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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云路(科举) 第114节

      他在这边,孔建安自然不敢多留,麻溜儿地收拾了行李就赶赴任上。
    沈伯文念在他对自己态度还算友善配合的份上, 亲自送了一趟,感动得孔建安热泪纵横, 握着他的手一直舍不得放开,“师侄,你如今这般得陛下看重, 将来的前途定然不可限量,到时候可千万不要忘了在普宁受苦的师叔啊……”
    看着眼前自接到圣旨之后就瘦了一圈的人,沈伯文心中也有几分感叹,态度温和地同他又说了几句话。
    不过对于他方才的那句话,却并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孔建安也明白, 沈伯文若是个聪明人, 就定然不会直接应自己的话, 自己也不过只是特意这么一说,留个印象罢了。
    他暗叹了一声, 有点儿灰心酸涩,又有点庆幸,复杂难言。
    数年官场经历才走到知府这一步, 结果却遇上这么一件糟心事, 又成了七品的芝麻官, 好在是保住了性命, 想必是恩师帮了大忙,回头定是要送些银子过去的。
    但看着眼前之人,才三十多的岁数,承蒙圣恩,又能力出众,直接少了好些年的奋斗,到了自己官场生涯的最顶端,真是羡慕又嫉妒啊……
    不过好在孔建安就算有万般不好,唯有一点,心态好,想得开。
    如此那般地纠结了一阵子,就撂开手不再去想了,跟沈伯文道别之后便带上家人们上了马车。
    马车渐行渐远,沈伯文收回视线,心中叹息之余亦有警醒。
    孔建安走后不久,冯师亮也提出告辞,言还要早些回去伺候陛下,沈伯文多少也了解他们这些宦官们的生存环境与升职系统,知道他们没有亲族,没有妻族,也没有后辈,一身荣辱皆系于景德帝一人身上,况且皇帝只有一个,而大大小小的太监却不计其数,他离京这么许多天,虽是带着任务走的,但还是要提防有人取代了他在景德帝面前的恩宠。
    沈伯文明白这些,故而只是象征性地留了留,见人家婉拒,便将提前准备好的兴化府特产装了好几车,另加一百两银子送上。
    不能不送,因为即便是清贵的文臣们,也要担心宦官们在皇帝面前说自己的坏话,花钱笼络已成惯例,好在吴掌柜派人及时送来了这半年的分红。
    但也送的不算多,毕竟自己的家境在这里摆着,若真是送多了才有问题。在冯师亮这个等级的太监眼中,一百两不多不少,正好卡在一份正常的仪程的标准上,已经能算是有心了,自然不会多计较。
    毕竟沈伯文并不指望他们为自己说好话,不说坏话便已足够。
    送走了冯师亮等人,沈伯文又回到衙门做事,如今偌大一个兴化府,只有自己这么一个赶鸭子上架的知府,同知,通判通通没有,晋江县的县令自然也被革职处置了,如今状态也是空缺。
    莫问,问就是陛下已经命吏部派人过来,只是近来天官大人,也就是内阁首辅,吏部尚书窦知文要辞官归乡,正在跟景德帝搞那套三请三让的程序,因而大概得多辛苦沈大人您一段时间了。
    沈伯文还能说什么呢?
    只好撸起袖子自己苦干。
    然而这一等,就是半年过去了,久到沈珏又在紫阳书院的旬考中考了个头名,久到沈珠都教会金凤快一百个字了,久到沈伯文与周如玉一块儿给家里人还有未曾见过面的外甥女送的节礼都够一个来回了,吏部才终于慢吞吞地给兴化府指派了新的官员。
    然而新通判运气不大好,在赴任的路上染了风寒,居然就这么一病呜呼地去了。
    沈伯文:“……”
    果然身在古代,处处都是风险。
    他与这位新通判先前并不认识,故而并没有多少的伤感之情,但物伤己类,他也因此后怕起来,察觉到自己与家人们能顺顺利利,平平安安地来到任上,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
    当即就把家人们的身体养护提上日程。
    通判之位只能暂时空着,静待朝廷再派一位官员过来,而新的同知与晋江知县,却都在当月抵达了兴化府,只是前后上差了十几日。
    出乎沈伯文意料的,这两位,他居然都不算陌生。
    巧了,新来的兴化府同知还是姓黄,别误会,跟之前那个黄林并无关系,此人姓黄名裕阳,曾任广陵府长源县县令,正是沈伯文老家曾经的父母官。
    他是个不错的官,实事也干了不少,名声也很不错,再加上沈伯文与邵哲这两个长源县本地的举子双双考上了进士,着实为他增添了一笔光鲜的政绩,诸多因素之下,黄知县,当年考评结束后就升职了!
