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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兴善寺后院有禅房,原是敬香拜佛之人的暂住之所,后来又演变成参禅修佛的俗家子弟暂住场所。此处戒备森严,男客住东厢,女客住西厢,另有青壮僧侣把持门户,是以十分清净。
    苏妙妙所住的禅房又和别的女客的不同。说是禅房,这里更像是一间废弃柴房改造而成的,在后院的角落,跟所有的厢房都保持着远远的距离。禅房从外面锁上,饭食都从小窗送进去,吃完了再把空盘碗碟从小窗送出来。当然了,都是粗茶淡饭,比那天在广平王府夜宴里吃的狗食味道或许还差些。
    苏妙妙来这里的第一个月,秋媛奉了红姨的命来看她。刚到禅房的大门口秋媛就哭了,直说“这日子和坐牢又有何分别”。苏妙妙却隔着门笑出了声。
    “妙娘你还笑!”秋媛不满地跺了跺脚,“怎么不想想办法让孟少卿来救救你?他官儿大,从佛寺里抢一个人也不算什么!”
    “那你说,我在霭烟阁里的日子,和坐牢又有何分别?不过是吃得好一些,穿得好一些罢了。”苏妙妙笑嘻嘻地回她,“再说,我在佛祖面前立过誓才求来了药,若我违誓,岂不是报应在林姐姐身上?”
    说到林俏影,秋媛眼睛亮了亮,欢欢喜喜地来报,说林娘子如今已经见好,昨日还能下床走路了,只是医女说她肚皮上和下身疤痕是褪不掉了,难看得很,不过能捡回一条命已经是万幸了。
    “红姨没有动过把她卖掉的念头吧?”苏妙妙问。毕竟离了霭烟阁,还是有地方不管你身上有没有疮疤的。花二十个钱就能与从前的花魁娘子一亲芳泽,想来不少人会买账。
    “动过的。”秋媛诚实地点点头,“不过林娘子到底是从前的花魁,有些贵胄恩客,不好让他们脸上难看。”
    想想也是。若是一个街头帮闲汉到处嚷嚷着自己与某某贵人嫖了同一个女人,伤的可是这贵胄的颜面。苏妙妙心中觉得讽刺,又转头去看禅房里头供着的佛陀。佛陀垂着眼看不出喜怒,但若佛陀有知,不知道是否会为娼妓的命运流下泪来?
    到了第二个月秋媛又来了。这次她依旧兴高采烈,一脸八卦(尽管苏妙妙隔着门看不到)带来了一个重磅消息:“那小王爷遭殃了!”
    “嗯?”苏妙妙挑了挑眉毛,尽管秋媛也看不到。
    “连安素,连娘子你知道吧!她不是从前卖艺不卖身,后来被李相强掳了去开了苞……”
    “佛寺里头,说话干净些。”
    不知道是不是在佛堂里呆久了,苏妙妙脸皮也薄了很多,听到这里居然有些脸红了。再这样静修下去,恐怕她真要回归到处子之身了,到时候恐怕要叫乔寰活活笑死。想到这里,苏妙妙也笑了笑,摸了摸头顶簪着的玉钗。
    “好好好。总归,李相与连安素本来就关系不一般,听说李相一直想聘连娘子为妾。你知道,李相老婆早死了十几年了!……”
    “咳咳。”
    “哦,早登极乐十余载,连安素要是聘了过去不知道有多风光。但连娘子一直记恨李相用强权迫她就范一事,总不肯依。”
    “这跟那小王爷有什么关系?”苏妙妙听得云里雾里。
    “别急别急,马上就说到了!那夜在广平王府赴宴后,连都知又听闻了林娘子的遭遇,一时伤怀激愤,自怜身世,在宴上喝多了。后来对着李相又打又掐的发脾气,李相也由得她闹。这一闹两人却也解开了心结,原来当日在李相府上是有人给连都知下了药,送到了李相床榻上,李相以为是美人投怀送抱,这才……总归,李相思慕多年,如今美人终于松口点头,也是欢喜佳话。”
    “那到底跟广平王小王爷有什么关系?”苏妙妙急得直拍门。
    “哎哟,妙娘,研修佛法的人要耐心一些的呀。总归连都知风风光光做了李相的妾室。多年心愿得偿,李相更是对连都知爱若珍宝,忙又追究起那夜为何连娘子一反常态地发脾气,这才知道小王爷所行的荒唐事。”
    “哦!”苏妙妙恍然大悟,原来说了半天重点在这里啊!
