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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一部小型游览车在冯果和高晴雪面前停下,佈满褐色锈斑的白色车身上,漆着三个蓝色的大字:『安心社』。
    「这部宝贝打那里来的?」冯果朝打开车门走下车的浦远峰说。
    「跟执行署一个朋友借的,」他手上拿着一叠纸不停煽风,「这家葬仪社三年前倒闭了,所有的东西不是被债主分一分搬走抵债,就是拍卖掉换现金,只有这辆车跟车里的东西怎么都处分不掉。」
    「什么?车里还有东西?」冯果大跨步爬上车,两侧贴着车身的长条椅正对着车厢当中一口西式棺木,棺木上深红色枫木的纹理,犹如暗夜中不停跳动的火燄。
    冯果掀开棺盖时,一股淡淡的霉味飘散开来,高晴雪忍不住别过头打了个喷嚏。她回头望向棺内,只看见里面艷红色的丝绒衬里。
    「让你失望了。」冯果转头对高晴雪说,「里面应该没有吸血鬼。」
    高晴雪嗤地一声轻笑。
    「这辆车在执行署的停车场佔了个车位,去那里洽公的人看着不舒服,那个朋友也很头痛,」冯远峰走上车,「我以前去执行署时见过一两次,才想到跟他借借看。他一听到马上拉开办公桌抽屉,拿出车钥匙丢给我,还说要借多久都可以。」
    冯果合上棺盖,「谢谢。」
    「待会我会假装从医院载往生者去殯仪馆,文件都在这里,」浦远峰扬扬手上那叠纸,「你和大美女只要安心坐在后面,剩下的我来处理。」
    「谢谢。」高晴雪点头。
    冯果和高晴雪面对面在两侧长椅坐定,浦远峰鑽进驾驶座,发动引擎。
    车身在一阵抖动后开始滑行,透过车窗玻璃可以看见外面警局停车场中,在阴暗空间整齐列开的一排排黑白花纹警车和警员的私家车。
    「套装不错。」冯果望向坐在对面的高晴雪,她身上一袭深黑的套装,还戴了附头纱的黑色小帽。
    「我刚进市警局时,老鸟要我们买的。」
    「美国的女警制服包括这个?」
    「警局有时候会遇到找不到身份或亲友,可以帮他们料理后事的死者,」车子通过门口的水幕时颠了一下,高晴雪按住小帽,「这个时候警局会出面为他们举办葬礼,葬在市政府的公有墓地。上级觉得有女性在场会比较好,所以我通常都要出席。」
    「抱歉。」冯果点了点头。整理颈项上的黑色领带。
    他身上的黑西装打从五年前妻子的丧礼后就塞在衣橱最里面,昨天翻箱倒柜拿出来时,还可以闻到藏在樟脑丸呛人的味道下,当年遗留的一抹线香气息。
    他回过神,发现高晴雪正瞅着他。
    「怎么了?」他说。
    「不,没什么。」高晴雪连忙摇头。
    「五年多没穿了,没想到还套得上身。」他搔搔后脑。
    「那不错啊,」前方驾驶座传来浦远峰的声音,「上个月老闆要我去参加某个典礼时,我还把毕业时做的制服裤子撑破了,结果只能穿顏色差不多的西装裤,幸好没人看出来。」
    「你当刑警那么久了,连重新做条制服裤子的钱都没有吗?」
    「你知道的嘛,除了有一大家子要养,我还要存那笔钱呢。」
    「远峰,」望向窗外不断流动的闇黑,冯果想了一下,「如果今天顺利,说不定你再过一阵子就能看得到星星了,搞不好旁边还有泳装美女和插上小雨伞的鸡尾酒呢。」
    「真的吗?」前方的挡风玻璃闪现一道光线,「我们到了,你们别开口,我来应付。」
    车子停了下来,车窗外浮现几道人影,手上射出的光线穿过车窗玻璃,不停划过车内的每一寸空间。
    「你们是谁?」窗外响起一个低沉的嗓音。
    「我们是从某某医院来的。」浦远峰说:「有个病患刚往生不久,家属要我们送到这里。」
    「谁叫你们送的?」那个声音说:「不准!」
    「为什么?」
    「你知道现在谁在里面吗?是为台湾努力了一辈子的方尔利先生啊!」那个声音隐隐带着哭音,「我们要保护他的安全,不要让任何人打扰他的安寧!」
    「我知道啦,不过家属也很可怜啊,」浦远峰说:「他们为了照顾亲人,已经好几天没睡了。」
    「可怜?有比我们方先生可怜吗?」车窗外响起另一个尖锐的声音,「当我们方先生为台湾的环境和自由努力,甚至为了这个献出生命时,你们在做什么?」
    「今日杀尔利!明日杀百姓!」另一个声音喊了起来。
    「对!今日杀尔利!明日杀百姓!」几个声音不约而同喊着,连车窗玻璃都在微微颤动。
    「我知道方先生很伟大,」浦远峰说:「不过我们只不过进去放好棺材,花不了多少时间。各位能不能看在方先生的份上行个方便,同情一下家属,让他们可以早点回家休息?」
    几道光线穿过车窗玻璃射进车里,冯果和高晴雪低下头,高晴雪还拿着一方手绢按住眼角。
    光线收了回去,「好吧!放好棺材赶快出来!」
    「谢谢,谢谢。」浦远峰连忙点头,松开煞车,车身继续向前滑动。
    没过多久车子穿过一道水幕,车窗外闪过光秃秃的水泥柱,透过零星的照明,可以看见水泥地上用白漆划出的一方方停车格。
    车身在一堵黑色的墙前停下。浦远峰关上引擎,爬出驾驶座。「我们到了。」
