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往事流转
第二日一早,无迹便有些心虚的打开了房门,正好看见斜对角的周之洛也刚出门,立刻开口:“周哥哥,早!”
周之洛看着故作平静的少女,那双清目缓缓从她眉眼垂落至唇角,继而微微含笑:“早。”
无迹见他神色无恙才偷偷舒了口气,昨夜赵瑾那厮非要大张旗鼓的要水,非但如此还故意惊扰了周之洛,幸好自己连夜去了别的客房,不然岂不是没脸见人。
二人正要一起去楼下用餐时,忽然看见小诛走了上来。
黑衣少年依旧冷冷艳艳,容貌俊美邪肆,周身是锋利到几乎要将人割伤的戾气,见了少女后却兀自淡去了几分。
“午后就要到了。”他走近后看着无迹,低声开口,一旁的周之洛似乎全然不在他视线之中。
无迹一喜:“这么快?”
她没来过灵蛇岛,不知道路程,原本以为要两三天,没想到只一天一夜就到了,一想到要看见义父,少女有些按捺不住的憧憬。
小诛低低应了声:“冬日风大,船航行的极快。”
他的声音有些喑哑,还带着几分倦倦,少年玉容极白,是以眼下两抹淡淡的青黑愈发明显,无迹连忙伸手扶着:“既然快到了,你就回房休息吧。”
小诛扫了眼少女,见她神色带着显而易见的心疼,忍不住轻轻勾了下唇角,乖乖跟着回去。
黑衣少年与蓝衣剑客错身而过,在少女没有注意的地方,周之洛缓缓落眸,眼波微动,余光轻扫,带着绵里藏针的冷;而小诛状若未觉,目不斜视,只是勾起的唇角愈发上扬,桃花眼尾更是仿佛荡了天地春色一样。
“你好些休息,等到了我再喊你。”无迹替少年盖上锦被,手刚松开就在空中被捉住。
她有些诧异的看去,只见少年眉头微微拢起,眼底仿佛墨汁倾撒一样的漆黑:“你之前说,要解释给我听。”
无迹看着他定定的目光,有些无奈的坐了下来:“是,你现在要听吗?”
小诛没有回答,只是长睫垂落。
其实他也并没有多在乎,只是不想让少女离开罢了。
看他的不答,无迹以为他执意想问,便轻声开口,将诸多事情一一叙述,更是着重说了殷野王要她寻到少年后记得回家看看。
“小诛,舅舅他,对你似乎并非心存愤恨。”少女轻轻俯下身,看着那双沉寂无神的桃花眼,小心翼翼的开口。
“毕竟,你是舅舅唯一的孩子。”
小诛盯着空中一点,沉思良久。
“所以,你也希望我回去?”他的声线带着微微的沙哑。
无迹有些为难的蹙着眉,思量了一番后才开口:“我希望你回去,但更希望你能无愧于心。”
那双桃花眼缓缓转动,仿佛生锈多年的轮子忽然又重新活动了起来,凝在少女身上:“什么,意思?”
“站在表妹的身份,我自然希望表哥与舅舅能重归于好。”她柔声开口,“但站在“陈娇娇”的角度,我希望小诛能过得肆意快活。”
少女轻轻伸手,抚了抚他额前的碎发,将那双冷艳眉眼完完本本露出来后才发现,原来他的左眼下还残留一缕浅浅的黑纹,许是之前的蛛毒已经褪不下去,仿佛缠枝一样蜿蜒在雪白的肌肤上,却将他眉眼更添几分肆意俊美。
无迹盯着那道仿佛天赐的纹路,细细开口:“若是回去不开心,那就算了。”
“但,若是在外也不开心,那不如回去,好歹......还有外公,还有我。”
轻声细语的劝慰,将少年身上尖锐的毒刺一一祓除,之后展露的,或脆弱、或迷惘的神色,都是毕生罕见的绝色。
“我说了,我会保护你的。”无迹露出笑,眉眼迎着光,“无论如何,无论你是小诛,还是殷黎,我都会保护你。”
“就像无论我是陈娇娇还是张无迹,你也依旧记挂着我一样。”
少年定定看着她,看着她眼底的柔光,看着她俱笑的眉眼,心头涌动着陌生的暗潮。
悸动。
血肉一阵一阵的紧缩着,几乎要突破单薄的胸腔跳出来。
他闭了下眼,与过分紊乱的心跳硬生生剥离开来,神色如常,心口却是鼓声大噪。
无迹看着小诛目光怔怔的盯着自己,继而又阖目躲开,忍不住心头有些慌:“怎么了?你不喜欢我说这个?”