    然后在江南省兢兢业业地干了三年的布政司经历之后,考评又得了个中上,成了兴化府的新任同知。
    黄裕阳原本还在京都等候考评,心中担忧,等到调派终于下来,发现是兴化府同知的时候,又升官了?高兴之余,又忍不住打听一番上官是谁。
    打听清楚之后就松了口气。
    不由得庆幸起来,幸亏先前沈伯文中进士之后,自己亲自上门拜访,礼数周全,沈家立进士碑的时候,也亲自过去了,应当多少结了几分面子情,想必此番自己做下属,对方也不会多加难为。
    早先对于沈伯文的那点儿酸意,现在已经丝毫不见了,他如今已经四十八了,才堪堪到达同知这个位置上,而沈伯文才三十二岁,就已经身居正四品的知府,当他们相差太多的时候,二者就不适合放在一起比较了,不能比,也比不了。
    沈伯文对于这个能干实事的下属也很满意。
    然而没过几天,他就发现新来的晋江知县,竟然也是个熟人。
    不是旁人,正是他在杭州府担任乡试主考官时,鹿鸣宴上那位靠作诗夺得了头彩的举子——蒋沛春。
    沈伯文干脆一道替他们办了接风宴。
    宴上,黄裕阳表现得还好,颇有几分波澜不惊的样子,除了开始与中途的时候与他叙了会儿旧,便安心吃菜,没有特意逢迎,沈伯文倒是觉得与之相处十分舒服,果然能走到这一步的官员们,没有一个是简单的。
    而蒋沛春则又不同,刚一见面,就目光灼灼,眼神期待地一边给他行礼,一边问好:“许久不见,学生见过座师,不知您一向可好?”
    眼睛里的仰慕都快要溢出来了!
    “不必多礼。”沈伯文温和地笑了笑,请他坐下。
    他先前离京的时候,无论是庶吉士的散学考,亦或是春闱与朝考的结果都已经出来了,依照邵师兄的才学,自然是顺利地留在了翰林院,而陶正靖与戴连元这次,也终于考上了进士,虽然名次都不算高,但却是正儿八经的二甲进士,不是同进士,也算是不错的结果了。
    只可惜此番来京参加会试的那几个广陵府同乡,只有一个考中了二甲进士,还有一个同进士,其他几人则是遗憾落榜,只得三年后再来。
    而这一届的状元和榜眼,分别出自江西省与江南省,而探花,则出自浙江省,就是那位杭州府的解元——仲煜,沈伯文当时得知消息之后,惊讶了一瞬,随即却又觉得理所当然,虽然他没有见到仲煜在会试与殿试中的文章,不过乡试的文章是看过的,按照他的相貌与文采,得了探花的名次,倒也合情合理。
    至于蒋沛春,也考上了二甲进士,虽然是吊车尾的名次,也算是幸事一件。
    只是可惜没有在朝考中考上庶吉士,只能等着朝廷派官。
    沈伯文离京的时候,他还暂且没有着落,不想最后竟是落在了这儿。
    不过如此也好,好歹在这儿还有自己这个座师看护一二,不至于让他没头没脑。
    同乡关系,师生关系,同年关系,在官场上的地位都极为重要,既然蒋沛春正巧被指派到这里来,沈伯文也不会吝啬指点学生。
    接风宴过后,黄裕阳识趣地先行告辞,把空间留给他们师生二人。
    蒋沛春忙从袖中掏出一叠信,送到沈伯文跟前,还像是鹿鸣宴初见时的学生模样般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老师,这些是仲兄他们听说我要来兴化府任职,托我带过来的给您的信,还有些特产,明日我给您送过来。”
    沈伯文将信接过,大致看了看信封,便心里有数了,面色温和地颔了颔首:“辛苦你了。”
    “不辛苦不辛苦。”蒋沛春忙道。
    师生二人说了会儿话之后,沈伯文便考校起他的学问来,出的题倒是都不难,不过对方可能是出于紧张的缘故,刚开始的时候应答起来有点磕巴,到后面倒是顺了。
    不过还是出了一头的汗。
    沈伯文若有所思地收回视线,轻敲了几下桌面,道:“治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即便不再科举,也不可完全丢开手去。”
    “学生,学生知道了。”
    蒋沛春自知方才表现得不太好,没敢擦汗,用力地点头应了。
    沈伯文却又笑了笑,这一笑如雨后初霁,冲淡了方才的紧张气氛,他道:“不过为官为民,能做实事更加重要,这样吧,你去晋江县上任之后,若是有什么不懂的,尽可以来向为师请教。”
    “多谢老师!”
    蒋沛春闻言,眼睛立马就亮了,他的性子虽然还有点天真,但又不傻,自然知道这句话的分量和作用,赶忙站起身来,真心实意地行礼道谢。
    第一百零一章
    京都, 傍晚。
    从弘文馆里结伴走出几位庶吉士们,其中一位忽然建议去他们这一年吃惯了的沈家食肆吃点小菜,再喝点小酒, 明日无事,今日正好小聚放松一番。
    他这么说了,其他人自然也没什么意见, 便往那边走去。
    却不料还没走到门前,就瞧见掌柜的在指使着小伙计上门板, 一副要关门谢客的样子。
    为首的庶吉士不由得走过去问道:“掌柜的今日有事?”
