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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唐风华 第35节

      几名亲卫将韩约宋宝引走,步离却躲在了徐乐身后。徐乐只觉得衣襟一紧,却是被步离拽住,死不撒手。
    有亲卫想将步离引走,却无从措手。刘武周温和的看着步离,摇头笑到:“这是塞种鞑靼小丫头罢,不妨事,跟着便是……是梁亥特部出来的?”
    一边说话,刘武周就引着徐乐两人朝内院走去,自然而然,这场中气氛就全为刘武周所掌控。而徐乐只是面带微笑,背后挂着一个小尾巴步离,跟随而进。
    到得内院书房,刘武周和苑君章在主位,徐乐在侧,步离就站在徐乐身后寸步不离,亲卫送上饮子之后就告退出去警戒。
    刘武周也不说话,只是招呼徐乐用饮子。徐乐也沉得住气,只是笑吟吟的小口啜饮,这城府看起来比刘武周还深的样子。
    其实徐乐再有天分,这些城府也是学不来的。不过是严格按照爷爷教导行事。
    和人打交道,这个世道,别让人挑礼,世家臭规矩太多。还有什么话让别人先说,自己后开口,这样总能让别人高看你一眼!
    好学生徐乐奉行爷爷教诲唯谨,让刘武周和苑君章又交换了一下眼神,还是那个意思。
    这家伙到底是谁教出来的!
    要是徐乐先诉冤委屈,请求援手,那么刘武周大可摆出长辈架子,先数落徐乐做得有点差了,然后再以长辈身份拍胸脯说一定保住他。徐乐到时候还能不就范?这些天就老实被拘管着,再生出什么事情来,就是他没了道理,怎么收拾都容易。
    可现在徐乐不开口,难道自家先来数落他的罪过?这小子要是不服,还不知道会生出什么事情来。他刘武周以本乡前辈身份以大欺小也就坐实了。
    可怎生让他先开口?
    一碗饮子都快喝完,室内还是鸦雀无声,气氛难免有点尴尬。就在这个时候,门外脚步声冬冬作响,尉迟恭一头撞了进来。
    徐乐终于开口:“敬德兄,又见面了。”
    刘武周和苑君章也是眼前一亮,这尉迟恭向来是惹是生非之人,有时候看着他都烦。但是这下子,却是来得好!
    ……
    云中城外,一处矮山之上。几骑策马而立,看着远处就要落下的太阳,还有已经安静下来的千余越部聚落营地。
    当先一骑,沉默良久,终于开口:“走罢,总得走这么一遭!”
    这一骑三十多岁样子,饱经风霜的模样,头上戴着兜帽,将面目深藏。若是刘武周在场,虽然掩藏形迹,还是能认出他来。
    正是王仁恭身边心腹之人,出身自雁门郡的大将张万岁!
    第七十一章 角力(五)
    张万岁是雁门郡人,经历与刘武周相差并不太多。都是乡间以勇力闻名,而被募为鹰扬,然后被征发而去攻打高丽。
    但张万岁并没有如刘武周一般在异国他乡出生入死,而是被留在运河一带,作为护卫转运粮秣的守河之军。
    作为负责转运粮秣之军,地位在军中可算是最底层的,谁都能踩上一脚。而远征高丽,以大业天子好大喜功的架势,从来都是动员最多最精锐的兵力。最盛时期,前锋已经接近平壤,而后卫才出洛阳!
    为这样大军转运军资粮秣,任务繁重到难以想象。这些守河运粮之军,大量累死逃亡。而完不成转运重任,领军那些世家子出身的将领,就疯狂责罚甚而屠戮这些已经被压榨到极限的军士。
    张万岁怀立功之心而入军中,谁知道遭逢的是这般暗无天日的军中生涯!几十名追随着他一起加入军中的雁门子弟,就这样几乎死伤殆尽,不少还是他亲族中人!
    厮时厮境,这些守河转运之军,恨不得与这大隋偕亡!
    后来便是杨玄感截断运河,扯起叛乱大旗。
    这位越国公之后,也是顶级门阀世家中人。但是对于张万岁而言,都无所谓了,只要能复这些时日被摧残的仇恨!只要能让那些被折磨而死的亲族乡友瞑目!
    大业天子回师平叛,双方大战。这是一场很奇怪的战事,世家中人,多有父子在大业天子麾下,子侄在杨玄感麾下。围绕洛阳一带,舍死忘生战斗在一起。
    这无非是世家中人——不管是传自鲜卑六镇的关陇军功贵族集团,还是已经传承数百年已久的关东世家集团。为了动摇大业天子的统治而发起的这场叛乱。但是秉承着世家在乱世中几面下注的传统,归于各自不同旗下,相向而战。
    张万岁揣测不了这么深的道理,只是知道为了复仇,为了破坏而战!
    杨玄感乱事,最为繁华富庶的中原腹心之地,多出了不知道多少断壁残垣,多出了不知道多少孤儿寡母。张万岁的勇猛,在这场乱事之中也是出名的。手刃世家子弟军将,颇有几名。
    最终杨玄感败亡,而大业天子的威望也彻底动摇,原来大隋立国以来的余威,荡然无存。最后才有大业天子走避江都,而天下群雄跃跃欲试!
