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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前御史 第9节

      赵令僖等了片刻,见张湍没有丝毫动静,渐渐收了笑容:“怎么不喝?”
    “虽有红袖添酒,但怎能少了酒令?”薛岸当即扬声,“状元郎你说,要怎么个玩法。我这人拿不得笔,握不住弓,但在酒场上,文能行酒令,武能划酒拳。”
    席间喧嚷,张湍孤身站着一言不发,犹如旷野之上、苍穹之下一株枯木,遗世独立。他静静抬眼看向薛岸,又将目光转向赵令僖,最终垂眸低语回说:“湍不善饮酒,亦不喜饮酒。”
    赵令僖淡淡道:“无尘,你来说说。”
    “张兄这便是妄自菲薄了,倘若张兄不善饮酒,岂非席间人人都是不胜杯杓。”池镜台说罢举杯,“想是张兄怯场,不妨我来打个样,先饮一杯助兴。”
    赵令僖瞧着池镜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笑容再起,鼓了鼓掌。
    单论相貌,池镜台算是仪表堂堂,但若与张湍相比,便要逊色许多。因而此前朝会,她一双眼睛只看见了一身傲骨、清俊无双的张湍,未能发现一旁算得上一表人才的池镜台。直到前次出宫游玩,陆亭携池镜台同来,她方仔细瞧过这张脸。
    可若论起为人,池镜台懂事知趣,惯会察言观色,三言两语就能令她心花怒放,比之张湍讨喜太多。是以当她听说池镜台想寻回祖先遗作时,二话不说应许下,又给他讨来皇子伴读的身份,名正言顺将人接入宫中。
    今日二人同在一室,池镜台仍然乖巧知趣,半分不逆她意。
    再看前边张湍,她知他爱酒,这才好心办场酒宴,邀着好友出席,他竟仍跟她摆脸色、耍脾气。
    “张兄许是尚在病中,不便饮酒。”秦峦见状怯怯开口,“臣愿代劳一二。”
    薛岸大袖一摆道:“秦兄有所不知,正是因着病温,才更应喝酒。琼浆玉液下了肚,一概病痛全消去。”薛岸左右手各举一盏,递向张湍一盏道:“状元郎,眼看着今日不喝不行,还犟什么呢?”
    见他不肯接酒杯,薛岸便又附上前去,贴耳低语道:“人已老实住进了海晏河清殿,这么一副清高作派,装给谁看?”
    张湍抬眼,漠然瞥去,不作回应。
    二人僵持不下,陆亭幽幽开口:“薛大公子,省省力气吧,状元郎瞧不上咱们这些庸人俗物,不肯饮这浊世俗酒。”
    “张湍。”赵令僖没了耐性,稍有恼意,“往日扫兴,本宫纵容着你。今日还要扫兴,别怪本宫不留情。”
    崔兰央眼瞧着要动真格,忙打圆场道:“想是还不到兴起的时候,状元郎刚来这儿,还未歇过,肚子又空空如也。不妨让状元郎坐下歇会儿,吃两口热菜,喝两口热汤,歌啊舞啊动起来,气氛到了,怕是不让他喝两杯他还不依呢。”
    赵令僖转眼看向崔兰央,疑道:“你怜惜他?”
    薛岸收回酒盏,陆亭望向厅中。
    崔兰央脸色大变,当即低头回说:“没有。”
    “我知道他才学相貌都数上乘,定然有许多人怀有痴心妄想。可进了海晏河清殿的,就都是我的。”她心中憋闷,闷声说着,“这世上,连父皇都不能抢我的东西,你怎么就敢想抢呢?”
    崔兰央立时跪下,额首贴地道:“臣女并无此心。”
    “可你怜惜他。”她走到张湍面前,伸手点在他嘴角,却被他躲开。她不解道:“你瞧,他半点儿都不顺从我。我只不过想轻轻罚一罚他,你却在怜惜他。是不是你也想要和他一起忤逆我?”
    “臣女并无此意!”
    薛岸放下酒盏,在她身后颇显松快地轻声道:“阿兰跟随公主多年,她怎会违背你的意愿?”
    她回身看向薛岸,又道:“你要替她说话?”