    “李相听了这事也是大骇。后来连娘子又梨花带雨地求着李相为林俏影之事上疏,说什么‘同是娼门女,今日是林娘,明日知是谁?’说得李相心也软了魂也散了……”
    “咳咳。”
    “总归,李相授意之下,十来个御史奏疏雪花片一样地飞到了圣人面前。小王爷这下可要糟糕咯。”
    说到御史和圣人,苏妙妙的神情又黯淡了下来。她收起了笑容,送走秋媛,转身重又跪在了佛前。
    林俏影已然大好,广平王府夜宴一事她也插不上话,如今她终于敢放任自己想乔寰了。在这四四方方一眼就能望到头的禅房里,她想了自己的前半生,想了小时候阿娘教她弹阮,甚至把这四年里她对每一个客人说的每一句虚情假意的话都拿出来反复思量,但她就是不敢想乔寰。
    苏妙妙被红姨选做霭烟阁的接班人,除却情分,更重要的是她通透,分得清。她分得清哪个客人能成为熟客,哪个客人是不好相与的,哪个客人有权有势得罪不起。她也分得清每个客人该用怎样的态度去应对,更分得清自己的真情和假意。但唯独面对乔寰,她分不清了。她分不清鼓励他谋求出路奋发上进是真的,还是只是因为不想接待他、在故意赶他走。她也分不清到底为何要给他弹《兰陵王入阵曲》。她分不清那些缱绻温情的诗句到底是真情还是假意,也不知道午夜梦回时想到战场凶险到底为何心惊肉跳。
    可乔寰对她却从没有想过分清。他对她的话照单全收。她说人要为自己博出路,他就去了西疆拼死搏杀;她说要钗,他丁零当啷搜刮了一整盒回来。
    这样一个不加矫饰、不知作伪的少年郎,如今在大漠黄沙里头不知道下落,甚至如今连是生是死都不知晓。
    如果他真的在边关断送了性命,是不是她的错呢?
    苏妙妙跪在佛前。济源要她忏悔赎罪,她却实在不知有什么罪可赎。对别的客人不过是等价交换,你花钱我便提供乐子。但唯独对乔寰,她是既愧且悔的。
    好像……钱收了不少,乐子却没提供多少,反而害得人家去战场上送命了呢。
    既如此,那就好好求一求佛陀,让他保佑乔寰平安归来,不求战功赫赫,不求闻达天下,但求一生平安康健,长乐无极。
    日子就在这间小小的禅房里静静地过下去,生活就和这禅房本身一样,一眼就能看得到头,于苏妙妙却是无比的安心自在,不用思量今晚陪谁、明天见谁。她每天洒扫、铺床、迭被、诵经、念佛、抄经、敲木鱼,这日子过着倒也悠闲。
    每隔一段时间,苏妙妙便会把抄的经书隔着小窗递出去,也算是一桩功德。接经书的小沙弥像是她身上有疫病一般,接了经书赶紧飞奔逃窜了。苏妙妙也不恼,只掩唇笑了几声。她曾听闻有大和尚教育小和尚,说小心后院禅房里的女人,会勾人犯色戒。她把这事说给秋媛听时,秋媛生气嚷嚷道:“做梦!我们娘子勾人犯戒是要收钱的!”
    两人一起捧腹大笑,苏妙妙觉得这一笑自己三日的功德又白做了。
    ——
    山中岁月长,一晃眼就到了年关。年节将至,秋媛早说过年下事多怕是来不了。苏妙妙失去了情报来源,自然也就不知道她心心念念的乔寰乔三郎又成了京中最热议的话题。
    说来也讽刺,灵嫣被苏妙妙带在身边,却没有得到她半分真传,反倒是灵琇学了个十成十。如今灵琇顶了苏妙妙的缺,让孟少卿爱不释手,把她当成了苏妙妙之外的第二朵解语花,朝廷里的琐事私隐也倒豆子似的全捅给灵琇听。
    据孟少卿说、灵琇转达,乔三郎打了大胜仗,平安地回了京。
    “都三万人全军覆没了,还能打大胜仗呀?”灵琇年纪小,做起这娇憨天真的姿态来更讨人喜欢。
    孟少卿心中欢喜,只觉得“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摸着灵琇的手咂着嘴道:“若真是全军覆没,自然不能!但琇琇可知‘兵不厌诈’的道理?”
