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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七十二 一时半刻

      木桥坍坏,仅用竹枝搭起便路。
    河岸边,一名男子卷起裤管,手拿木板,正埋头准备修桥。这座桥,接连两座小村,虽称不上繁荣,却也是两村交流的重要道路,无奈几天前暴雨不停,溪水暴涨后,眨眼功夫就将桥给冲断了,因此村中壮丁只得轮流修缮,今日刚好轮到这位小伙子。
    双腿刚浸入溪水,一阵刺凉立刻袭上心头,冷得他只打哆嗦。
    男子撇嘴嘀咕几声,似乎不太想做这种劳力活,他正发着牢骚,眼角忽然瞄见一抹玄影从旁经过,仰起头,只见纤细身影缓步走过河岸,那人玉冠端正,青丝随步伐左右晃荡,一袭玄衫青衣,虽只望见背影,但不难想像美人天姿。
    "姑娘!"男子踏水上前扬声道:"姑娘,这桥断了,走竹桥危险呢!"
    男子话语刚落,女子便悠悠转身。水面波光粼粼,映出闪闪光点,微风轻拂,撩起几缕青丝,女子皮肤白皙,犹如寒冬凝霜,一抹浅笑更是温润如水,只可惜美人虽美,眼帘却蒙于锦布后头,硬生生添上几分落难气息。
    "姑娘,你目不能视,还是我背你过河吧?"美人眼盲,男人更是殷勤说道。
    美人名唤宵漆玉,更是碧玄宫大弟子,区区一条断桥……
    还不放在眼中。
    "多谢美意,不劳费心。"宵凄玉拱手淡笑。
    竹子搭起的便桥十分摇晃,但宵凄玉却走得毫不费力,她步伐踩得稳,身姿从容,微风中,玄衣裙摆轻扬,彷佛仙子踏莲过河,气质不染世俗,更不畏湍急河水,就连竹桥空隙不一之处,宵凄玉都好似没盲,轻易闪过。
    男子在岸边看得目瞪口呆,一位双眼蒙布的女子,竟无须他人搀扶,也能轻易过桥?
    莫非真是仙子下凡?
    可惜宵凄玉并非什么天仙,男子不知,引领她的却是嗜血鬼魅。
    碧玄宫宵凄玉,自幼与鬼魅为伍,纵使蒙起双眼,同样能走遍天下。
    不远处,宵凄玉来到一处茶水摊,四周仅用木枝筑起篱笆,榕树下,数来个阴凉座位,她挑了一处角落坐下,虽有鬼灵指路,但她终究目不能视,纷扰的茶摊里,她听闻许多男女喧哗交谈,微侧耳,一道招呼声由远而近。
    "客官!吃点什么?"店小二手提水壶上前笑道。
    "一壶清茶。"宵凄玉从怀中掏出几枚铜板递上前。
    店小二笑咧咧接过钱,直朝厨娘吆喝一声,又招呼别的客人去了。盲,所以心更明?宵凄玉始终垂首倾听,却只听见无数纷扰,这一年来,她听见的也不过如此,人生在世,便是淌在是非混水中过日子,何时清幽过?她的心从来就不曾静过。
    思绪飘忽,回忆一年前,宵凄玉嘴角勾起自嘲淡笑。
    不似今时艳阳高照,那日白雪纷飞,是个只剩苍白的季节。静思崖,碧玄宫最北偏山,宵凄玉在那度过两年时日,却不曾真正静思,反而只要望着遍地白雪,抑或枝头燕鸟,都会满腹惆悵。为何愁?何来愁?既已替菱雪免罪,她更该心如止水,无奈心境背道而驰,整日烦忧,甚至食不下嚥,夜不能寐。
    那日,方琦儿端着饭盒来到静思崖,自从大师姐回宫后,便请命独居在此,只有方琦儿会替她送饭菜,偶尔师父和秦柯芸会来瞧她几面,其馀弟子根本不会前来此地,虽说清幽,却十分孤独,这便是宵凄玉所要的。
    她笑瞇瞇地踏上玄关,还未见到人,却嗅到一股浓厚血腥气。
    "师姐?"方琦儿蹙起柳眉,才进屋,顿时吓得手一软,顾不得饭盒摔地,立刻冲上前喊道:"师姐!你怎么!怎么……快来人!柯云师姐!师父!"无助地放声大喊,语气透着一丝哽咽,只因宵凄玉手执长剑,自毁双目。
    莫名举动,震惊碧玄宫上下,虽然方琦儿即时阻止,宵凄玉才没瞎了双眼,但如此自残,却让眾人不解。宵凄玉身为大弟子,待人亲切、温文知礼、得体大方,又武艺高超,叫全宫弟子仰慕,也是师父亲命的下任宫主。
    如此大好前途,却将自己关在静思崖,甚至……
    "玉儿…你这是为何?"年过花甲,发鬓斑白,现任碧玄宫宫主--璿梨,坐于床榻边,面容担忧。她最看重之弟子,比起年前心事重重,如今更是举剑自刎,这孩子心思太深,实在叫人探不透。
    为何?
