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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泪水不住地往下淌着。
他从来都没有在任何一个人面前这样哭过,哪怕面对死神,他也能够听着优雅的歌曲从容微笑着仰头迎去。
可这一刻,他知道自己在这世上竟是有尚且存活着同类的。
那个能够完全理解他,感受他之痛,明白他之苦的人,原来一直一直……就在他的身边。
谢清呈从前告诉他,让他靠着自己走出内心的阴影。
谢清呈曾经问他,小鬼,你不疼吗。
谢清呈曾在绝望中试图唤醒他的理智,告诉他只要活着,任何困难都是可以被趟过去的。
你要……永远相信自己的内心。
只要你活着一天,就一刻也不要放弃能战胜病魔的希望。
这些话……这些话,他从前只当做是一个医生对一个患者的开解。
可原来……
可原来,那就是谢清呈自己的血泪熬就的肺腑之言!是另一个精神埃博拉患者在深海中发出的悲鸣。
那是谢清呈曾经跌跌撞撞走过的路,是他经历过的爱恨别离,是他伤口的血,眼中的泪。
谢清呈却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能说。
只由着他……痴痴傻傻地站着。
他孤零零地站在礁石上,引吭哀鸣,在大海的孤岛之上,迟迟得不到任何回应——他以为自己是最后一头未死的异龙。
可原来他祭台上的那个“人类”,和他流着同样的血,藏着和他同样可怖的翅膀。
谢清呈……什么也不说。
什么也不说!!!
贺予用力闭了闭眼睛,都忍不住要打他骂他了,他质问着他,怨恨着他,满心满腔的憎恨恼怒,伤心困苦。
他说:“谢清呈,我真是恨透你了。这比你不告诉我真相更令我痛苦。你是不是讨厌死了我,才要在最后把这样的事情告诉我,你直到最后,才愿意告诉我,其实我从来不是一个人,是吗?”
他骂着,出离愤怒着。
可是最后,他又紧紧地抱住了谢清呈——
在冷得让人发颤的冰水中。
在窒得让人近乎无法呼吸的暗室中。
在昏幽里,在无人处,在生死前。
濒死的恶龙紧紧抱着他,哭着,骂着,哀嚎着,却连指爪都在颤抖,却像要把谢清呈整个人都勒进自己的血肉之间。
他们是天地间最孤独的两个人。
在死亡来临前,其中一个终于卸下了假面,让另一个人看到他们相似的脸。
在死亡来临之前,一个终于怜悯了另一个,告诉了他,原来世间他非孑然。
大水最终淹没到了口鼻处,生死只在转瞬间。
贺予通红着眼,深深地望了谢清呈一眼——那眼神似仇,似怨,似宽宥,似深堕,那里面一时间有太多的情绪决堤,急于在这双眸子还能表达喜怒哀乐的时候,不辜负最后的自由。
无尽夏,繁花里。
伤痕累累的苍龙背负着沉重的枷锁,背负着秘密的镣铐,背负的禁药的罪恶,化为人形,来到幼龙的身边。
苍龙看着那个小小的,蜷坐在台阶上的孩子。
犹如隔着多少年颠沛流离,痛苦挣扎的岁月,看着曾经的那个自己。
他把化作人类模样的手,伸给幼龙。
他幽镜般的眼瞳里,映出孩子的身影。
他说——
“小鬼,你不疼吗?”
他这么问,是因为他知道,那是很痛的。
锥心剜骨之痛,在麻木绝望之痛前,其实根本不值一提。
谢清呈自己经历过那种能压垮巨人的痛苦——知道自己活不了太久,觉得自己一无所用,没有任何先驱者曾经活着走出过这片泥沼,不得不在这泥沼中了此残生。
这些他都知道。
但他不能和贺予说,这是很疼的。
他只能问。
他记得从前那个医生,是怎样安慰满手鲜血的自己。他只能拙劣模仿,然后以一个正常人的面目,去抱起瑟缩的幼龙。
他知道贺予想要一个伴,想要一点来自同类的鼓舞。
他不是没有丝毫的怜悯。
但他要做的事情太多了,他对自己尚且残忍至此,又何况对贺予?他唯一的温柔成了他在贺继威聘书上签下的俊秀文字。
在他还力所能及的时候,以一个心理医生的身份陪伴他,开导他,他能给他的,也就这么一些帮助了。
这是谢清呈剩下的最后一点精力。
不多。
可他全部都给贺予了。
他为了真相,失去了梦想。
为了妹妹,失去了健康。
他为了战胜疾病,失去了活下去的意义。
又为了活下去的意义,失去了自己的平静和安详。
他失去了父母,失去了半父,失去了好不容易找到的新的归宿,失去了警衔后又失去了白衣,为了保护那些甚至都不识得他的师弟师妹们,他甚至连最后容身的讲坛也要被驱逐下,连一张书桌都要失去。
他这一生,从那个雨夜起,一直就握不住任何东西。
他永失安宁。
甚至为了头脑的清明,他连生而为人最基本的情绪,他也不得不献祭掉——他不停地告诉贺予“要冷静”。可那不是在苛求,也不是在命令。
那是血肉模糊的苍龙在告诉小小的龙崽,在这条满是荆棘的路上,怎样才能走的最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