    你都够做我祖父了,还“琇琇”呢。灵琇心里翻了个白眼,面上却柔婉地娇嗔:“琇琇怎么会知道!”
    孟少卿来了劲儿,摆出了说书的派头,要是手里有块抚尺,那简直就是1:1复刻了。
    “且说那日,斥候侦查不力,未曾探明虚实。乔三郎自高昌借道焉耆之西行军,至一河谷,为龟兹大军所伏。”
    “啊!”
    “那河谷甚是险要,三万大军夹在其中,进退两难。乔三郎当机立断,化整为零,将三万大军编作二十小队,每队仅千余人,并不与龟兹大军正面交锋,若是见了人,打几下就跑。另又派一方队找机会渡河求援,乔寰自己则率轻骑人马掩人耳目,又用绳索绑在身后拖在地上扬起烟尘,装作大军过境。”
    “这样能骗到人吗?”
    “自然不能!这样僵持月余,龟兹人总被人偷袭却不见正面军队,已然恼羞成怒,便故意放出风声说乔寰三万大军全军覆没,扰乱我军心智。幸而此前渡河那一队已经同李光青大军汇合。我军借着这个假消息,还抓出了不少细作。”
    “还有细作呀!”
    “自然是有了!正所谓兵不厌诈嘛。”孟少卿笑呵呵道,“也亏乔三有胆识有谋略,自己拖了龟兹五万人,遛狗儿似的把他们逗得团团转。又兼时气好,粮草不足他们便在河谷之中一边周旋、一边采野菜充饥。待李光青将军驰援赶到时,虽然我军人困马乏,但龟兹人也没少吃苦头,被我军一举剿灭。后我军又势如破竹,一举攻破了龟兹都城,生擒龟兹王及龟兹丞相。如今,乔三先押着这二人回了长安,余下的大军还待整编之后还朝。”
    “乔三郎的冤屈分明了!”灵琇感叹道。
    乔寰回了京,照例是很忙。他十一月中开始往回赶,一路归心似箭,两个月的路程硬生生缩到了一个月走完。他倒还好,只是有些劳累过度,一回京便躺倒了,休养了几日才能进宫面圣。龟兹王和龟兹丞相可就惨了,他们本就是阶下囚,路上的待遇也没多好,水土不服再加上养尊处优惯了,如今要他们像乔三这样行军,简直去了他们半条命。
    乔三可顾不上这许多。他躺在床上还不明情由,乐颠颠地差人送了两个大大的木盒子到霭烟阁。传信的小厮也很为难,只好如实传达口信说:“是给苏娘子的。”
    最终还是红姨做主接了下来,让林俏影先替苏妙妙保管着。林俏影拆开一看,两个盒子里都是钗,只另一个盒子里的精巧许多,另附一张字条:
    “好看吧?龟兹王后头上拔的。”
    林俏影哭笑不得,又是羡慕又是感慨:当真是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待乔寰能下床了,便立刻跳起来面圣。圣人龙心大悦,授从六品上右监门校尉、振威校尉,又赐帛百匹,另又赐一幅墨宝,上书“一门忠勇”,以表彰乔家一门的功绩。
    有了这幅墨宝,乔大郎恨不得在朱雀大街上横着走。他喜滋滋地把那幅字挂在祠堂里,又恭恭敬敬给乔秘监的牌位上了香,紧接着又抓着乔三郎过来给先父磕头,老泪纵横地喃喃说“三弟终于成器了”。乔三也照着吩咐磕了头,随后急急忙忙爬起来便要往外跑。
    “站住!”乔大郎呵住他,“去哪?”
    “约了几个老友,出去玩玩。”乔寰仍在欲盖弥彰。
    乔大郎倒吸一口凉气:“你该不会还没有忘掉那苏娘子吧?我告诉你,她早不在霭烟阁了!”
    乔寰僵硬地收住了脚步,回过头看向长兄。面对他肯定的目光,乔寰重又转过身,奔出了祠堂,命小厮备了马,紧赶慢赶地奔向了霭烟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