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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归墟 第47节

      沈墟:“?”
    沈墟低头看了看光亮如新的墨汁,又看一眼那纸上一点黑,抬头,左眼写着:你在挑刺?右眼写着:我觉得你有点无理取闹。
    “不是我存心刁难你。”玉尽欢摸出一把玉骨扇,人模狗样摇起来,“书法如剑法,皆成宗派,书之一道,本寸笔,成于墨,别小看研墨一事。你手执墨锭,墨锭接触砚台,若使力过轻,速度太缓,则费时且墨浮;若使力过重,速度过急,则墨粗而生沫,色亦无光。为保轻重有节,不疾不徐,应垂直持墨,勿斜磨,忌直推,心无杂念,可明白了?”
    沈墟向来虚心,听他言之有物,便若有所思,倒去砚中旧墨,端正姿势,重新添水研磨。
    如此来来回回数十次,每次磨完,玉尽欢蘸墨滴于纸上,一试便知好歹,试完,沈墟就再来一遍。
    磨到后来,手腕酸疼,胳膊都快抬不起来,他已不去注意力道大小、速度轻缓,只机械地画圈。
    也不知画了多久——
    “成了。”玉尽欢忽然道。
    “嗯?”他恍惚抬头,目光空洞,“什么成了?”
    倏地鼻尖上一凉,他一个激灵。
    却是玉尽欢用蘸了墨的狼毫在他鼻子上点了一点。
    “别闹。”沈墟抬手去擦。
    玉尽欢挡住,不怀好意:“擦什么?此墨乃上好药墨,里头添了犀角、冰片、麝香、藤黄等名贵药材,能美容养颜。”
    沈墟怀疑他在胡诌。
    但没证据。
    “真的。”玉尽欢笑得一点也不真诚。
    沈墟:信你有鬼。
    得了墨,玉尽欢开始临帖,沈墟好整以暇地抱臂旁观,等着看姓玉的纨绔能写出何等惊世之作。
    本是存了看他出糗的小心思。
    然而,只两眼,他就默默放下手臂。
    玉尽欢凝眸敛容,手腕悬空,初时笔走龙蛇,清健遒劲,法度严谨,临的乃是楷书精品“黄庭经”,过不多时,落势渐轻,圆笔藏锋,古雅飘逸,顾盼生姿,于不经意间就转成了行书“快雪时晴帖”,此帖行至一半,笔意又生陡变,雄浑奔放,挥毫落纸似金蛇狂舞,如夏云出岫,沈墟眉目一凛,认出此乃草圣张旭的“自言帖”。
    不过短短一炷香的时间,他已更换数种笔法,到后来,笔划越来越长,纵横捭阖,气断而意连,缩时藏力于骨,蓄势待发,纵时险劲酣畅,喷薄而出,银钩铁划间竟隐隐与剑道心法相融。
    沈墟自小跟在风不及身边耳濡目染,对书法略知一二,很快心领神会,目眩神驰,越看,越亢奋,背上渐渐浸出热汗,不知不觉间进入物我两忘的境界。
    “流云欲止,风不息。
    梧桐成墟,凤难栖。
    寸心言不尽,把酒祝东风。
    提剑荡江湖,何人与争锋?”
    “锋”字最后一笔,直如一剑破空,风驰电掣,沈墟神魂一荡,如登太虚,混沌灵台陡然间拨云见雾,一碧如洗。
    “啪!”
    玉尽欢戛然搁笔,问:“剑呢?”
    沈墟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眼中一片澄澈:“世上本无剑。”
    玉尽欢颔首,又问:“剑呢?”
    沈墟勾唇:“无处不在。”
    第51章
    “好,看来你已有所领悟,过来,与我拆解两招。”玉尽欢将人拉近。
    沈墟被他牵来,不解其意:“可你内伤未愈……”
    “我那点三脚猫功夫,身子便是完好无损,也打不过你。”玉尽欢探身拿过架上挂着的另一支狼毫,塞入沈墟手中,“真刀真枪大可不必,我们来纸上谈兵。”
    沈墟:“?”
    只见玉尽欢广袖一挥,毫不怜惜自己的墨宝,将原先写成的帖子尽数挥落在地,修长指尖弹跳着,掠过案上堆着的万花卷轴,最后拣定一幅,哗地铺开,用纸镇压住边角。
    上好的空白卷轴檀香浮动。
    玉尽欢做了个请的手势。
    沈墟领略其意图,执笔蘸墨,先画下一招起手式,乃剑阁夭矫十三式的“新燕啄泥”。
    玉尽欢拉过圈椅坐下,以手拄颌,似乎意兴阑珊,信手涂来。
    本来各家剑谱上都有舞剑小人,武林前辈们画谱时也都只想着如何流芳百世,以惠后人,所以不求美观,只求简练达意。玉尽欢显然不赞同这种只图省事儿的做派,他反对任何不美的东西,所以他画的舞剑小人也如他一般骚包,头上顶一朵墨梅,腰间挂个三两笔涂成的酒葫芦,葫芦上还附庸风雅刻上四个小字。
    沈墟定睛一看,好家伙。
    ——“天下第一”。
    沈墟忍住了想骂他臭不要脸的冲动,在他试图深入美化润色之前故作惊讶地咦了一声:“这不是楚庄主的那招寒林暮鸦吗?”