    他们跟着他下了车,车前是一堵被湿气和渗出的水渍染黑的水泥墙,四周可以看到几根撑起天花板的方形水泥柱,地上白漆的停车格自面前不断延展,不到几公尺就隐没在一片黑暗中。
    浦远峰望向水泥墙上的铁质安全门。
    「你们快进去吧。」他说:「我留在车上帮你们把风。」
    冯果点点头,推开门走了进去。
    高晴雪进门时,回头望了浦远峰一眼,「谢谢,小心。」
    「我朋友就交给你了。」浦远峰说。
    安全门开在一条长廊的一侧,另一侧有着好几道门。
    两个人就着长廊昏暗的照明,审视着门上一块块写着『入殮处』、『解剖室』、『办公室』的白色塑胶牌,最后停在写着『冰库』的门前。
    冯果推开房门,其他三面墙上纵横镶着好几扇有把手的铁门,每扇铁门上镶了块刻着数字的铜牌,门旁桌上有本牛皮纸封面的簿子。
    「方尔利在-」高晴雪翻开簿子,上面每一页虽然画了表格,但是填写的人似乎不想受表格约束,让笔跡像树篱上的藤蔓,用各种方式攀爬、摆盪在格子间,「有了,第十五号柜。」
    冯果抓住上面刻着『十五』的铁门用力拉开,一个铁架跟着铁门拉了出来,银白色的寒气紧跟着滚滚冒出。寒气散开后,露出铁架上一只和人体差不多长的塑胶袋。
    冯果拉开塑胶袋上的拉链,方尔利的肥胖双颊和灰白头发凝固在一层薄霜下。
    「你知道要从哪里动手吗?」高晴雪瞥见方尔利从拉链开口挺出来的肥肚腩,皱了下眉头。
    冯果从黑西装口袋拿出一把摺合刀,一只上面有计时器的证物袋。他拇指挑开摺合刀的薄刀刃,朝塑胶袋里的尸体一瞥。
    门外响起一阵杂沓的脚步声,高晴雪望向房门,似乎有很多人正在外面奔跑。
    他们的低语声中,有个字眼引起了她的注意:火。
    像是要证明她听到的不是谣言,丝丝黑烟正从房门底下渗进房里。
    「失火了。」她回过头,冯果已经推上铁门。
    「我们快走吧。」冯果上前推开房门,拉着她衝出冰库。
    原本昏暗的长廊此刻被两端的鲜红火光照亮,浓密的黑烟已在头顶积聚了薄薄的一层。
    他们推开通往地下停车场的安全门,爬上游览车。
    车厢跟驾驶座却是空的。
    冯果探出车门四处张望,没看到浦远峰的身影。
    「浦大哥到哪里去了?」高晴雪张望另一边的车窗。
    「我去找他!」冯果说:「你会开这种大型车吗?」
    高晴雪点头。
    「你在车上等我们,如果有人看到你,还是五分鐘后我们没有回来,就直接开车离开,不用管我们了。明白吗?」
    「不行!」
    「还记得你答应过我什么吗?警官!」
    他没等高晴雪回答就跃下车,推开门衝了进去。
    长廊上已经笼罩着一层薄薄的烟气,推开每个房间,确认浦远峰不在里面后,冯果发现火燄正挡在上楼的楼梯。
    「妈的。」他脱下西装上衣拍打火燄,顺势快步跨上楼梯,走上一楼时手中的西装上衣已经起火,冯果连忙松手,让上衣落入火燄中。
    绕过挡在楼梯口的照壁,可以看见殯仪馆入口的大厅,冯果透过空盪盪的大厅望去,瞥见对面大门外,有一具倒在地上的人体。
    他连忙穿过大厅跑到门外,浓重的雾霾加上屋里飘出的烟尘呛得他大声喘气和咳嗽,就像病入膏肓的重症患者。他一把扶起那具人体,拨开脸上被血黏住的头发,露出浦远峰那张温和的国字脸。
    「你是谁?站住!不要走!」四周响起零星的呼喊和脚步声。
    他伸手从怀里拿出摺合刀,刀子是多年前妻子跟团去西班牙带回来的礼物,苍白的牛骨刀柄里藏了一薄一厚两副刀刃,据说是当地牧民的随身工具。
    「要死大家一起死吧。」他拇指按住厚刃刀挑了出来。
    前方响起尖锐的煞车声。冯果抬起头,游览车停在他面前,车门弹开。
    「快上车!」高晴雪推开驾驶座的车探出头,咳了两声后朝他喊道。
    冯果起身拉着浦远峰上了车,车门随即关上,向前直衝,将呼喊和脚步声甩在身后。
    「你怎么会在那里?」冯果问。
    「你离开后,几个学生就拍打车身,威胁我开门让他们上车,我只好开车甩掉他们,」高晴雪咳了两声,「我想你们应该会走出来,就开着车绕着建筑跑,看能不能遇到你们。」
    冯果点点头,拍了拍浦远峰的脸颊,「远峰!远峰!听到我讲话吗?」
    浦远峰睁开眼睛,望向车子佈满锈跡、水渍、还有不知名物质污斑的车顶。
    「没-有-星星。」他的声音很慢,像是出了问题走音的老唱机。
    「什么?」
    「天上还有星星时,我没有时间看;等我想看星星时,天上已经什么都看不到了。」
    浦远峰一说完,双眼向上一吊,露出佈满血丝的眼白,上半身霎时瘫软。
    冯果紧紧抱住他的头颈,整颗脑袋跟着埋了进去。
    过了不晓得多久,耳边响起高晴雪的声音:「要我开到警察局去吗?」
    他抬起头,只见驾驶座上的高晴雪朝他一瞥。
    「不用了,找个路边停下来吧,换我来开。」冯果说:「我们去火车站。」
    「火车站?」
    「我们得让他死对地方。」
    「死对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