    若不是有事,怎的关门这么早,平日里可是一直要开门到临近宵禁的。
    沈仲康虽然还是以往那副沉默寡言的模样, 不过做了几年的生意,待人接物上总归是进步了点儿的,闻言便露出个不好意思的笑来,道:“扰您几位的雅兴了,不过家里今个儿来人,实在不好意思。”
    这还能怎么办呢?
    几位庶吉士们只好说无事, 然后换了家食肆。
    沈仲康这边, 方才那番说辞倒是真的, 家里的确是来人了,来的不是旁人, 正是他二姐与二姐夫两口子,并外甥和外甥女一家人。
    托沈伯文的福,知道他们家有亲戚在做官, 姚家药铺的生意也越来越好了, 姚益与沈蕴此番上京来, 便是因为有一笔生意要做, 儿子读不进去书,干脆跟着他爹学生意上的本事,这回进京,自然是要跟着的,至于女儿玉竹,则是因为马上就要及笄,干脆也一道带来京中见见世面。
    许久不见的二女儿一家来京,自然是要住在自家的宅子里的,老爷子和老太太提前收到信儿,高兴得跟什么似的,原本还当没什么机会能再见了呢,却不成想他们还能来京都做生意。
    久别重逢,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
    方才看着铺子关门的只有沈仲康一人的原因,就是赵氏一早就回家去了,帮着安顿二姐一家人,然后指派家里的下人们买菜干活儿,老太太自从跟着大哥过来之后,先前管家的是大嫂,现在大哥一家子去了任上之后,就让赵氏负责顶上,她自个儿反而经常跟街坊邻居们出去唠嗑,互相串门,然而再逗逗两个小孙子,倒也过的惬意。
    正房。
    “这是玉竹吧?”沈老太太坐在主位上,满脸高兴地拉着眼前这个小娘子的手,上下打量着,不由得道:“外祖母这几年没见你,如今都出落得这般出色了,比起那些官家小姐都不差呢。”
    沈蕴就坐在老太太的下首,闻言便笑了:“娘,哪儿有您说的这般夸张了,我们玉竹小门小户出来的,可不能跟官家小姐们比。”
    被沈老太太拉着手不放的小娘子穿了条紫烟罗色的裙子,上面是鹅黄色的褙子,身量中等,长相清秀,气质娴雅,被长辈如此打趣,也只是抿了嘴笑笑。
    沈老太太是越看越喜欢,不由得问起自家女儿来:“玉竹明年及笄?”
    “是啊。”沈蕴听到这话,面上露出一丝惆怅,许是想到女儿及笄之后,就要相看起来了,然后又是定亲,成亲,以后就是别人家的媳妇了,不由得在心里叹了口气。
    接下来说的话,就不方便让未嫁的女儿听了,沈蕴想了想,便对姚玉竹道:“你去厨房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上忙的,若是厨房方便,也露一小手,让外祖父和外祖母尝尝你的手艺。”
    明白阿娘是有话要同外祖母说,姚玉竹闻言便轻声应下,被小丫鬟带着出了门。
    “说罢,怎么了?”
    姚玉竹都能看出来的东西,沈老太太又怎么看不出来,见外孙女出去了,便问了起来。
    “娘,不瞒您说,我跟相公这次出来还带着玉竹,也是没法子的事。”
    在自己亲娘面前,沈蕴也就不瞒着了,竹筒倒豆子般的将这段时间的苦水倒了个干净。
    “我婆婆,前些年瞧着除了爱计较些,也是个和善人,结果这些年许是老了,反而糊涂起来,年前把她那边的一个侄孙接到家里来,说是老家发了大水,亲人都没了,孤身一人怪可怜的,然后就在家里住下了。”
    “若只是家里多张嘴的事儿,也就罢了,虽说我们家里也不宽裕,但我跟相公省一省,也还算过得去,可我婆婆她,也不知是不是忽然被猪油蒙了心,前些日子找我说话,那话里话外的意思,竟是想让玉竹及笄之后跟他那侄孙定亲!”
    说到这儿,沈蕴当真是气急了,不等沈老太太开口,又紧接着说:“娘,女儿也不是什么看人下菜碟的人,那人若真是个好的,也不是不能考虑,可,可……”
    “可什么你倒是说啊。”
    给沈老太太听得着急上火的,不由得追问道。
    “可她那侄孙,却是个不上进的,看不上药铺的活计,如今十六七岁的人了,大字不识几个,还跟我婆婆说要考科举,让我婆婆替他请个西席……”
    沈老太太听到这儿,终于没忍住骂了句:“放他娘的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