    张万岁仓皇逃离,不敢回返雁门故地。一路来到马邑,甚至想投奔突厥而去。
    而此刻王仁恭上任为马邑太守,当初他被坐免官职,就是因为侄儿从杨玄感之乱。而张万岁,正是王仁恭侄儿最得力的部将之一!
    当得知王仁恭上任之后,张万岁试探着前往投效,准备一旦发现不对,就立刻远走高飞。
    那时王仁恭才入马邑,正缺心腹之人,张万岁曾经在他侄儿麾下听命作战,在王仁恭看来,也就是王家的家将一流了。以王仁恭的高傲,虽然未曾倒履相迎,但也立刻就赋予张万岁典太守府宿卫之责。
    如此信重,让张万岁感激涕零。
    投军,叛乱,逃亡,这些经历让张万岁明白,这个世道,就是世家高门的天下。以大业天子承父祖之余烈,掌握着一个强盛的帝国,仍然对世家高门无可奈何。想要出头,只能依附于世家高门,难得和王家结下了这个情分,王仁恭又对他信任重用,岂能不好生卖命效力?
    这些年来,张万岁忠心耿耿为王仁恭出力。或者领马邑鹰扬兵冲杀在前,或者勤谨宿卫王仁恭在后。王家子弟,但有所命,张万岁也奉命唯谨。就是想追随王仁恭乘云而起,将来也立下属于自己的家门。
    这也是出身贫寒的子弟,想要出头的唯一出路!
    可是这次,王仁恭却遣他来与突厥秘密联络!
    作为王仁恭心腹,机密之事,张万岁也多少能够知闻。作为驯养熟了的门下家将,什么事情王仁恭也不会刻意避着他。
    刘武周如此难驯,手中又握着恒安鹰扬强兵,硬打吧,没把握。放着不管吧,王仁恭南下逐鹿,刘武周背后来一刀子怎么办?有人提议过收服刘武周,王仁恭却断然拒绝,只道刘武周是鹰视狼顾之辈,断断不肯据于人下。唯一可行之策,就是除掉刘武周!
    欲除刘武周,必须有所助力。死拼硬打,则就算是取胜,王仁恭实力大损,如何还能遂南下逐鹿,问鼎中原,和天下群雄掰一掰腕子的心愿?要知道,河东之地,李渊可不是一个好惹的家伙!
    如何以最小代价,以吞并刘武周,就成为了王仁恭的心头之事。
    李渊恨不得马邑郡自相攻斗,免除其背后威胁。而雁门郡残破,闭关自守而已矣,也不可引为援助。
    可是在云中之北,还有突厥。
    幸得还有突厥!
    张万岁被遣来,所承担的就是这样一个任务,联络突厥。南北夹攻,击灭刘武周!
    王仁恭开出的价码,是以云中之地归于突厥。而恒安精兵,则归于王仁恭。双方以云中盆地南面为界。
    在王仁恭看来,吞并恒安精兵之后,就足可南下雁门,收雁门马邑两郡精锐,以攻河东。击灭李渊之后,则西进长安,吞并关中,然后坐观关东成败,时机成熟,则可席卷天下,让王家化家为国,成为中原大地的主人!
    可这差事,实在有些丢人啊……
    虽然心中有着这样那样的想法,甚或在就要见面之前,张万岁还犹豫踟蹰了良久。最后还是牙齿一咬,对亲卫微微颔首示意。
    既然为王家门下鹰犬,则刀山火海也要闯了。追随世家行事,就得有这样的觉悟!
    天色渐渐沉黯下来,秋风凛凛,将张万岁面孔吹得冰凉。他将面孔在兜帽中藏得更深了一些,策马就向着千余越营地走去。
    早些办完这丢人的差事,就早些回返也罢。中原自有花花世界等着,这边塞苦寒之地,真的是一刻也不想多耽搁了!
    而在千余越王帐之中,执必思力和执必落落,在青狼骑拱卫下相向而坐,好整以暇的等待着南面使节到来。
    灯火晦暗,执必思力打破沉寂,却又是一个哈欠打了出来,眼角也沁出了泪花,一副等得不耐烦的模样。
    “王仁恭使节,到底什么时候到来?早些办完这些事情,还可以早些看汉人的云中秋日大集,我这次随叔叔来,不就是冲着这个嘛!”
    执必落落阴冷的面孔露出一点笑意:“区区云中的秋日大集就能满足你了?大隋已经完了,汉人高门,争先恐后的向我们示好,将来就算是长安洛阳,也只会变成我们突厥人的牧场!”
    执必思力一惊双手连摇:“可别变成牧场啊!”
    执必落落收敛笑意,脸色又阴沉下来,微微摇头。
    这少族长,什么时候能收敛一点对汉人事物的喜爱?没了野性,还能是突厥男儿么?这倒真是让人头疼!