    宵漆玉自己也不知为何。
    "前年任你游歷江湖,是为师觉得你孩儿心未失,不免想闯荡一番,如今归来,应该要有番稳重,而非这颓废,瞧你现下模样,为师如何放心将碧玄宫交予你?"璿梨皱着眉头,担忧胜于期望,儘管拉拔宵凄玉,却始终不懂这娃儿。
    "弟子……"手指抚过眼帘纱布,宵漆玉淡道:"弟子在静思崖待了一年,这年间,弟子无法静心,反而更烦忧,弟子常想,眼前所见到底是真?还是假?弟子虽能见,却又瞧不见。"
    不如划去双眼,这般…是否能心明?
    璿梨沉默半晌,只能叹道:"说吧,如今你有何打算?"
    "弟子欲请命出宫。"宵漆玉毫不犹豫地说道。
    出宫就能寻得烦躁之因?宵漆玉没有把握,但她只想踏遍山水,寻一个连她都参透不了的道理。
    宵漆玉蒙起双眼,那日便离开碧玄宫。未诉归期,这一走,何时能归?
    只怕宵漆玉自己也说不准。
    数月转瞬即逝,从时初雪,到今日蝉鸣,宵漆玉遮起双眸,倾听世道,可惜没能解惑,反越走越迷茫,或许从很早前她便迷失了方向,如今更是连路都看不清,踏出的步伐虽稳,又有何人知晓她心思忧愁?外表虽温文儒雅,谁知之骨子里却淌着冷血?看似不食人间烟火,却又比任何人都要执着?
    纤手执壶,玄于杯沿。
    狂风吹袭,宵漆玉脸上扬起一抹淡笑,始终温柔,却毫无笑意。
    "就是她!碧玄宫的妖女!"男人粗声粗气喊道,四周顿时一阵惊慌。
    茶水摊里客人纷纷逃窜,只见数十名大汉手持长刀,面目凶煞地包围宵漆玉。美人临危不乱,单手执壶,清透茶水倾斜而下,斟满陶杯,模样好不间适,反而四周大汉眼神一凛,阔步上前。
    "你是宵凄玉?"身着虎纹兽衫的男人上前问道,农眉一挑,有些怀疑。
    "正是在下。"宵凄玉搁下茶壶回道。
    大汉闻言,壮臂一挥吼道:"抓住她!"
    手下听令,提高长刀上前,宵凄玉却只举杯,豪不在意。薄唇抿茶,滋味清凉,顿时周身壮汉踏出两步,便动弹不得,儘管他们始出全身力气,却像背负千斤石块,膝盖一软,全都应声跪地,外人看来,还以为男人在向宵凄玉跪安。
    "怎、怎么回事?!"领头男人怒吼一声,眼神兇恶瞪向宵凄玉:"妖女!你做了什么!!"
    宵凄玉将杯中茶水饮尽,幽雅起身准备离去,完全不理会男人叫駡。
    "等等!"领头男人忽然惊慌,赶忙叫住宵凄玉:"教主…教主她有你要的!"
    我要的?
    宵凄玉停下脚步,似乎等着男人解释。
    "教主她说有你想要的,让我们带你回魔教。"声音有些底气不足,男人模样狼狈。
    魔教教主,会有我寻找的……什么呢?
