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娇养祸水 第65节

      她故意不去拿,就是捉弄得他难堪,以报平常他捉弄她的仇。只管往前走,“你替我拿着嚜,费你多少事?”
    席泠只好在后头举着,倏然撞见府学里的几位生员,朝他作揖,“学生们见过席大人,大人有礼。”
    箫娘憋着坏回首,见他要回礼,奈何被那鲤鱼灯碍着手。金红的光照着他的绿衣,箫娘恍惚觉得,她是那条鱼,终身束缚在只属于她的这片绿湖。
    他似深水的沉敛里,有旁人难察觉的窘迫,屹然地朝几人点头,“嗯,有礼。”
    她瞧笑话似的瞧了一会,才走回去接灯,解救了他。几人错身,他们在前头交头接耳地说话。
    隔得太远,露浓听不见,她的耳边都是丫鬟们的嬉笑,是人群的惊叹喧哗。她的周遭,一直满是这般富丽堂皇的围绕。但此刻她忽然觉得这世界如此贫瘠荒芜,她找到了空虚的原因——从灵魂到情感,她是穷困的。
    于是她潦倒地转身,“回去吧。”
    丫头凑过脑袋,低声问:“姑娘不逛了?泠官人还在前头呢。”
    露浓回过头再看,他们的背影已经没在人堆里,她迫切地想搜寻,想抓住。因此她又向礼教的墙跨出一步,裙下的脚却退了一步,“过些日,等他忙完,我们去他家里找他。”
    丫头惊了惊,又把声音抑低些,“那我们寻个什么由头去呢?”
    “去看箫娘啊,她往我们家里走动了这么久,我与她要好,去瞧瞧她,总不为过。只是不要告诉家里,就说咱们在外头包了船玩耍。”
    议定了,便携家丁丫头浩浩荡荡上车归家。正缝二更天,人群也随虞家的马车稍散一些。
    三更又少一半,来处灯火依旧,只是人烟清瘦。箫娘便也同席泠归家。一路上好些邻舍,赶着时候巴结席泠,就争相围上来夸赞箫娘。掣着她的袖口说好、望着珠翠说好、连她不惊人的相貌也说成是天仙下凡的料。
    箫娘高兴得要不得,在巷子里不断向邻舍道别。喧嚣里响着清晰的开门阖门声,匆匆掩在头顶乱炸的焰火里。
    红的蓝的光闪一闪,照亮了自家院墙底下站着的一个人影。箫娘正觉眼熟,那个影就轻轻喊了声,气息有些不稳,“箫娘。”
    后头又跟一声,沉敛许多,“席翁。”
    是仇九晋,席泠松开箫娘的手,与他相互作揖。仇九晋未打灯笼,瞧不清他的脸,倏然天上的焰火又一照,席泠才看清他欲语还休的眼色。
    花好月圆夜,他总不是来寻席泠说公事的。于是席泠笑一笑,把灯笼递给箫娘,“你们说话,我先进院。”
    直到他进去轻阖了院门,又一阵,仇九晋还没开口。箫娘举高了圆圆的白绢灯笼,在墙根底下照他的脸。他的脸也是白的,像院墙上那种蒙了灰的白,寥落而陈旧。
    那微微黄的一点光将仇九晋照得有些不自在,他把脸偏着让了让,讪笑无声。来前像装着满腹的话要与她说,真见着了,又乱糟糟的,不知从何说起。
    过去太遥远,积攒的思念太缭乱,无论拣哪一头说起,都有些没头绪,胸闷气短。
    还是箫娘眨眨水汪汪的眼,先开的口,“阿九,大晚上你是来寻我?有哪样事情?”
    她起了头,仇九晋就顺理成章地接了下去,“没什么要紧事,就是见你年后也不曾往家去拜礼,就来瞧瞧你是不是有什么烦难事绊住了脚。”
    箫娘也不好讲是他家恐要出事,席泠不许她去。便随口扯了个慌,“隔壁何家的奶奶病了,我时常去瞧她,有些不得闲。软玉前几日倒是来瞧过我了,我们说了半日话。她回去,没同你说起?”