    第七十二章 角力(六)
    尉迟恭直闯鹰击郎将衙署,本来设想了种种情况,却怎么也没想到这一幕。
    几个人在室中对坐,徐乐风仪不用说了,简直是世家子弟礼仪教科书的具象化。就连一向大大咧咧的刘武周,也学着苑君章端端正正跪坐上首,捧着饮子用袖子遮挡,小口小口的喝着。
    室内鸦雀无声,只有徐乐身后站着的那个娇小长发少女歪着头,一双湛蓝的大眼睛疑惑的看着自家。
    徐乐笑着一声招呼,尉迟恭真不知道怎样答话。
    跑得满脸又是灰又是汗,憋足了劲儿准备和刘武周大吵一场,就算是苑君章跳出来指责阻拦,尉迟恭都准备抗争到底。
    现下看到这般情境,提足了的劲儿一下就莫名泄得干净,尉迟恭只是呆呆的站在门口,擦着脸上豆大的汗珠,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啪的一声,却是刘武周狠狠一拍几案。
    “尉迟恭,你这憨货,正想找你,你却自己送上门来,你可知罪?”
    低沉的话语声中,刘武周面沉如水,只是狠狠的盯着尉迟恭!
    尉迟恭下意识的就抗声而辩:“尉迟老……末将有什么罪?”
    刘武周仍然绷着一张脸:“你还没罪?让你今日值守巡城,擅离职守,还到我这里撒泼。最后乐郎君与九姓部族起了冲突,虽然你亡羊补牢,但是大祸已经酿成!若乐郎君有个三长两短,某如何以对马邑父老?而九姓部族若是怨恨,搅扰了这次云中秋日大集,恒安府无税可收,军需不济,四千恒安子弟吃喝拉撒问你要么?”
    徐乐仍然维持着脸上无懈可击的笑意,在心里可是给刘武周竖起了大拇指。
    不知道怎样处断自己,就拿尉迟恭做伐。什么罪过虽然归咎到尉迟恭头上,其实句句都是指责自己破坏了恒安府此次精心准备的秋日大集,四千恒安子弟没吃没喝,可都是自己的罪过了。
    可自己却无一词可以争辩,毕竟刘武周骂的可是尉迟恭!
    尉迟恭眨巴着眼睛,看看刘武周,看看徐乐,再看看苑君章。
    刘武周紧紧绷着一张脸,徐乐一言不发,苑君章只是闲适的低着头,看也不看尉迟恭一眼。
    沉默少顷之后,尉迟恭终于反应过来,垂头丧气的走到屋内,朝着刘武周行礼:“末将知罪,还请鹰击责罚。”
    尉迟恭只是性子直,可并不傻。反应慢点,也明白了刘武周的意思。既然郎将要找个台阶下,自家倒霉撞上来,也只有躺倒挨锤。难道还继续闹下去?今天事情可够多了!
    罢罢罢,息事宁人也罢!
    尉迟恭低头,刘武周也不为己甚,大度的一摆手:“既然错了,就要受罚。乐郎君与九姓部族起了冲突,这是我马邑本乡本土子弟,如何能不维护?这些时日,你就看好乐郎君,乐郎君掉了一根毫毛,我都唯你是问!到时候临战之际,你也别上阵了,就在云中城守家。还你一个清闲!”
    不让尉迟恭上阵,那就比杀了他还要难受。要是尉迟恭有尾巴的话,这个时候说不得都要夹起来了。
    这黑脸大将头垂得更低,答应的语声简直无力到了极点:“末将领命……”
    刘武周转向徐乐,脸上笑意又堆了起来:“乐郎君,因为这次秋日大集,实在是事关恒安府生死存亡,四千捍卫马邑父老的子弟,要吃要喝啊!大家都眼巴巴的盯着,所以实在不能再生出什么事端了。要是秋日大集的时候,九姓部族看见乐郎君,生出事来,维护本乡子弟那是没说的,这些鞑靼,该抓抓,该杀杀。可秋日大集也就被搅了,看在某这个前辈的份上,就请乐郎君安顿几日,等秋日大集结束,某再为乐郎君出气!”
    徐乐握着杯盏,淡淡一笑:“敢不从鹰击号令。鹰击对晚辈回护,晚辈实感念无地。”
    本来徐乐想争辩些什么,想告诉刘武周千余越部已经将九姓贵人一网打尽。但是刘武周这番话语一出,徐乐还能不明白他的意思?
    这事情,恒安鹰扬府不想管了。而谁要是坏了恒安鹰扬府秋日大集的事情,就是与四千子弟作对!对于千余越部那里发生了什么事情,才引起徐乐和他们的冲突,刘武周一个字都没有多问!
    而刘武周姿态已经放到极低,对一白身少年还这般温和客气以待。要是自己再提出什么非分要求,刘武周若是翻脸,也全是自己的错处!
    现在的自己,还承担不起刘武周的当场翻脸。因为自己还要将罗敦阿爷救出来!
    刘武周响亮的一击掌:“乐郎君深明大义!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