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业已成魔 第4节

      皇太孙睁着圆圆的眼睛,在他怀里仰头瞧他,显得有些可爱。
    赵渊笑了,摸摸他脑袋,又仰头去看山河图。
    “我大端北临夷族,有游牧部落逼境,此困历朝历代不可避免。太祖皇帝建国时,便定藩北近,封九大边塞王,以皇族血脉定我大端北疆之安宁。故而大端可延续二十二代,至今荣光不落。”
    他看了片刻,抬手往北疆指点道:“九大边塞王,自西向东分别是,甘州福王、韦州庆王、西安秦王、太原晋王、大同代王、宣府谷王、开平肃王、大宁宁王、广宁辽王。”
    “肃王……肃王是二哥的父亲吗?”赵浚问。
    “是的。”赵渊说,“如今在位的肃王,便是我的父亲。”
    “其中甘州福王是太祖血脉一直延续至今。秦王自宪帝时便王府空虚,已然凋敝。如今除辽王年龄尚幼未曾抵藩、宁王抱病于京城宅邸,其余诸位藩王镇守藩地,已有很多很多年岁了……”
    赵渊话音刚落,就听身后有人朗声道:“便是数百年北疆游牧政权更迭,如今瓦剌、鞑靼鼎立、蒙古部族吞噬混战。这我边疆固若金汤,经年无改。便是靠了这九大攘夷塞王的存在。”
    他回头去看,就见太子入内,边脱大氅与宫人边继续说:“九大王深耕封地,拥兵自重,不纳贡不交粮,世袭罔替。使当地之民只听九王威名,不知有大端朝廷,更不知有皇帝高坐庙堂……”
    赵渊连忙行礼:“太子殿下。”
    太子一笑:“今日吏部又上了这般的折子,内阁行了票拟,送到了养心殿。”
    赵渊有些惶惶的困惑,缓缓直起身子,抬头看向自己这位二叔。
    “渊儿,你本是肃王府郡王。我问你一事……”
    “太子请讲。”
    “且不说这拥兵而重的九王,只说其余宗亲,亲王、郡王及再往下的镇国将军、辅国将军、奉国将军、镇国中尉、辅国中尉,奉国中尉……世世代代俸禄终身。宗族人员冗余庞杂,朝廷无力支持宗族供奉。我赵氏宗亲子孙便搜刮百姓、暴敛金银,使国库空虚,民不聊生。封王定藩是本我大端根本规矩,如今大厦将倾,该不该……”
    太子笑了笑,接下来问出的话,却让人胆寒。
    “该不该削藩?”
    第5章 倾星阁之谣传
    道录司设于烟袋斜街广福寺内,自去年皇帝为皇室宗亲挑选僧道侍讲,谢太初便入了道录司任职,最初不过是道录司右玄义,一年之内因道法深厚,被贤帝、太子十分偏爱,一路从八品职位撅升上了,如今已经是道录司左正一,统领天下道家法门。
    外界已有谣传,此次霜降天寿山谒陵归来后,皇帝便要升他做“真人”,封二品诰命。不可谓不是现今顺天府炙手可热的人物。
    广福寺就在什刹海附近,此时即将霜降,天黑的极早,谢太初傍晚散衙出来,天已然半黑了。
    什刹海附近酒肆都上了灯笼,在寒风中,红灯摇曳,颇有些不似人间的仙意。谢太初在湖畔驻足,观赏远景。他身形清冷却与市井格格不入,面容沉静,瞧着周遭的车水马龙,倒不知道想些什么。
    又过了片刻,他转身欲沿湖而行。
    便瞧见有一内宦之人站在身后不知道多久,此人年轻三十来岁,面容温婉中却带着两分阴柔,正笑吟吟的瞧他——乃是当朝司礼监从三品秉笔、提督东厂与北镇抚司的大珰舒梁。
    “舒秉笔。”
    “道长,咱家恭候多时了。”舒梁躬身道,“咱家在玉衡楼中饮酒赏月,瞧见道长散衙,如今天色已沉,道长若不嫌弃,与咱家一同进些饭食才好回府?”
