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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云州行

      夏日炎炎,就连马车的速度也被放慢不少,澄流在外驾车,街上闹得沸沸扬扬,不时听到人们议论望名侯遇刺身故,相比之下,车内两人全然置身事外,一片惬意。
    赵清絃手执书本箕踞而坐,沐攸宁见他看得入神,俨然个认真学子的模样,不由生出好奇,遂凑近同看,轻念出声:“阳日益,单日是;阴日损,双日是……这是什么书?”[15]
    宁静的气氛猛然被打断,赵清絃合起书册,把封面露出来,抬首间对上她噙笑的双眸,眼底戏谑一露无遗,他顿觉了悟,笑言:“不过是古人笔录。”
    她边说边靠近赵清絃,就像被车外的热度溶掉骨头般直往他身上贴去,挑眉问:“小道长是这么循规蹈矩的人?那看来下回修行需设坛择日,还得仔细挑选地方……”
    “沐姑娘。”赵清絃闷笑打断,似在辩解:“前人所书当有些理据,却也不必拘泥纸上话语而一味遵从。”
    沐攸宁自是确信他并非那样的人,方才所言不过闲来无事,欲笑闹一番,如今听罢,更是佯装被说服的样子:“小道长的话不无道理,倒是我心中好奇,你为何会突然看起这类书来?”
    赵清絃的身体惯来冰冷,相触的瞬间便有阵阵凉意传来,他轻扶沐攸宁肩膊,顺势把手中那本书放到一旁,答道:“不能总让你教我,是吧?”
    “这——”沐攸宁忍俊不禁,极其自然地亲了他一口,语调高昂:“可真叫人期许啊!”
    沐攸宁两手搂紧他腰身,顺势与赵清絃贴得更紧密。尽管车内没置冰块降温,这样的触碰也足以叫她通身舒畅,马车摇晃间,两人亦愈渐放松,末了,车内甚至传出谁人轻声哼唱的小调。
    调子曲韵鲜明有致,起时婉柔,唱及中段,忽而变换成激昂的节奏,彷佛踏马奔腾在沙丘,扬起尘沙漫天,金黄的落日与之相映,照亮前方被模糊的视野。
    早前的施法再又耗去赵清絃近半法力,然几人仅在侯府留了几天,待他与张则彦确认好招魂阵的细节就没再停留,决意往云州的方向驶去。
    马车辘辘,无人细语,谁也不知谁在想些什么,沐攸宁边唱边欣赏他的侧颜,赵清絃虽未明言,然脸有倦色,现下正阖眼靠在矮桌,似因听得入神,指头不自觉地随她的节奏敲在桌上,彷佛也如她一般在欣赏眼前那片不存在的荒野。
    沐攸宁忘了小调后面的内容,想了好一会儿都没想起,干脆往下滑去,枕在赵清絃腿上。
    察觉到她的动作,赵清絃挺直脊背,调好坐姿免得把她压住,问道:“怎么不唱了?”
    她抓来一把瓜子慢慢啃咬,道:“学的时候还小,连前段都只记得调子,词全忘光啦。”
    “听起来像西牧族群的民歌?”
    沐攸宁嗯了声,瞇起笑眼道:“我嫂嫂教的!她说曾在游历至一方河川有感,在树上哼唱起这曲,大哥寻声而至,以为这天籁之音是什么女妖,不想是位俏姑娘,成婚后还被嫂嫂嘲笑了好久。”
    “词的内容我也听不懂,犹记得她总说小曲唱的是柔情,哼的是洒脱。族人都在马背上长大,骑马比走路还多,小时候总觉得草原上的落日离得很近,常会结伴策马追逐,彷佛骑着马就能到达极目之处,唱着曲就能回到最美好的时光。”
    “每回她把过往游历的事说予我听,眼底都是闪着光的,听着听着,好像也随她走遍了山河各地,看尽了无数风景。”
    这些事她从未与人说过,忽而提起,不禁多说了几句,也有点怀念彼时无忧的时光,沐攸宁两眼弯弯,佯装不满地道:“都是因为张世子,若不是听了曲,我才不会想起这些来!”
    赵清絃好笑地拨开挂在她唇边的发丝:“山河无边,确是该趁早游历。”
    沐攸宁抬眼看他,问:“小道长有去过很多地方吗?”
    赵清絃摇头直说:“不多,前些年身体更糟,最远只到过云州以北的灵安和沧州。”
    “有见过雪吗?”
    “灵安的沧澜山峰终年降雪不停,取山上凝在松柏尖的雪水煮茶别有一番风味。”赵清絃暗自回忆,想起她不喜茶,改而道:“便是不喝茶,雪水的清甜也会化在舌尖。”
    “我想看雪!听说那一片皑皑的白雪与清晨的泛白不同,光用想的实在想象不出来。”沐攸宁眸粲如星,丝毫不掩心中期待:“只可惜时间不够,若能和小道长四出游历,陪我看尽银霜遍地,置身苍茫暮色定会很好玩!”
    车外的澄流听了一路,忽地搭话埋怨:“才不会,冬日的他叁两天就发病,还得费时照料。”
    沐攸宁哈哈大笑,枕在赵清絃腿上扭来扭去,幸灾乐祸地道:“那不是你的事?我一样可以每天往外跑啊!”
    澄流讷讷住口,对啊,照顾赵清絃是他的事,与她何关?
