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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嗯,好。”苏妙妙点点头答。然后她放下了粉扑,探头朝外头喊:“秋媛?秋媛!拿水来,要热热的。三郎喝了酒,沐浴一番松快松快。再端碗醒酒汤来。”
    秋媛应了一声赶忙去办了。苏妙妙又驾轻就熟地问他:“都是老熟人了,自己脱还是我帮你宽衣?”
    乔寰有些不可思议。他只当苏妙妙没听清自己的话,握住她的肩膀,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重复:“我说我要娶你,要给你赎身。”
    “好好好。”苏妙妙极有耐心地答,像是在哄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
    “你不信我?”
    乔寰提高了声音和音调,听着有些尖锐。
    苏妙妙察觉出他似乎是有些生气了,心平气和地劝慰:“三郎,别说醉话。”
    “这不是醉话!”
    秋媛隔着门报说热水准备好了,问是不是现在抬进来。乔寰怒气冲冲地让她们退下,不过苏妙妙还是开门把醒酒汤端了进来。
    “来,先喝醒酒汤吧。”
    纨绔乔寰很想把那碗醒酒汤打翻在地,可立志要做出路的乔寰忍住了。他接过醒酒汤一饮而尽,然后立刻说:“我说,我给你赎身——我娶你。我喝过醒酒汤了,这下你总该信了吧?”
    苏妙妙接过空碗,转身放到了桌上。她下意识地用没有挨打的那半张脸偏向乔寰,幽幽地叹了口气:“三郎,你是在同情我、可怜我吗?其实,其实没什么的。我早就惯了。”
    “惯了?怎么会惯?这样的日子怎么能惯?”乔寰惊叫起来。
    苏妙妙清浅一笑:“怎么不惯?只有习惯才能活下来。你以为受点轻薄羞辱挨点打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可对我们青楼女子来说,这只是家常便饭。所以,你不用可怜我,也不必娶我。我……我挺好的。”
    “我不是可怜你。妙娘,我,我心里有你的。你心里也有我,你应该知道的!”
    “三郎——”苏妙妙轻叹一声,“三郎,娼妓是没有心的。”
    “妙娘,你在骗自己。”乔寰笃定地说,“你好好想一想,你对我,和对别的客人,终究是不一样的。”
    不一样吗?当然是不一样的。别的客人来,她会穿上绫罗绸缎相迎,客人走时也会依依不舍地送。客人抱怨时她会挤出泪来附和,客人生气时她会小心讨好逢迎。对着自恃才高的,她便扮演仰慕才子的愚妇;对着夸耀官职家产的,她又成了没见过世面的村姑。可是乔三郎来时,她不迎也不送,不装也不演,到了兴头上还掐他一掐、骂他一骂。
    她也不会为了别的客人弹《兰陵王入阵曲》,更不会为他们担惊受怕。
    苏妙妙何其通透,她早就明白,她全都晓得的。于是她大大方方地承认:“不一样吗?或许是吧。但又或许,是因为我吃准了三郎你就喜欢这样儿的呢?”
    “可是今日席上,你还跟我作诗唱和。难道也是因为吃准了我喜欢这样的?”
    “那倒不是。”苏妙妙摇摇头,“三郎一行人来捧霭烟阁的场子,开宴按人头收费,一人三百文。若要小娘子作陪,一位娘子收五百文。想在小娘子处过夜,便需再补上一贯钱。我既收了钱,当然要让众宾客物超所值,满意而归——那些诗歌唱和,都是包在这五百文里头的,童叟无欺。”
    她说得轻巧坦然,乔寰内心却是惊涛骇浪。过了良久他才说:“妙娘,这不是你的真心话。”
    苏妙妙定定地看着乔寰。他今晚喝了很多酒,因此苏妙妙也不知道究竟为何他此刻涨红了面皮。到底是酒意?还是爱意?苏妙妙分不清。或许乔寰自己分得清吧,但苏妙妙不会傻到去问他。身为娼妓,要是真信了男人的怜惜与真情的话,恐怕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大约乔寰与那些男人还是有些不一样的——他心思恪纯,狂放恣意,想要什么就去挣,想做什么就去谋划。苏妙妙相信,此刻他既然说出这话来,就是真心实意地想娶她。
    可她苏妙妙要不起。
    “三郎,你说要娶我,许我个什么位置?”她忽的发问。
    这倒把乔三郎问住了。他犹豫片刻,支吾道:“自然是旁妻。”
    旁妻就是妾室的文雅说法。苏妙妙心道果然如此,坐了下来,耐心说道:“三郎,我并非谋你乔家的正室大妇之位。我知道,且不论出身,单说我不会看账理事,就支不起一家的中馈来。”
    “那你为何……”
    “为何不愿做妾?”苏妙妙替他问完,最后又自问自答:“我生身母亲,原就是霭烟阁的一个娼妓,与红姨自小就是好友,一同学艺一道竞元。后来,有个当官的替我娘赎了身,迎她回家做了妾。还没过上几天好日子,为着交情,那人又把我娘送给了一个富商。富商家有悍妻,嫉妒我娘貌美,屡屡折磨。富商原还护着我娘,可后来,他发现我娘怀上了我。他不知我究竟是那官儿的种,还是他的种,又怨恨我娘,说她生性淫贱,人尽可夫。可怜我娘,一生从来由不得自己选,就成了那富商口中水性杨花的堕落女子。”
    “那后来你娘……”
    “我娘带着我在富商家里艰难度日。说是妾室,实则混一口饭吃罢了,过得倒比奴婢还差些。即便如此,我娘还是找着机会教我弹阮琴。或许她早知我也有步她后尘的一日,想着技多不压身,趁早教我一些,来日也好少挨嬷嬷们的打。”苏妙妙仰头,藏下眼中的泪意,喃喃道,“你看,娼妓都是很识时务的。就像我娘,一早便在为我谋划了。”
    “所以,你被你嫡母卖了?”