    “今日家中有事,不敢叨扰秉笔,便算了。”谢太初回礼后欲走,便有舒梁身侧宫人拦着他不让他动弹。
    “听宁王殿下提及,昨夜瞧道长在专注翻阅皇室族谱,专注喜爱溢于言表。殿下就记下了,嘱托咱家,道长喜好这些,应多为道长操心。咱家便差宗人府的过去又寻了些出来,免得道长还得去皇史宬查看,这次拿出来的乃是帝系与支系之碟文,想着若遇见了可以共同一观。没想到今日就遇上了。”
    舒梁态度平和,言语间却透露出与宁王的亲昵关系,随意差遣宗人府,取帝王家谱进出皇史宬的特权——内宦提督东厂首领之权威,已然呼之欲出。
    谢太初回头看他:“自汉高祖以来,便筑金匮石室,将帝王宗亲玉蝶藏于其中,我朝更是设立皇史宬,保管圣训文献与宗亲碟文。如此重要之物,被秉笔随意取出供人阅览,不觉惶恐?”
    “不过借阅便还,祖先在天有灵也舍不得多加责难。机会难得,道长……真舍得不移步一观吗?”
    话已说到这里,便退无可退。
    谢太初沉默片刻,眉心微微皱了。
    舒梁又笑道:“倾星阁之出世少有,便是宁王也不得不重视,王爷爱才苦心日月可鉴,道长可不要辜负了。”
    正要开口,就听见不远处玉衡楼中有人醉言道:“削藩,自然要削藩!若不削藩,我大端大厦倾覆之日即到!若不削藩,民不聊生必起祸端!”
    舒梁眯眼去看,问身后侍卫:“沈逐,这是哪位大人?瞧着面生。”
    他身后安静站立的锦衣卫缇骑沈逐答:“翰林院庶吉士汤浩岚。”
    舒梁垂首弹了弹大袖,对沈逐道:“酩酊大醉,满口胡诌,不成体统。押送镇抚司诏狱定罪吧。”
    沈逐安静片刻应了声是。
    *
    该不该削藩?
    这问题诛心,仿佛霹雳雷鸣悬挂在赵渊头顶。
    只觉得若答错一字,就要五雷轰顶,不止是他,更有整个肃王府陷入万劫不复只境地。
    太子问完,端本宫内一时安静了下来。然而太子垂问不可不答。
    赵渊斟酌片刻,有些磕磕盼盼的开口道:“该不该……该不该削藩,乃是朝廷的决策之事,赵渊不敢妄言。”
    “哦?”太子笑了,走到他身侧,坐在榻上,不依不饶,“准你畅所欲言。”
    赵渊只好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又道:“削藩一事,涉及深远,近者如边塞九大藩王,远者如各地定了封地的宗族旁系支系。臣不敢揣测太子心意,只是削藩关键所在乃是怎么削,如何削。”
    “说下去。”
    “削藩可强取、可推恩。西汉景帝刘启依晁错建议进行削藩,有‘七国之乱’,虽三月平定,可致使宗亲反目,举国动荡,流血漂橹,民不聊生。实不可取。”赵渊说,“倒是汉武帝时推私恩,允许藩王将封地均分于自己的诸多孩孙,这样藩王越多,而封地越小,几代之后藩王就再无威慑于朝廷了。”
    他说完这话,惴惴不安等了一刻,太子笑出了声:“渊儿机敏。比内阁那帮老臣思虑还要深远。”
    赵渊道:“闲暇时多看了两本史记,不敢受夸。”
    太子命宫人搬了围棋过来,对赵渊说:“不聊这个了,来与孤对弈。让孤瞧瞧你最近与围棋可有长进。”
    “是。”赵渊冷汗湿透衣襟,却知道最凶险的试探已经过去了。
    宫人推了他的轮椅上前,他便执黑棋与太子对弈起来。
    赵浚亦不再闹,在旁边专心看他两人在棋盘上厮杀。
    *
    赵渊今日满盘皆输。
    最后几步落子时,仓皇中竟让指尖旗子落在了地上。赵渊弯腰去捡那白子,半天竟触碰不到,最后是太子下榻,将那落在地上的旗子捡起。
    太子叹息一声:“渊儿今日心神不宁,孤这棋赢得胜之不武。”
    赵渊强撑着精神道:“还请太子恕罪。”
    “收了吧。”太子让宫人过来收棋。
    赵浚跟在他俩身侧说:“二哥,今日可要在端本宫用膳再走?”
