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鲜血能够平息躁动，那天在神殿外死了许多人。外来人、本地人，保护他们的骑士对他们刀剑相向。
    ……不，不。什么保护他们的骑士？在萨丁拉克，骑士唯一的使命就是保护他们的贵族老爷们。
    他实在看不下去了，关上窗户，回到自己的房中。骑士的话在他的耳边响起，他心中惴惴不安，在房中来回踱步，最后深深叹息，颓废地捂住了眼睛。
    浓郁的懊悔从心底升起，他想，他为什么要昏了头，去争夺那不该属于他们这些卑贱平民的宝藏呢？
    ……
    在前往神殿的路上，露西娅又经过了一座领地。
    先前从山丘上往下望的时候，她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她的神殿上，没有察觉到与它的距离并不遥远的城池。如今看见高大的城墙横在路上，她稍稍歪头，有些困惑地看向阿波罗。
    “这里是萨丁拉克城，大人。”精灵瞬间就意会了露西娅的意思，沉静道：“请放心，我们并没有迷路。”
    露西娅怔了怔。
    “萨丁拉克城？”
    难怪她从刚才起就察觉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原以为是因为和神殿逐渐接近的缘故，没想到她误打误撞地来到了萨丁拉克。
    露西娅看了看眼前盘桓的城墙，眨了眨眼，改变了主意：“我们进城看看吧。”
    阿波罗应声。
    他们走到城门处的时候，正好遇见一个骑士打开主城门旁的小门，骂骂咧咧地把几个人赶了出来。注意到又有人来，那骑士眼睛一翻，露出了一个厌烦的神色。
    “老天，这些家伙简直跟夏天的蚊虫一样阴魂不散！萨丁拉克已经锁城了，不接受外来者，你们赶紧——”
    他的声音突然一顿，目光落在阿波罗尖长的耳朵上，脸色瞬间一变，结结巴巴道：“……精、精灵先生？噢，噢，您……您是什么时候出去的？”
    阿波罗冷冷地看着他，没有言语。那骑士讪讪一笑：“您千万别把我刚才的话放在心上，您也知道，这些天来到萨丁拉克的外来人越来越多……快请进吧，大人。”
    这位精灵的容貌与气质即便是放在精灵之间也是最顶尖的，想必是一位地位颇高的精灵。骑士让出了门，又忍不住委婉打听道：“您是去查看神殿了吗？”
    这次阿波罗回答了，只不过话语很简短：“没有。”
    没有？怎么可能没有！这些精灵瞧着一副清冷圣洁的模样，心里头揣着的小九九看来也不少。
    那骑士险些挂不住脸上热情灿烂的笑，在心中组织语言，正准备再次想办法从他的嘴中探出什么消息，便听见又有一道声音响起。
    “为什么这么问？”
    副城门狭窄阴暗，那位光精灵走进来的时候，便挡住了后面人的身影。现在他们走出城门，灼亮的双日映亮面容，骑士一眼便注意到了精灵身侧的人。
    然后他便愣在了当场。
    他原以为那位精灵的美貌便已经是世间难寻，但那等美貌也在这没有尖长双耳的生灵身侧黯然失色。
    惊艳感冲击了脑海，骑士一时没反应过来这话的异常，下意识回答：“噢、噢……我想知道您和您的同伴们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打开那座神殿，好让我们得到里头的宝藏。”
    “……”
    阿波罗微微一怔，露西娅也露出了困惑的神色。但此时骑士已经反应过来自己说漏了嘴，面露懊恼之色。
    “二位快进去吧，”他再一次说，“我想其他精灵们此时都在安德烈老爷的庄园里。”