    可笑,连自身都不知该寻何事,教主又怎会断言?
    "既然教主如此有心邀请在下,"宵凄玉纤手一挥,大汉们立刻解脱身上枷锁,无不大汗淋淋,"那么有劳个位领路了。"除非她愿意,否则就凭这几个杂鱼,又有何能耐抓得了碧玄宫大弟子?无非只是任她耍弄的野猴罢了。
    坐于马车内,摇晃数个时辰,宵凄玉闭目假寐。能见是黑,闔眼也是黑,去向何处对她而言,毫无意义,反正已迷失,她也无畏惧。耳边规律木轮滚动,心思早已飞向远方,究竟,教主能给她什么?又如何知晓她寻什么?
    无妨……
    心已比空,更空…或许没了也说不定。
    车身嘎然止住,木门开啟,几位男人面容紧张地站在车外,只见宵凄玉轻笑几声,不需人搀扶,悠然离开步出车外。空气中夹杂一丝烟硝味,是带有侵略野心的气息,这就是魔教领地吗?那位在江湖上呼风唤雨,神秘又残忍的教主…的领地?
    "教主请宵姑娘到院中稍等片刻。"耳边传来稚嫩童音,一小女娃上前说道。
    "有劳带路。"微欠身,宵凄玉笑道。
    两人穿越幽暗长廊,宵凄玉无法观赏沿路华雕,只听闻深幽回荡的空音,好不孤寂。女娃领宵凄玉来到一处洞中庭,儘管四面皆是崖壁,顶端却破出一个窟窿,日阳从上头洒下,远远望去,好似白日中的一抹圆月,无分昼夜,永远圆润。
    女娃无声退下,徒留宵凄玉一人于庭中等待。院里种满五色鲜花,香气掩过烟硝,流泄难得间适,庭里,一把玄琴搁置矮台,宵凄玉伸手抚过琴弦,拨弄几声轻音,悦耳丝竹供人修身养性,从前,宵凄玉一有烦心之事,总会弹琴解闷。
    挽袖正坐,执过长琴,宵凄玉素手轻弹,惆悵曲调回荡庭院。
    指尖一颤,弦断,血落。
    "不错,相当不错。"远方传来零碎掌声,吕湘音含笑玉步上前,"宵姑娘琴艺甚佳,若姑娘有这般雅兴,改日吾让下人找把好琴赠予姑娘如何?日后,吾也不会无聊,有姑娘琴音相伴,定相当好。"
    宵凄玉食指让断弦划出一道口子,殷红顺着指尖滴若。
    "此外,"吕湘音从怀中掏出一条丝帕,轻柔擦去宵凄玉指尖血珠,"还请姑娘把那些脏东西收好,吾不喜欢被打扰清静,莫要忘了。"美眸轻眨,竟有些威吓,吕湘音唇角带笑,却隐约露出一道尖牙。
    "不愧是教主,连在下随侍的鬼灵都能杀之。"宵凄玉没推开吕湘音,回以淡笑。
    "吾说了,不喜欢有脏东西污本教宫殿。"吕湘音抽回丝帕退了一步。
    "只怕教主……"宵凄玉拱手笑道:"也非常人?"
    虽瞧不见,但一身擅察鬼灵之资,又怎探不出吕湘音怪异之处?
    只是她说不清,那笼罩在肉身上的,究竟是何物?
    是鬼非鬼,是灵非灵,如此跋扈气焰。
    "吾要你为本教效命。"吕湘音仰首,身躯娇小,气势不输。
    "恕难从命。"宵凄玉乾脆回道。
    碧玄宫弟子,不沾黑白两道,不偏妥任何一方。
    "不急,"吕湘音彷佛知晓宵凄玉会这么说,也不动气,而是加深笑容。有反抗,才有好戏,她要让眼前心如止水、气质冷淡的仙子甘愿为她卖命,还要向狗般听话,乞求于她,"吾有宵姑娘所要的,相信宵姑娘会改变心意。"
    "何物?"薄唇轻起,宵凄玉问道。
    "不急。"吕湘音伸手执起宵凄玉一丝青丝,嗅着幽雅芬芳,"不急……"
    都等了三年,也不差这一时半刻。
    你说是吗,宵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