    赵渊摸摸他的头安抚笑道:“日渐西沉,东华门快落锁了,我这边出宫去了。不敢叨扰太子与太孙。”
    “孤送送你。”太子说完这话,自顾自给他推着轮椅便往宫门而去,边走边问他,“你可记得一年前你执拗要与谢太初成亲,遭受阻拦一事?”
    赵渊愣了一下,不知道为何旧事重提,回答:“渊儿记得。”
    “从一开始众人便屡屡反对。后来反对之声又销声匿迹,你可知为何?”太子问。
    “自然是因为皇爷爷和二叔您心疼我,送来玉如意,又降下婚配旨意。”赵渊道,“渊儿感谢陛下及太子成全。”
    “不是成全。”
    “不是……?”赵渊困惑。
    “谢太初之所以能进道录司谋职,又能以道士身份为孤侍讲,全是因为他倾星阁人士的身份。也因此,陛下高看他许多分,待他与普通修道之人不同。一年之内数次撅升,才让他做到了道录司左正一之位。”
    “这个侄儿知道。”
    “那你可知道倾星阁为何能够如此被看重?”太子又问。
    “民间有‘倾星出天下定’的说法,只说他们通古窥今,神鬼莫测。听说是传承自王禅老祖。修术法,可断天下。”赵渊说到这里忍不住失笑,“不过是众人以讹传讹罢了,哪里有这么神奇的术法,哪里有这么神奇的宗门?”
    “你错了。”太子说,“恰恰远不只是这般简单。”
    “请二叔明示。”
    “倾星阁乱世方出,必辅佐一人,此人必得天下。”
    赵渊一怔:“这是什么……意思……”
    太子看他,并不似讲笑话,眼神深邃,似有深意:“谢太初所亲近之人,根据谣传,极有可能是命定的未来天下之主。”
    ——谢太初亲近之人乃是未来天下共主?
    赵渊差点失笑说这事不过鬼神乱力,可他又岂能不清楚一个谣言也有可能掀起惊天巨浪,一个谣言有时候也能蛊惑人心。
    更何况是这样的改天幻日的话。
    赵渊背后寒毛顿时又再耸立,连忙在轮椅上躬身急道:“臣双腿有疾,无法行走,不可能有此等大逆不道的心思!”
    太子沉默许久,让赵渊只觉得胆颤心惊,想到中午太子质问削藩一事上的决断——
    “求殿下彻查臣与肃王府!”赵渊抖着声音又道。
    然而过了一阵子,太子那威压的气场终于是缓缓收拢了。
    “孤知道你不会有这样的心思。你素来温和淡泊,与世无争,像极了你的母亲。又聪慧机敏,眼界宽广,是我赵家血脉传承。”
    “二叔是我的二叔。”赵渊道,“更是我肃王府未来侍奉主君。肃王一脉忠心剖腹可见,请二叔放心。赵渊乃是双腿残疾之人,与皇位本就无缘,根本不可能有这般的心思。与谢太初成亲,也是一心仰慕,绝对没有借他改命逆天的胆子!”
    太子颔首:“孤自然信你。不然你这婚事也办不下来。”
    有太子这一句话,赵渊才如释重负。
    他指尖还在发抖,将手拢在袖间,这才抬头看向太子。
    “男子与男子结发本就惊世骇俗,我一个郡王要和谢太初成亲。就算没有这等心思,也应算是给宗族蒙羞。渊儿斗胆问二叔,不知为何后来又准了?”赵渊声音微微发抖问。
    “只因知道这个谣传的不止是陛下与孤,还有宁王。”太子笑了一声,“而宁王信。宁王信这谣言,孤……便不得不信。
    宁王与太子乃是孪生兄弟,又同是皇后嫡子嗣。明明定藩于大宁却不肯去封地,称病在京城多年……多少人都知道他是有些不该有的心思的。
    赵渊亦知道。
    朝廷局势微妙,也多半是因为这个人。
    多少年来,宁王于太子,太子于宁王……明明是兄弟,私下想起彼此却如鲠在喉。
    “他频频与谢太初接触,当时就怕他想借势倾星阁……正好你闹着要与谢太初结婚,于是孤便做主,顺水推舟请陛下准了这门婚事,绝了宁王的野心。”太子叹息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