    “说起过。”他的声音有些轻飘,好像随着潺潺的溪飘摇远去了。
    但一个陡然间,又兜转回来,“可我仍有些不放心,就想亲自来瞧瞧你。”
    打从箫娘离了听松园,同一个南京城,甚至好几回往仇家去,或近或远的距离,他们都没再见过。不知是刻意还是偶然,想见的人,千万里也能遇见,不相干的人,总难重逢。
    但今夜箫娘不能回避,他是刻意来见她的。他平静地站在面前,夜色里藏的眼睛,箫娘总觉不那么平静。
    她忽然有些亏心,好像他们共渡湍流,还没涉岸,她先残忍地丢下他跑了。她不知道该说自己过得好或不好,怕好了,他会心酸;怕不好,他又忧心。总之,转来转去,好不好,都是她亏欠了他。
    她把背靠在院墙,明月下,墙头坠落零星杏花。冬去春来,他还在等她的回答。
    她避不过去,就笑了笑,如实相告,“我倒好,虽然还在这破院子里住着,不过不像你那回来。如今门窗都新换了,不透风,吃穿也一概都是好的。”说到此节,她的声音渐渐恬静下来,“这日子算不得大富大贵,可总比从前与人为奴要好得多。”
    言讫,她惊觉这话有些不好听,恐他误会这是在指责他与过去的那些事,便偷窥他的脸色。
    看也看不见,月色太淡,烛火太弱,夜太晦暗。只听见他的声音,透着轻飘飘的笑,由衷的,“追根究底,你不是奴婢,你一向是个不受拘束的人。”
    黄的烛光染在她的裙角,再往上,仇九晋也看不清她。可他很想再看一看她,便朝前迈近一步,也仍是看不清。他对这黑夜,有着对命运相同的无力感。
    旋即他想起很多他们过去的欢声笑语,他只好从浩瀚的回忆里,截取她过去的模样,来面对眼前的物是人非。他也想起她从听松园抽身前一夜说的那些话。
    关于她说他也已不再爱她那一句,他现在有了答案。他怎么可能不爱她呢,倘或不爱,也不会千回百转地寻她,寻到了,再放开,放开了,又兜兜转转打探她的消息。
    但他很明白,就算他一生的光阴都凝结在爱她的岁月里,却在她心里,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无可奈何大约就是什么都不必说,什么也犯不着做,任何言行都是多余的。所以他只是笑着点点头,望一眼头上悬着的苍凉的月亮,“听见你好,我就放心了。我走了,你进去吧。”
    箫娘把背从墙上立起来,听着他淡淡的笑声,有一丝错乱,不知该如何举措,好像任何举措都是苍白的。她只能恍惚地望着他的背影走出去几步,又恍惚地望着他忽然折返回来。
    他折身回来,抱住了她,十分庆幸她没惊慌和挣扎。为这小小的庆幸,他把心底的一生的眼泪都流给了她。
    箫娘从错愕到体谅,一直等着他说话,等到又一阵烟火在遥远的河岸跃起来,高高照亮岑寂参差的,乌压压的一片片青瓦,一闪而黯淡。
    仇九晋在她头顶、背后、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咽回了泪,拼得额上青筋突起,心脏窒息,手也打颤,嗓音才勉强算是平静下来,却说了一句玩笑话,“从前,你说我这辈子娶不了你,你就下辈子嫁给我。小箫儿,我记着的,我等着你。”
    箫娘这一夜连番错愕,大约从前是说过这么句玩笑话。爱到情浓,别说下辈子,连生生世世的狂言都敢说,怎么当得真?
    “我……”她实在是搜肠刮肚也想不起了,不知该怎么应对。待回过神来,仇九晋已经钻入木板桥那头的巷口。
    他没等她的答案,或者他不敢、不忍,都有可能。他抱着一点点虚无缥缈的期许,消失得没了踪影。
    风被巷子拉得蜿蜒凄长,长得足够吹冷一身、一生、以及永恒不灭的一颗心。仇九晋从巷子走到灯市里的时节,眼泪已经被风干透,脸上只留下一圈细细青青的胡茬子,是一片枯萎的狼藉,埋没在如花如锦的万枝灯影里。
    他常常忍不住想,倘或当初,假使当初?当初又怎样呢?其实当初也无路可走,一向无路可走。他只不过是父母的奴,家族的奴,权与利的奴。他一生一世为奴。
    华筵提着灯笼在人堆里拉住他,“爷,咱们不乘车回去?”
