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页
他的背影看起来有种大厦倾颓的末世感,外套后侧靠腰部的位置有久坐压出来的细微褶皱,光影在上面雕琢,直到陆荷阳带着那些纹路从视线范围内彻底消失,傅珣走到车门边,将手搭在门把手上。
“唉。”程东旭在副驾上抱着硕大的行李包,从边缘露出一对杏眼,按下一半车窗探出头对傅珣说,“我觉得荷阳哥失忆以后,变化好大。”
“是吗?”傅珣淡淡回应,视线上移,从三楼住户窗外苍翠别致的花架,一直往上追。
“简直像变了一个人,特别冷淡。”程东旭撇撇嘴,“不过也幸好他想不起来了,你之前把人关新庭那,他要是记得,根本不可能跟你回来……”
直到十楼东侧的窗户里倏然亮起灯,傅珣转身打开车门坐进去。
“虽然不这样做的话,荷阳哥会有危险,但你不说……”程东旭忽然从后视镜与傅珣带着警告意味的冷冽目光对上,讪笑着闭上嘴。
傅珣不是不说,而是不知道怎么说。
倘若之前他还有那么一点点自信,认为陆荷阳会在意他的生死、过得好坏,他的情感和婚姻,而现在他拿不准失忆的陆荷阳会如何反应。他或许只会淡漠地听完,祝福他百年好合的同时疏离地表达感谢。
而他的解释并非想换来他的感恩,他要的,是他的爱。
为此他不惜耐心地狩猎,温柔地靠近,不惜像西西弗斯推石头一样的,一遍又一遍重新开始。
直到他爱上他,他所做的一切才有意义。
“等他想起一切,我会和他解释的。”傅珣食指敲了敲司机的座椅,示意开车,又再次叮嘱程东旭,“但在此之前,你别多嘴,尤其是之前新庭的事和徐令妤。”
黑色的梅赛德斯缓慢驶出小区,汇入车流,陆荷阳拉紧窗帘,吁出一口气。脱下坚硬的伪装,他的生命力被一抽而空,他感到自己就像是这个初秋枝头的第一片黄叶,随时摇摇欲坠,零落成泥。
其实刚刚在梁溪镇苏醒的时候,他确实有过短暂的记忆模糊,但他午饭前就记起了一切,包括自己受伤的前因后果、老师的身份,还有傅珣。
十年前他手握小刀时与他凌空对视时泄露的软弱,他侧耳倾听时眼底的专注与幽深,他的忌口,他流汗的脊背,他在床上的习惯,他抽烟时掉梢起眼皮的姿态,最要紧的是,他订婚了。
一块模糊的玻璃被擦拭掉脏污,露出透亮的真相。他不得不直面这一切。
他思考过傅珣来寻找他的目的,占有欲也好,没有报复够也罢,刺激驱使或者是觉得自己还身负“嫖客”的责任,傅珣就像是一只野狗,有咬死不放的决心。但对陆荷阳来说,如果傅珣注定要踏入一段正常的婚姻,作为兄长,作为一个有自尊心的人,他有必要尽快结束这段荒诞的关系,让他回到他挚爱的未婚妻身边去。
于是他决定装作遗忘一切,一对没有血缘关系的兄弟,他们拥有的不过是共同的记忆罢了,只要没有这些,他就可以彻底割断他们之间的联系,足以使得傅珣逐渐对他失去兴趣,也不必再负有任何责任。
这就像是一场没有麻醉的手术,锋利的刀刃一点一点割开皮肉,陆荷阳可以明晰地感觉到被切开的钝痛。
而他希望这一切对傅珣来说,只是丢掉一个玩具,那么简单。
陆荷阳在椅子上坐下,陷进椅背里,口袋内侧突出一个角,大约是手机坚硬的边缘抵住大腿,惹人不适。
他伸手掏出来,却意外地发现,这并不是他到青岗市后新换的手机,而是之前被傅珣拿走的那一个。
一并被没收的,自然还有存在新手机里的温吉羽的电话号码。
大约是在飞机上趁他睡着时换掉的。
陆荷阳一瞬间有哭笑不得的心情,打开手机后,除了几个APP顶着待更新红点外,并没有太多未读消息提示,他翻阅微信,发现傅珣像一个称职的秘书,周到地打理了一切。比如和王院长请假,以陆荷阳的口吻,向甘棠解释近期未能出勤的原因,甚至和课代表寒暄或是提供一个不能立刻回答问题的借口。
最令陆荷阳哑然失笑的是,其中有一条消息来自他在美国的导师Edward,用英语询问他近期是否有空参加一场学术交流会议。傅珣也用英文表达了近一个月无法确定行程,容后再议的意思,结果Edward饶有兴致地同他探讨起学术问题,尽管傅珣英文不错,但陆荷阳还是从字里行间感受到他面对心理学艰深的专业词汇时的力不从心,比如“期望值模型”,应该是“expectancy value model” ,他漏掉了“value”,另外“思维方式”可以用更专业的“mindset”表示,而不是“way of thinking”。总之他笨拙地用错了一些词,然后艰难地结束了对话。
他将手机放到一边,打算洗个澡,指尖落到腕表上,勾勒着表盘的形状浅浅划了一道圈。确实是一块昂贵的表,但与他的身价并不相称,他摘下来,放进床头柜的抽屉里。
因为伤口刚刚结痂,他只简单冲洗了一下,从浴室出来后,他在冰箱里翻出一袋速冻水饺,他不是很擅长煮这个,总是不是馅没熟,就是煮太久,皮都散了。这一次煮的时候,倒还有几个“全尸”,他急忙关火。吃的时候顺便给甘棠发了个微信,向她询问目前的课程进度和后续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