发放、入库、余量分别做出总计,以后都是每十日算一组,结果另录。每一县从去年五月至八月,可列十二组数。宛州下辖五县,其中三县全数遭灾,两县部分遭灾,皆有账目明细送来,共计便是六十组。1”
    张湍诧异听完,赵令僖能做此番安排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公主巧思。”
    “从前帮皇后看过一阵子内廷开支账目,一本本账册翻着心烦。”她招次狐送来算盘,“但将所有项目开支换成金银,再划段分别算出领取及支出总量进行核对,就省事很多。”
    “公主若信得过微臣,无须再打算盘。”张湍将聆听账本明细时心中计算数目道出,包括宛州县城七月初库房粮款余量、七月上旬发放总量、七月上旬接收赈灾粮款数目以及七月上旬结束库房余量。2
    她将张湍所述录下,再遣次狐拿着账本算盘核算,最终结果与张湍所述无异。这才安心抛开算盘,继续念七月中旬记载。
    三个时辰过后,两人将宛州县城七月账目厘清。
    她拿着七月所录三组数据比对:“宛州县城七月账目无错。收起来吧。晚膳好了吗?”
    次狐笑应声道:“已备好了,今日公主辛苦,奴婢特意问了风禾子道长,后山冒了不少竹笋。几位御厨挑了些鲜嫩的,炖汤做菜,给公主润润喉咙。另外,后院菜园中还种着些新鲜的清肝明目的菜,南陵王猎到雉鸡,一并处理了,就等着公主忙完传膳呢。”
    她将纸页笔墨及账册推到一边,下令传膳,一旁张湍起身告退,却被她拦下:“今日有功,赏你同席。将那些道士寻来一个给他布菜,待用完膳,余下的菜,依着那老道士的意思,赏给他们吃了。”
    张湍没有推拒。
    昨夜自与赵令彻浅谈后,他一夜未眠。玉牒之中,赵令僖与各皇子同列,赵令彻只说一句:“少则封疆为王。”后一句呼之欲出,赵令彻却搁置不提,转而又道,即便仅为太平时代一位公主,但她手握权柄,上可以私印代国玺,下可任意处置地方官吏,倘若心无是非,实为灾祸。赵令彻以兄长之名,请他循循诱之。
    他对后一句话心知肚明。
    少则封疆为王,进则登基称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