    “是啊。我长到十岁时,那富商死了。商人没有官宦人家那许多讲究,也不顾忌人言可畏。毕竟,商贾可不怕言官御史弹劾。富商死后,我嫡母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我和我娘发卖了。我们本就是贱籍,卖起来也很容易。红姨后来去打听过,我娘被卖去了下等窑子里头。她不愿再过那种千人枕、万人骑的日子,趁人不注意咬舌自尽了,没能等到红姨带着银钱去买她。那首《兰陵王入阵曲》,就是我阿娘留给我的唯一念想。”
    乔寰不再说话了。面对苏妙妙,他终于发觉自己那一句轻描淡写的“娶你”是何等苍白又可笑。他也终于明白为何一开始苏妙妙就决然地拒绝了那条大多数妓女求之不得的路——给人为妾。
    对她而言,做妾不是出路,是因为她小小年纪就亲眼目睹了生身母亲走进了死路。
    “所以你看,三郎,我嫁你做妾,和嫁给姜大官人、孟少卿乃至孙郎中有何不同呢?一样是被正室娘子欺辱折磨,一样是身如飘萍命不由己。在霭烟阁里,倚门卖笑,左脸挨了打再把右脸伸过去,我已然惯了。我实在不愿换个地方受同样的折磨。我也不愿像我娘那样,如同一个物件儿般被人送来送去。”
    乔寰喉头干涩,半晌发不出声音来。他心中大恸,好容易定了定神,清了清嗓子:“你怎知我护不住你?我今夜就护了你!”
    “三郎是顶天立地的好儿郎。你的世界在龟兹,在疏勒,在焉耆,就是不在女人堆里,不在那四四方方的后院里。你该护的是家国天下,而非妙娘这样的残花败柳。”苏妙妙站了起来,深深一福,恭敬道,“再说今夜……妙娘已然吩咐了秋媛,叫来三四个精壮的龟奴守在门口。若孙郎中仍是不依不饶,事情无法收场,龟奴会借口孙郎中酒醉,把他拖出去,再灌下一剂迷魂药,保管他第二天醒来只当是自己吃醉了酒什么都忘了。”
    “……”
    “三郎,你看,实在不用你来护我。”
    乔寰心里的那只军队在苏妙妙严防死守的心墙面前溃不成军。他颓然地歪在绣墩上,呆呆地望着苏妙妙。过了良久,他才憋出一句:“我从未当你是残花败柳。”
    “我省得的。”苏妙妙轻笑点头,拍了拍他,“多谢三郎。”
    她轻飘飘的拒绝,倒比战场上无眼的刀剑还让他痛彻心扉。乔三恨极恼极,一时想跳起来拿剑砍杀那富商的正妻,一时又想把苏妙妙拥入怀中紧紧搂住,却怕自己的蛮力弄伤了她。烛火摇曳,她就算肿了半边脸看起来也还是那么美,像一个精巧的琉璃花瓶,轻轻一碰就会碎成齑粉,从此让他再也捉不住。
    她生得美,又灵巧机敏,精通诗书,更弹得一手好阮。若是她生在清白人家,乔寰定然毫不犹豫上门求娶,即便她家境困顿些,乔家多多陪上些嫁妆银子便也是了——唯一的问题大概是,若真是那样,是否还轮得到他乔三郎。
    但苏妙妙却是霭烟阁里的娘子,是他断断不可能明媒正娶的女子。上有律法明言“良贱不可通婚”,下有御史百姓悠悠之口。于外有族中耆老,于内又兼苏妙妙自己不肯信他嫁他。
    “贱籍女子都是识时务的。”
    苏妙妙的话似一记记重鼓,在乔寰耳畔心头隆隆作响。
    识时务的苏妙妙,一定会做出对自己最有利的选择。只要他给的出路足够广,只要他给的荫蔽足够大……
    似乎是那小小一方绣墩承受不住他此刻所思所感,乔寰“腾”的一下从绣墩上蹿了起来。他终于下定了决心,正色沉声道:“你从前也说我不会做你的熟客,可你瞧,我如今要来,待我还朝了还要天天来。可见妙娘说的话是做不得准的。你如今说不会嫁我,我也只当你是在激我。来日你我做得夫妻,我便天天拿这件事笑你。”
    他还像个半大孩子般,遇事便摆出一副泼皮无赖的姿态,是个还没长成的小将军呢。苏妙妙见他那强撑起的郑重样,捂着嘴笑了笑,又拿着帕子拭了拭眼角的泪,忍笑道:“是了,三郎便当我是在激你吧。你如今无官无爵,尚未立下显赫战功,不过是送了个敌将的首级回京,算不得什么本事。若真要妙娘日日相陪,还是先挣一个镇国大将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