    薛岸当即跪下,其余几人见状,亦是跪伏在地,厅内宫人歌姬舞女,一应扑到在地。片刻之后,厅中唯有她与张湍二人直直站立着。
    她环视一周,目光扫过每一个伏平的脊背,其中几人是她多年来的好友,今夜酒宴,她的兄弟姊妹递着帖子要来,她一概不准,只想与他们几人把酒言欢,分享喜悦。可自见了张湍,他们竟都违逆自己的意愿。
    是她太纵容张湍,不单令他觉得自己好欺负,连这些人也都觉得她好欺负。
    湖面风起,吹入楼中,吹动珠帘碰撞,叮铃作响,不多时便有几串珠链绞缠难分。
    张湍听到珍珠撞音,清脆曼妙,在这喧嚷酒席之间显得格格不入,引得他一霎失神,不由抬眼瞥向那几串绞缠不休的珠链。珠链后,瑶琴歪斜,琴师跪地,显然是仓促跪拜,带斜了原本平整摆放的琴。
    凡人置气,瑶琴何辜?
    “湍愿饮此盏。”他垂首合眸,“一人之过,与人无尤。”
    第12章 (虫)
    赵令僖这才笑起,招人上前斟酒,亲手递入张湍手中。
    她笑眯眯看着张湍饮尽一盏,又添一盏,一连数盏之后,方才停手笑道:“子湄哥哥,我看你这个酒鬼,难比过他这个酒仙。”
    “世上从来没有鬼压过仙的道理,自是比不过的。”薛岸较之刚刚收敛许多,温顺回着话。
    她心满意足,抬手呼道:“快都起来,今夜酒宴便是要尽兴尽欢,倘你们再这样齐齐跪着,我可要生气了。”
    众人纷纷起身,唯崔兰央一人犹犹豫豫,最后站起身来。
    厅内静悄悄,没半分热闹可言,仿佛不久前的欢声笑语已是隔世之事。独她一人笑容在面,当目光向下一扫,困惑不解道:“曲儿也不唱,琴也不弹,一点儿都不热闹。”
    池镜台含笑开口:“公主若想听琴,不妨请张状元露一手。不才曾有幸听张状元抚琴,此刻回想,其音犹在耳畔。”
    张湍闻声握拳,只道一介小人,万不可与之为伍。
    “真的?”她两眼一亮,招呼次燕上前吩咐说,“去把南风取来。”
    她手中珍宝无数,但最为珍贵的,当属古琴南风。无他,只因这南风古琴,又是钦天监口中与她命数交织的命琴,更是与旻朝国祚紧密相连的圣物。
    尚年幼时,钦天监曾为她推演星宿天象,得出命中有一劫数,此劫不仅攸关其性命,更与旻朝国祚息息相关。皇帝请来佛道两派高人,掐算化解之法。而这解法,便在传言中的古琴南风之上。
    皇帝遂下令寻遍天下,最终在一处墓穴陪葬之中掘出南风琴,经斫琴大师修复方得以复原。此后,南风日日供奉于赵令僖居处,与之相伴。
    宫中名琴不知凡几,但此刻在她心中,唯有南风能与张湍匹配。
    陆亭悠然说道:“状元郎好福气,竟能一抚南风为公主献艺。”
    先有玉宫藏宠之言,后又道抚琴献艺。尽将他当面首、伶人作戏。
    他沉声回道:“湍非伶人。”
    池镜台惊诧:“张状元这是要逆公主之令?”
    陆亭手中把玩一只银杯,蓦然笑起:“状元郎是觉得我等庸人,不配听尔琴音?”
    “君子操琴以修身养心,岂能为献媚邀宠之用。”张湍抬眼直视歪歪斜斜坐卧席间的赵令僖,“请公主收回成命。”
    次狐剥好一盘荔枝,适时奉上。盘中果肉莹白若冰雪,团团堆着,下有冰雪作衬,腾起阵阵水雾。次狐执银签挑起一颗果肉,递与她道:“公主,张大人的手臂还伤着,抚琴一事,想必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经此提醒,她才想起前几日对他小惩大诫。忘了倒还好,一想起便难免烦闷。
    分明只需饮一盏酒、抚一曲琴,这样的小事,他竟都不愿意。她特意备下绝好的酒,特意取来最贵重的琴,她将最好的送他,可他却总不领情。
    总逆她意。
    岂能如此纵容?