    “不了,走走吧。”仇九晋凄怆而空茫的眼睛看他一眼,然后瞭望向拥挤无尽的长街。
    石板路上铺满各式各样的炮仗碎屑,以及各式的碎灯残纸,总体是大红的颜色,仿佛整个人世的红的尘埃都在这一夜坠落下来。
    尘埃之上,是浩渺的命途,是动荡的人海。他独自离魂地在里面走着,却觉得是在深海中坠落,一直无底的坠落。
    归家来,也是满园的张灯结彩。云氏是个临危不乱的人,就是在大厦倾颓的前夜,也维持着十二分的体面。
    仇九晋走回清冷的屋子,独坐了半日。坐到四更,灯昏人静,偶有鸡鸣。天将要亮了,又会是崭新的一天,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时光像树木的年轮,圈绕着他,勒紧着他。
    也就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刻,仅仅一念之间,他取来丫鬟们的头油,浇在各处。旋即擎来一盏银釭,向某个浇透了的角落里瞭望片刻。
    漫长的一刻,他的一生都是这一刻翻涌着,父母亲朋,仕途名利,皆是深刻的痛与无奈。若说深刻的爱,他仍然只想到箫娘,紧着也想到他对她下辈子的承诺。
    然后就毅然决然地投下了光烈的火。
    仆从们忙到三更天,这会睡得正好,这屋里又偏,谁也没来得及发现这屋里愈烧愈烈的火势。
    满府里只有玉台未睡,或许是门窗被钉死的原因,挡住了阳光,她的世界早没了黑天白夜。她穿着湖绿潞绸寝衣,披头散发地扒在窗上,透过木条的缝隙望见燃烧的夜空,是令她心痛又耻辱的方向。
    红红的火光由那些斜斜的罅隙里映落在她死气沉沉的眼睛,红得似连她的瞳孔也烧起来,烧得兴奋,烧到癫狂!
    许久许久,烧出一行眼泪。
    第63章 归路难 (三)
    始见天光, 凛风里掺着烧焦的味道,吹向绿杨芳草。南京城醒来,依旧烟波拍岸, 玉楼林立。
    兵马司的人踏碎了清晨的宁静,是何齐与带兵围了仇府与云家。仇通判的希望一夕落空, 把罪名推在个烧得辨不出人形的儿子身上, 谁肯信?
    对林戴文来说,倒不是信不信的问题,关口是,这样大的事,就算银粮追回来, 也得有人来担。何齐便下令拿了仇通判云侍郎,雷厉风行地封两家的府宅, 一干人口暂且收押问审。
    席泠早起到衙门,没见着仇九晋, 只当他是被拿去了兵马司。正过问郑班头火耗银子送交应天府户科的事情。忽见白丰年吁吁跑进内堂,横肉乱颤,满心惊惶, “二老爷, 县尊没了。”
    郑班头与席泠相递一眼。这话说得玄妙, 郑班头拉着他问:“什么叫没了?”
    “死了!”
    恰逢差役端茶进来, 白丰年火急火燎的呷一口,烫得嘶了一会气,适才落到椅上, 镇静许多, “方才应天府来人传话, 我在衙前撞见, 就告诉了我。说是县尊昨夜于家中自.焚身亡,衙门里的事情,暂且要二老爷顶着。”
    席泠刹那失神,短暂地窒息后,岑寂地朝白丰年望下来,“仇家的人呢?”
    “仇通判被何推官带去了兵马司,说是涉嫌贪墨,连带云家也被封了条,云侍郎也被带了去。南京今日乱了天,只怕应天府有不少人这会正心慌呢。”
    席泠把眼挪向内堂的大门,晴光由屋檐上满泄下来,照得空旷的场院金灿灿一片,春复归,人却如飞絮。他缄默了一会,又问:“仇家的人都被收押,谁替县尊收殓?”
    “噢、”白丰年把肥肥的身子歪正,搁下茶盅,“听说下晌要叫仵作去验明,倘或确是自.焚,林大人吩咐把他的尸首交给他家一房亲戚,请他们代为收葬。”
    兵马司审讯的事情与席泠不相干,他不再多问,只管忙起来。午晌出衙,走回家去,箫娘正在灶台后头烧午饭,满院的饭食香味,暖融融的,席泠却仍觉心冷。
    关于仇九晋的死,他说不上任何哀或悲。他们该是敌对,但从未恶语相向,两个都把读书人的体面维护得很好。但席泠很清楚,他嫉妒过仇九晋,仇九晋也嫉妒过他,为着眼前这个人。因此他心里百转千回,是为对同类的怜悯。
    箫娘见他坐在石案后头有些意沉,在灶后欢欢喜喜喊他:“你今日回来得倒早,鱼再蒸一会咱们就吃饭了,你没在外头吃过吧?”