“那我们换一个吧,等出了灵蛇岛你——”少女手忙脚乱的找着话题,还没说完就被少年按住手心。
“我会回去的。”他重新睁开眼,目如点漆,长睫在眼尾处勾勒了一道浓密的眼线,薄唇又缓缓开合了遍,仿佛许诺,“我会回去。”
无迹却没有开心,反而带着几分忧虑:“真的?你真的愿意?”
“我不希望你是因为我。”
小诛看着面前少女轻轻抿起的唇角,勾唇露出了一抹自己都讶然的轻柔:“不是,我自己的原因,我想回去。”
“那就好!”无迹这才松了口气,重新露出笑容,“那你好好休息,等我们离了灵蛇岛,便跟我一同回光明顶。”
“我不打扰你了,你早些休息。”她起身,离开前又叮嘱了句,“别想那么多,我会保护你的。”
房门被重新关上,室内回归寂静。
少年收起笑,那双柔情似水的桃花眼在撤去欢喜后,立刻染上几分恹恹的戾气。
回不回去,早就没什么不同了。
当那位美艳歹毒的继母,她那条柔嫩美丽的脖颈,在他手里被一点点勒断时,他就已经回不去了。
在十二岁那年被天鹰教教众到处追杀,嚷嚷着追杀叛徒不论死活时,他就已经死心了。
自己不是个正常人。
哪有正常人十二岁会手刃自己的继母。
所以在天鹰教的追杀令颁布时,他那卑微的渴望也随之消失。
即使后来有白眉鹰王的追令,将不论死活改成了必留活口,他也不会回头,也无路可回。
一路苟延残喘,装乞丐扮瘸子,他靠着微末的伎俩躲避重重追查,最终体力不支倒在城外。
他记得那是一个雨天,他躺在地上,饥肠辘辘看着瓢泼大雨砸下来,怔怔的,仿佛感受不到身上的痛。
“小子。”一个老婆子挡在他面前,将浩荡雨势勉强遮掩了些。
雨声太大,他也不知道那满脸皱纹身材佝偻的老太婆说了什么,只知道后来他被带回了一座岛上。
他倔强阴冷,那位金花婆婆也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不听话就挨饿受冻,跪在园子里被饿昏过去是常有的事。
为数不多的时候,似乎在记忆中只有一次,他被拎回屋里,金花婆婆一边给他膝盖上药一边叹了口气。
“当初就不该捡你!”又是苍老的一声叹息,“要不是看你跟他年纪差不多,哪里会把你带回来!”
他是谁?
少年迷迷糊糊的想到,然后陷入了昏沉之中。
自那之后,他愈发冷然,少年的心仿佛被封上厚厚的水泥,裹挟着不甘、偏执、狭隘、与无穷无尽的恨。
他恨苍天不公,恨亲父无情,更恨他自己,一个手刃继母恶毒狠辣满身罪孽的可怜人。
踽踽如明月的少女,对他而言,更像是一场镜花水月。
妄图伸手揽月,最终欢喜无痕。
“我会保护你的。”那个又脏又瘸的少女如是说道。
他脸上刺目的嘲讽,只为了掩饰心头的慌乱。
那是除了母亲外,他收获的第一份温暖,那是上天赐给他的礼物,那是他过往数十年阴暗到透不过气的人生补偿!
他不会松手。
要么死,要么得到这份温暖。
除此之外,别无第二条路。
俊美无俦的少年缓缓伸出手,将左手腕上的袖带解开,露出分明腕骨和瘦韧小臂,以及小臂处虽然愈合但依旧留下了浅浅齿痕的伤口。
那是和少女初遇时,她留下来的痕迹,因为咬的太深,所以至今都没痊愈。
指腹轻轻摩挲过伤口的弧度,一点一点感受着残余的齿痕,他轻轻勾起唇角。
他愿意重新回到那个“家”。
成为少女的表哥,站在离她更近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