    萨丁拉克的街头并不平和，时不时就能看见手持大剑的骑士们踹开平民的房门，看见奴隶被押在路边处以刑罚。街上并无太多人走动，偶尔遇见行人，脸上也皆是警惕不安。
    露西娅的眉微微拧起。
    她不再是执掌全地审判之权的神明，这里是他人的领地，她无权干涉，也不知这一幕背后的缘由——或许那些人触犯了律法。
    只是这副画面让她想起了最初的默什人们。
    她在树林中遇到那些地精的时候，他们与她说句话都小心翼翼、胆战心惊，像是他们口中吐出的话语会脏了她的耳。
    “大人，”阿波罗问她，“我们要去哪里？”
    “安德烈的那座庄园。”露西娅回过神来：“你的同伴似乎在那里。”
    她本想进城后找一处空地刻画神纹，取走属于自己的神力。但地面上的生灵需要与他人维持某种连接，阿波罗独自在这片大陆上流浪数年，如今意外遇见了自己的同伴，或许是期盼着去见一见他们的。
    露西娅想着，侧眸时却瞥见阿波罗的脸色似乎有些异样。但下一秒那异样便消失得无影无踪，精灵平静地点头，前去找人问路。
    安德烈的庄园并不难寻。他是这座领地中最富有的贵族，也是贵族之首。他的庄园很大，景色优美，甚至还挖了一处可供人夏日清凉的泳池。
    庄园入口不远处有一座凉亭，里面坐着数位精灵，与几位衣着华丽繁复的贵族。他们似乎起了争执，连走进庄园的脚步声都没察觉。
    “不能再拖延了，那座神殿就在那里，迟早整个东部的克塔西人都会被他吸引过来！到时候我们又能分到多少宝物？”
    “并不是我们不愿打开神殿，你那日也看见——”
    “难道你们整个精灵族中就只有这一颗能派得上用场的宝石吗？”
    眼看着场面就要往争吵的方向发展，有个贵族连忙拉了安德烈一把，示意他冷静一些。
    安德烈捂住额头，焦躁地骂了一句脏话。
    他也知道现在只能靠着这些精灵想办法打开神殿，但眼看着掉在自己头上的馅饼就要被别人一块块分食，他的心情实在是无法平静下来。
    更何况谁知道这些精灵会不会是暗中藏着什么计谋，分明可以开启神殿，却想要独吞那些宝物？
    怒火无从发泄，安德烈忍不住狠狠骂道：“那个虚伪多事的光明神，死了也要玩弄人心，不让我顺心如意。早知道——”
    他的话没能说完。
    一支泛着金光的箭穿过了他的喉咙，怒火凝滞在他的脸庞上。
    全场都静了一刻，就连露西娅都怔了怔。
    下一秒贵族的尖叫响起，远处的骑士匆忙跑了过来，难以置信地看着倒在血泊中的安德烈老爷。而凉亭中的精灵们倏然转头看了过来，其中数位惊愕地瞪大了眼。
    “……阿波罗？！”
    在这一片混乱之间，露西娅看见有浓郁的恶意升起，像是翻涌滚动的粘稠污泥。她的目光微微一顿，落在那具倒在地上的尸体上。
    安德烈爬了起来。
    第84章
    这是露西娅第一次亲眼看见有生灵在她的眼前变成魔物。
    黑暗的轮廓吞噬了倒在地上的贵族伯爵, 黑雾四处漫开。她又一次感受到了那令她不适的、天生便与她互相制衡的气息。
    陌生又熟悉的记忆从脑海中一闪而过。
    神明的世界并不如信徒所想的一样圣洁宁静，天国中没有天使，也并非只有和平祥和的诗歌。神明同样也分派系——她审判了第一位神, 也吹响了派系之间战争的号角。
    那些想要讨伐她的, 便以黑暗为首。那也是在她眼中，罪孽最为深重的神。
    就算是被视为战神敬拜的火焰都无法阻止执掌审判之权的光明, 也没有神会想到，战火才刚刚开始蔓延，一方的首领便被斩落。
    光明女神手持审判之剑, 站在黑暗的巢穴里。属于黑暗神的短剑插在她的胸口处，污泥般的黑暗在伤口处翻涌，恶意侵蚀着她的身体，如月光般皎洁的长发染上了属于她自己的金色神血。