    赵清絃听得好笑,没有继续这个话题,改口道:“张世子似乎早有所备,一切安排得有条不紊。”
    沐攸宁并不表示失望,几乎是没有停顿地接过话去:“那就证明没有你们的帮助,他也早有置望名侯于死地的决心。”
    “他向我借法施咒在男旦身上,在外人看来,那男旦就是望名侯。”赵清絃认同地点头补充:“后来待澄流捉来戏班主,要挟他交出虫蛊,张世子毫无犹豫地把蛊种在府中侍卫长身上,将一切伪装成仇家行刺。”
    侍卫长原是望名侯的下属,彼时朝局紧张,边境稍息时忽有圣旨急召望名侯回京,同时封赏他世袭侯爵之位,变相被逼交出兵权。望名侯虽心有不服,然圣命难违,又正巧重遇这下属,得知他因战伤而回京,颇有鸟尽弓藏之味,心灰意冷下便把人招进府里当个侍卫长,淡出朝政。
    张则彦取出一些旧册,都是仿侍卫长的字迹,作证据上呈时把一切往复仇的层面扯去。
    例如侍卫长当年的伤是望名侯故意为之,又例如把他招进侯府非念昔日情意,而是为羞辱之用等等。
    这些案件原非一个小小知县能担当的,他又向来谨慎,生怕出了批漏,多番派人到府上查实,可张则彦说辞并无不妥,表现悲痛,查了许久,侍卫长与望名侯不和的证据竟愈来愈多,甚至发现当年侍卫长的伤都是望名侯的手笔,为的是挟恩图报。
    随着种种证据浮现,望名侯自交回兵权后便无实权,知县虽忌惮其位,然斯人已逝,又无争议,一拍桌案道证据确凿,竟就真的结了案。
    沐攸宁嗑着瓜子,即便官府再懒怠也不该结得如此草率,莫不是里面尚有隐情?她边思考边听赵清絃说话,他的声线平平,寻常说些难以理解的咒言倒很悦耳,可眼下在车厢里摇摇晃晃,反添了几分睡意,叫她不愿再多想。
    果不其然,直至赵清絃提起现下去向她才回过神来,有些意外地问:“这么快就去云州?”
    赵清絃懒洋洋地睁开眼,道:“若要四出探听,半年眨眼就过了。”
    沐攸宁朝他笑了笑,她倒是忘了自己与他同行的初衷,尤在向赵清絃问出怪阵的事后便有了定夺,既无专门克制他们真气的阵法,心中疑问便已全消,如此又怎会时常绷紧着神经,记挂着要继续查探什么呢?
    “半年很久啊……”她掰着指头,小声地说:“要不,我先去附近看看,差不多了再回来寻你吧。”
    沐攸宁说这话时并未细想,然那般随意的语气却让赵清絃怔了怔。
    他确是没有让沐攸宁留下的原因,就连她在望名侯府的试探也不过是心血来潮罢了,赵清絃眸色一沉,既她想在自己身上敲出什么有用的内容,倒可让她知晓自己尚有利用价值。
    “大多武者都已朝云州集结,眼下正是打听消息的好时机,只怕沐姑娘离得太远,找到有用线索时会来不及告知。”未待她开口接话,赵清絃便已先示弱,道:“沐姑娘若真想先到别处走一趟……”
    沐攸宁望着那杯清茶,想起他说的雪水,不禁伸出舌尖舔了舔下唇,她很快就打断了赵清絃:“罢了罢了,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
    刚才提了这么多地方,想越过云州到灵安确是不太充裕,可位居东方的顾州路程极短,也并非什么渺无人烟的郡城,往该处绕一圈总不至于赶不上。
    她原先是这么打算,然欲张口劝说时,抬眸入眼的却是赵清絃更显尖削的下颏,如被锋利的刀子刺进眼底般——不过是临行前用了一回咒言,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
    沐攸宁举起手,指腹在他颌骨处寸寸流连,只觉得赵清絃比初遇时又瘦了点,她轻抿着唇,暗道若是这个原因,他确是该及早到云州安置休养。
    可哪怕是这样的赵清絃,在她有所表示后仍愿顺她心意,沐攸宁忽觉心头一酸,当即打消了把人扔下的念头。
    赵清絃恍若未觉,轻摇玉扇给她扇风,捉住她的手亲了下,掀开车帘看向远方,却听车外传来澄流的声音:“这回走得急,尚未和你们说我听到什么有趣的事。”
    沐攸宁一下就来了兴趣,问:“什么?”
    “你说沐瑶宫已经没落,除却云州,其余州县一直有大量稚童被拐的消息,而恒阳教信奉的,正好是沐瑶宫。”
    沐云生虽下令把宫人全都赶走,却从未说过逐出门外的话,反而叮嘱她和沐殖庭在外遇上,要切记同门情义,若非什么危及性命的险事,千万别闹得太僵。
    沐攸宁似乎不感到意外,反而在赵清絃屈指刮去她嘴角的瓜子屑时捉住他的手咬了一口,道:“师父真是留下一个好大的烂摊子啊。”
    云州位于相州北方,乃西殷重城之一,从望名县驾马车前行,大约需要半个月。
    望名侯提及数遍的东风道观坐立在云州云河城西郊,有趣的是,近年以杀手起家的恒阳教同样建于该地,一者奉十方救苦天尊,另一者视邪教为信仰,却比邻而建,平日道观的信徒出入小心翼翼,女多男少,生怕得罪了什么人。
    几人已走了近半路程,赵清絃望着天边的白云,随口提了句:“要变天了。”
    若是可行,他倒想今日到达云河城内。
    沐攸宁顺着他视线看去,天朗气清,怎么都不像会下雨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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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5]  出处︰《洞玄子》十、时日损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