    “荔枝好。”她尝一口荔枝,“我记得有首曲子,叫做《离支词》,就弹这首。”
    前人称荔枝为离支,作《离支词》,大书繁荣盛景,曲乐音调婉转华丽,奏来可见百代千年繁华如梦。她喜欢这样的调子,沉醉其中,美不胜收。
    “恕湍有伤在身,无能无力。公主另请高明。”张湍作揖,“湍就此告退。”
    一礼作罢,转身便走,赵令僖未发话时,厅中无一人阻拦。
    赵令僖将银签丢在桌上,签落之音,合厅上下听得清清楚楚。她盯着张湍离去背影,终于在他跨过门槛之时,失望透顶。
    他总令她失望。
    便怨不得她。
    “把人带回来。”她轻飘飘吩咐下去。
    守楼侍卫立时自暗处现身,抽刀出鞘,将张湍拦下。张湍背对赵令僖,面向刀锋。刀锋之后,是苍茫夜色下飘灯若星火,各宫各院,万千宫人,各司其事。他本不该在宫闱之中,更不该在光晔楼上。
    他无视刀锋继续向前。
    侍卫收刀入鞘,赤手空拳将他制伏,锁入厅内。右?????手再遭扭动,剧痛之下,他额沁密汗,下意识屏息忍痛,而后仓惶吐出一口浊息,呼吸愈发急促。
    “禀公主,人已带回,请公主发落。”
    厅内悄然,衬得紊乱呼吸声格外明显。
    “召内狱的人来。”
    酒宴转作刑场,席间众人纷纷闭口藏舌。
    侍卫一脚踹向张湍左腿膝弯处,迫使他在赵令僖面前跪下。君子膝重,可跪天子、跪先祖、跪父母,却不可跪权贵妖邪。他忍痛起身,侍卫见状,再踹其右腿,双手压于肩头,令他不得不跪。
    他勉力挺直脊梁,平视前方。
    赵令僖百无聊赖托腮看他,烛火熠熠,照上他莹白如雪的脸颊。——莹白如雪。她心思微动,目光瞥向那盘荔枝瓤肉,果真有几分相似。荔枝瓤肉挂汁,一如他两颊生汗。荔枝披红衣,他亦着红衣,当真妙极。
    近旁池镜台察言观色,见她目光落处,便取银签挑荔肉献上。
    她接过银签,轻咬荔枝,满口清甜。
    可张湍怎就不似荔肉这般柔软甘甜?
    思及此,她心生恼意,将银签掷出。银签为矢,张湍为壶。她投壶的本事向来上乘,银签正正击中张湍心府,而后跌入他铺地衣摆之上。
    红摆银签,映烛火流光。
    次燕先取得南风而归,抱琴入厅,却见张湍跪立厅中,气氛凝重。
    赵令僖命人将琴桌放置于张湍面前,次燕小心翼翼将南风摆正放平,只怕稍有磕碰。
    内狱房峰后脚便至,因着晕船,爬上楼后仍晕晕乎乎,双腿绵软跪在张湍旁侧。房峰定眼一看,竟是位旧相识,心道今日怕也是为这位状元郎而来,却想不明白这位状元怎的想不开要频频开罪靖肃公主,自讨苦吃。
    “张湍。琴在,人也在。”赵令僖莞尔道,“弹琴,或是受刑,自己挑。”
    陆亭轻笑:“到了这种时候,竟还有得选,公主果真偏心状元郎。”
    张湍漠然回道:“任凭公主发落。”
    “内狱有什么法子,能小施惩戒,且能没有外伤不见血的。”她给过机会,如陆亭所言,她从前很少这样给人机会。但她一次又一次让步,换来的却是得寸进尺。分明他已如此叫人失望,可她仍不忍伤到他。
    “内狱共有四级十九种法子,管教罚了人又瞧不出的。不知公主想要哪种?”房司刑瑟瑟回话。依他来看,张湍面色惨白,右臂颤动,显然是前次的伤还未痊愈,甚至可能尚未治疗。伤成这副模样,莫说弹琴,就连日常生活都受影响。说是二选一,却根本没得选。
    开罪哪位不好,偏开罪这位姑奶奶,房司刑心中感叹万千。
    赵令僖略一想,得了主意:“次狐,去取竹签,再拿个竹筒。”
    签筹竹筒很快送到房司刑面前,她尤感惬怀,语调轻扬吩咐说:“你将那十九种法子写在竹签末端,装进竹筒里。至于用何种刑罚,咱们抽签决定。”
    房司刑刚探出右手欲拿笔,手指触到笔杆时惊出一身冷汗,那张状元,可不就是因在靖肃公主面前右手执笔才被折断了手?
    房司刑立时缩回手,颤巍巍道:“属下,属下不会写字。”
    “蠢材。”她嗤笑一声,“拿给张湍,叫他替你写。”
    房司刑捧着笔墨签筹跪行向张湍,蹑手蹑脚将东西放下,十分心虚道:“还请、请张大人……”
    “你口述,我来写。”张湍温声应下,左手提笔,润了墨,静等房司刑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