    但她眸光平静, 看不出有丝毫痛苦之意, 身上神圣美丽的神纹泛着淡淡的辉光，沉静地垂眸, 看着奄奄一息的黑暗。
    那不久之前还在哭着向她求饶的神明像是知道自己迎来了末路，最终慢慢扯起嘴角, 露出了一个阴狠的笑。
    “可笑、可笑——你为了那些低贱的生灵而不顾我们的神国, 我偏要毁了你在意的那一切！”
    濒死神明的身体炸成了血雾。
    【恶念由负面情绪中滋生, 当恐慌的情绪在大陆上四处弥漫，那就像是给恶之花提供了生长的温床。】
    【光明与黑暗向来势力均敌。黑暗能够诅咒这片大陆，或许我可以……】
    黑暗神坠落在克塔西899年。
    光明神亦是。
    “……你在说什么胡话？！”
    压低了的怒吼响起, 露西娅回过神来，看向自己脚底的这一片土地。
    魔物会畏惧被光明神力笼罩的区域, 那并非偶然。露西娅垂下眼睫, 往后退了几步, 自虚无中召出长剑。
    那爬起来的魔物已经被再次诛杀，仆人的惊叫引来了骑士，眸色琥珀的精灵因怒火涨红了脖子。
    “他侮辱了光明神大人，罪有应得。”身侧的阿波罗再度开口，语气平静，那双深色的瞳仁注视着他，似是带着几分不解。
    “你——”
    “罪有应得？！你也不看看这里是谁的地盘！”
    “将他拿下，为安德烈老爷报仇！”
    周围的骑士们个个怒火中烧，已经有其他精灵在想方设法与他们周旋安抚。精灵这种心高气傲的种族大多护短，就算这位一进来就杀了伯爵的精灵与他们素不相识，他们也绝不会允许外人对他处以刑罚。
    阿狄洛深吸了一口气。
    他不知道阿波罗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心中下意识因此产生了危机感。此时看见他一脸淡然的模样，也慢慢平静下来，思绪微转。
    他犯下了大错，还在人间流落那么久，在克塔西人之间传出了许多不耻的传闻。
    这样的精灵，对他的圣子之位绝不会有半分威胁。
    怒火慢慢消散，理智逐渐回归。阿狄洛微微抬了抬下巴，脸上染了几分傲慢之色。
    “光明神大人已经逝去，即便我们是祂的信徒，此时也应当权衡利弊。这个安德烈是……”
    “光明神大人并未逝去。”阿波罗漠然道：“即便祂真的离我们而去，身为信徒，也理应守卫祂的安眠，而非让肮脏之语扰了祂耳。”
    “……？”
    阿狄洛古怪地看着他，身侧的另外几个精灵也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传闻中这位圣子被拽下高坛后在人间遭受了诸多苦难，或许那样强烈的打击令他得了失心疯。有一个对阿波罗的举动感到不满的木精灵嗤笑一声：“噢，那你的那位神明大人如今在哪里啊？”
    “祂就在我的身边。”
    阿狄洛愣了一下。
    这家伙从前独得神明大人的神眷，如今疯了之后也在妄想着伴随在神明的身侧。
    ……听起来真是令人觉得可怜，又那么碍眼。
    木精灵面带怜悯地摇了摇头，不再对阿波罗说话，转头看了看脸色微变的阿狄洛一眼：“真是糟糕，你们这个前任圣子这是怎么了？他难道一直被困在过去里，始终没有认清如今的现实吗？”
    这也是阿狄洛心中所想，但被木精灵说出来无疑是在让他们光精灵全族脸上蒙羞。他脸色微沉，正要张口，视线无意间瞥过阿波罗身侧不远处的露西娅。
    他先前便注意到那个生灵了，只是阿波罗的出现令他心神震荡，注意力全集中在阿波罗的身上了。如今他的视线微微一扫，本来要说出口的话语忽然卡在了喉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