    “没有。”席泠摇摇头,还穿着补服。他把乌纱帽摘下来搁在案上,用手闲拨弄两个帽翅,左右摆一摆,有些吊诡的活泼。
    未几箫娘把码好的料的鱼放进锅,洗了手过来。还没行到跟前,席泠就似有些迫不及待,拉过她的手,拽到膝上,“我出门时你还没醒,又是几时起来的?”
    杏花次第开,箫娘将枝头上一点一点的白笑望着,甩甩手上的水,恶劣地扭过头来用淋淋的手蹭在他的胸膛上,“你走没一会,我听见外头有人喊卖鱼,就起来了。说是天不亮钓的,还活着,我卖了两尾,一尾现杀的,一尾养在缸里,过几日再吃。”
    语气有些卖乖讨巧的痕迹。席泠就从袖里掏出个封纸,箫娘盯着瞧,他拆开,拈着一对宫灯形金丝嵌红宝石珥珰在她眼前晃一晃。
    箫娘一把夺下来,摊在手上细瞧,不住咂舌,“打得真精细,什么日子去打的?”
    席泠握着她的腰,稍稍仰着眼瞧她,“年前十一月里就去打的,只是这时候才打好,细致活,费功夫。”趁她好不高兴地笑着,他把声音沉了沉,倏地道:“仇九晋死了。”
    “什么?”箫娘只顾着拨弄手心里的耳坠子,随口一问。隔了须臾,她抬起眼来,似受了惊,“什么?谁死了?”
    “仇九晋。”席泠悄然把她搂紧了些,“衙门请了仵作去瞧过,通报了,他是昨夜在家中放火自.焚而亡。他住在府里头有些偏的一间屋子里,昨晚元宵,下人们操劳,睡得有些死,谁也没察觉。等乱起来时,火势太大,浇不灭了。仇家现下已经贴了封,一干人人都已收监等着发落。他的尸首,林大人吩咐装裹了,交给他家一户亲戚收葬。”
    一席话毫无波澜地讲完,箫娘已有些呆怔怔的。她一会觉得他的声音在耳边,一会又觉似在遥远天际,捉摸不定。
    但话她是听了个完全,一个字没落。总结起来,仇九晋死了,死在昨夜,与她别后。
    她有些窒息,深深吸了口气,昨夜便如风,带着初春寒意朝她扑面吹来。黑漆漆的天,冷灰的月上覆盖着几点的云翳的斑点,显得处处零落,处处缺口。天上偶然绽放的焰火,红的、蓝的、黄的、五颜六色的光坠落得太快,没能照明仇九晋的脸。
    他们靠在院墙底下说没紧要的话,她的声音有些拘谨。而他的气息,像走在荆棘满布的山路上一般坎坷,嗓子里卷着沙尘。简洁问候的话好似暗藏着不能说的千言万语,静悄悄地伴着潺潺的溪流,爱的怨的,遗憾的,一切都流走了……
    她从没想过昨夜一别之后还会再见他,可也的确想不到,他的那个背影就是永别了。
    她有些发颤,手止不住地抖,便把珥珰紧紧攥住,倚在席泠肩上,“他为什么要死?”
    “不知道。”席泠搂着她颤抖的骨头,听见她连牙关也有些打抖。他的确不了解,除了她,他从来懒得去发现任何人隐秘的苦衷。这世上苦衷太多。
    “我知道。”箫娘望着凹凸不平的粗墁地钻,砸了一滴泪下去。连席泠这么个睿智的人也不知道仇九晋为什么要死,可她想着昨夜他的脸他的话,却仿佛知道了,“因为他没什么活头。”
    她把自己缩成瘦瘦的,可怜的一团,塞在席泠怀里,“他昨晚说要我下辈子嫁给他。可没等我说话,他就走了。”
    席泠垂下凉的眼睛睇她,须臾抬起来笑了笑,“这辈子都没个定数,又说什么下辈子的事。”
    是啊,这辈子都难说定。箫娘吁一口气,把眼泪也吁出来,行行复行行。又怕席泠多心,忙抬手蹭。席泠捉了她湿乎乎的手,收紧她的腰,“哭吧。”
    她“噗”一声,果然大哭起来,把脸埋在席泠心口,眼泪鼻涕糊了他一身。她或许没有痛失挚爱,但痛失了一段快乐幸福的光阴,在她苦涩的半生里,两个人可怜人曾相互照耀,是十分可贵的。
    她不能否认,席泠也不能。
    入夜他们躺在床上,席泠自身后搂着她,听她追忆仇九晋。东一件事西一件事地讲,乱糟糟的记忆,拣一样算一样,多半还是拼凑不起他们模糊的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