    “记性不错。”玉尽欢满意地点点头,显摆道,“再看这招。”
    只见纸上小人剑尖顺势上挑,立剑擎天,气象森严,双脚前后轮换时霍然下劈。
    沈墟瞳孔一缩:“冲凌剑法。”
    冲凌真人的这招“猛虎开山”竟能无缝衔接落霞刀法的“寒林暮鸦”,且无一处不妥帖,无一处不流畅,宛如浑然一体,若非完全通晓两套武功,断然无法做到。
    玉尽欢做到了。
    如何做到的,沈墟不知。
    但这就意味着,他此时,正同时面对“冲凌剑法”与“落霞刀法”两套绝世武功,刀剑合璧,威力非凡。
    沈墟眉头深种,拆解起来变得小心谨慎。
    两人你来我往,斗了约十招,玉尽欢忽然一招“清霜染尽”,切断沈墟后路。
    这招不可谓不绝。
    何处逢生?
    沈墟琢磨着,渐渐从站着,变成席地而坐,长长的卷轴铺在腿上,思到紧要处,就下意识咬起笔杆。
    玉尽欢坐在高高的朱漆圈椅里,托腮斜乜。
    午后斜阳自窗棱漫射进来,暖烘烘的,将沈墟整个儿包裹起来,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夏风送进湿润的草木香气,吹动那件洗得泛白的青衫,几绺鬓发挣脱松散的发髻缓缓垂落,在卷轴上投下摇晃的阴影。
    比起初识时那个冷言冷语枯燥乏味的剑阁高徒,此时的沈墟显然更生动,有趣,偶尔还能窥见一丝娇憨烂漫,全无防备。这样的年轻人,身上兼有少年的干净如水挺拔类竹,和成年男子的坚忍沉静,很难不教人怦然心动,而他此刻就坐在脚边的阳光里,坐在这般近的地方,近得仿佛唾手可得。
    玉尽欢眸色渐深,另摊开一幅卷轴,提笔,描摹。
    也不知苦思了多久,沈墟终于眼睛一亮,低头奋笔疾书,先以“迎风揽月”格挡,卖个破绽,再出招“暗逐流波”。
    “暗逐流波”乃杀招,走位灵动,进可攻退可守,攻时剑尖分花,气劲绵长,一旦近身便即穷追不舍,笼罩对方身上八处要害,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沈墟想出破解之法,神色间难掩少年得意,目光灼灼地望过来,端看玉尽欢要如何拆解。
    “我瞧你平常练剑,这招练得最多。”玉尽欢俯身而来,看了两眼,沉吟道,“确是精妙,不过也非天下罕见的绝招,看我如何破你!”
    说着,握上沈墟的手,就着他的小狼毫涂写接招,笔下小人退了半步,反攻为守,长剑回旋,于身前圈转,明明手中拿的是剑,使的却是棍法的路数。
    沈墟“啊”的一声:“三昧那日与楚惊寒相斗,耍的就是这招!叫什么……‘天罗地网’!”
    玉尽欢轻哼一声,解说道:“这天罗地网,乃万象寺千手如来掌中的一招,倒霉和尚学艺不精,连它的五成威力也使不出来,否则也不至于教那楚惊寒削下耳朵,又刺瞎眼睛。”
    “原来三昧大师是万象寺弟子。”沈墟背靠玉尽欢起伏的胸膛,嗅到自他身上飘来的冷香,胸口登时如揣了兔子,突突两下,对话直接偏离了重点。
    “曾经是。”玉尽欢道,“他师父就是现如今排名‘四大神僧’之首的释缘方丈。”
    沈墟僵硬地点头。
    释缘大名,江湖上无人不晓。
    玉尽欢身上似乎只穿了一件亵衣,这姿势是不是不妥?
    “听闻释缘方丈以弘扬佛法为己任,慈悲为怀,不问世事。”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名师出高徒,三昧大师虽有时放浪形骸,为人处世却遵从本心,自有一番法度规章,想必其中也有自小受方丈熏陶引导的缘故。”
    小人画完了,招也拆了,他为何还……还不松手?要这样贴着我到几时?
    沈墟嘴里一板一眼地说着,脑子里其实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他感觉到自己脸红了。
    再过几息,他怀疑他整个人都要红了。
    好在玉尽欢及时松手放过了他。
    “释缘与三昧,那又是另一段很长的故事了。”玉尽欢笑了笑,玉骨扇啪的一记敲在他头上:“别岔开话题,继续拆招。”
    沈墟悄悄松了口气,沉默半晌,嘟囔:“这不公平。”
    玉尽欢挑起一边眉:“哪里不公平?”
    沈墟:“我师从剑阁,剑法也自承剑阁一脉,你却高屋建瓴,取百家之所长与我拆解。”
    玉尽欢:“你囿于门户之见,不肯使别家武功也就罢了,难道还奢望你的对手也与你一样,一套剑法颠来倒去地使,不知变通?”
    沈墟:“你这叫偷师,被其他门派知道了是会被追杀的。”
    玉尽欢撇嘴:“我只在纸上给你喂招,又不曾跑到大街上在人眼皮子底下公然使用,担心什么?”
    沈墟:“……”
    行,说不过你。
    嘴上虽然说着这样不好不好,但沈墟心里其实对玉尽欢很是佩服,这些招数的很多细节沈墟即使亲身领教过,也只能辨个大概,玉尽欢却能过目不忘熟记于心,还能融会贯通,画下来与人对招,实在是天资聪颖。
    这样的人,若非身有隐疾,必是世所罕见的武学奇才。
    想到此处,沈墟心软了,妥协道:“那好,你只私下里跟我探讨,到了外面千万不可乱说。”
    否则,喊“墟墟救我”也没用,十个墟墟也保不住你。
    玉尽欢抛了个飞眼儿,表示我都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