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3)
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就在马车的中央,它威武不动,已经将飞驰的马匹惊得嘶鸣退步,连连颤抖。
在静寂得令人窒息的气氛之中,周勉握了握手里的茶杯,刚想起身,就在谢玟一把拉了回来。在车帘的缝隙之间,对面那架马车上翻出玄边金底的帘子,一个万分熟悉、又万分不应该在此刻出现的人步出车内。
萧玄谦。
他穿着一件深蓝色的外披,衣衫稍稍不整,也没有戴沉重尊贵的冕旒,而是半束着发,发丝披散,如刀锋似的立在面前,他望了过来,似乎已经等候了很久、很久。
周勉低低地吸了一口气。
看来我们等候的时机不是很妙。谢玟注视着萧玄谦,他也在等这个时机。
他不是在试你,他是在试我。周勉咬着牙道,他的眸中迸出火星,手掌不知不觉地按到了身侧的剑鞘上。
他的手被谢玟按住了,这节修长白皙、带着三分柔软的手指按在他的手背上,却几乎有不可挪动的力量。谢玟的目光望着那架孤单的马车,也同样望向马车后密密麻麻的黑影。
学会徒弟,饿死师父。他叹息道,恐怕要连累你了。
周勉喉间一梗,还未说话,谢玟就已经抬手撩开了车帘,起身出去。
谢玟站在了一片月光笼罩之地,四野的风嗖嗖作响,冰冷地灌过来。他仰起头,缓缓地吐出了一口气,随后望向对面的人。
萧玄谦也望着他,小狼崽子似乎等候得太久了,他很用力地回过神,几乎再三疑虑这是这一千个日夜以来接连不断的幻想和梦魇,他的呼吸淬上了一种带着血腥味的冷意。
萧玄谦走了过来,脚步在土地上响起嘎吱嘎吱的枯叶碎裂声。
老师。他望着月光唤了一声。
谢玟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这个称呼了。他有些嘲讽地笑了一下:陛下。
他人的恭敬出现在谢玟的口中时,冰冷得让人痛苦不堪,但这种痛苦反而让萧玄谦感到一丝真实,他的目光焦灼在谢玟的脸庞上,低低地道:老师,我找到你了不要逃走,不要离开我,整个天下都是我的,你逃不走。
第4章 熏香
谢玟看着他的脸庞,杀机临身的寒意胜过任何秋风呼啸。他斟酌着、品味着对方嘴里的这句话,道:你把我教你的很多事都学得很好,只是,明君的仁慈,你没有学会半分。
我在老师心里,不够贤明,对吗?他明知故问,萧玄谦对这个答案在心里已一千遍一万遍地叩问过自己,每次的答案都是一样的他在谢玟心中,并非一个标准的、符合他期望的明君。
谢玟沉默不语,在这寂静的相峙之中,眼前的男人抬起手,已脱离曾经青涩的手掌紧紧地包裹住了他的腕,执棋者的腕白皙窄瘦,骨骼线条形成一道优雅的弧度。萧玄谦的眼眸盯着他的手,指腹摩挲着上面褪去伪装后的、鲜明的齿痕。
他低下头,谢玟条件反射般地瑟缩抽动了一下,但被牢牢地攥在萧玄谦的手中。
老师。他猛地扣紧,一丝一毫也不敢松开,但他又怕攥疼对方,在乍然收紧后又放松,喉结艰涩地滚了滚,我不是个明君,我还需要您。
你是为了做一个明君需要我吗?谢玟那双乌黑的眼眸注视着他,深幽如潭水,铲除异己、扶持心腹、罗织罪名,如今的朝野,早就是陛下的一言堂。我清算所有骂名后暴卒而亡,留下一条通天坦途,你到底还需要我什么?
他需要这个人留在身边。
这是萧玄谦用尽诸多日夜、耗费大笔时间才想明白的。他不顾忌这条通天坦途,不在乎什么千古明君,他只在乎将所有的权力牢牢地抓在手里只有这样,他才能够用尽所有留下老师,无论昏庸与否。
萧玄谦几乎在舌根间尝到错觉般的血腥味,他骤然想起每一个夜色降临后的梦魇,常常梦到一片极高的芦苇丛,少年时的他在丛中穿梭,一袭青衣就徐徐地走在前面,他不断地追逐、不断地呼喊,他想让谢玟回头看他一眼,等等他。但对方就像是一缕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烟尘一样,如雾似的散开了。
他要牢牢地抓住,他不敢松手。
我不要这条坦途。萧玄谦压抑沉闷地道。
谢玟忽然感受一股浓重的疲倦,他听着这句话,就觉得这是对自己最后一个任务不,对自己多年心血的讽刺一般。他殚精竭虑、千辛万苦想培养出一个贤明的君主,但那个乖孩子长出翅膀后,却露出了无法掌控的姿态。
也许是我的错。谢玟在心里想,是我没教好他。
夜色的冷风中,马车上的另一人终于一跃而出,周勉拔出鞘中剑,侧身挡在了谢玟面前,周围密密麻麻的甲胄近卫跨步上前,如罗网般捕获着入局的猎物。
萧玄谦的目光不舍得从谢玟身上离开,但他也确然被周勉的出现激得暴怒。这暴怒的来源并非周勉拔剑而待,而是谢玟说了一句:不许处置他。
时至今日,谢玟对他的命令式语句还是这么令人悸动。萧玄谦的骨髓里都被这句话沁得发凉,他脑子里盘旋着钻牛角尖的话为什么护着周勉?他难受得快要压制不住,疯得想把这个让老师护着的人活活剐了。
谢玟话音刚落,就被方才还能说几句话的小狼崽子一把抱住。那群只听命于萧玄谦的近卫冲向周勉,他的头被强行扭转过来,无法看向身后,直至被塞进萧玄谦的马车里。
车内逼仄发闷,华贵的熏香灌入脑海。谢玟被他压在马车里,死死地扣在身下他一动都不能动,对方的臂膀紧紧地环绕着他,漆黑的发丝垂落到耳畔,呼吸声也同样落在颊侧,他的声音沙哑至极:说我的名字,不要提别人,老师,你叫我的名字。
谢玟的手臂绷紧,肌肤上隐隐透出血管的淡青痕迹。他在这样不容拒绝的拥抱中寻到一丝喘息的间隙手腕上的伤、后颈的咬痕,全都在隐隐作痛。
狗东西他低低地骂了一句,声音断断续续,萧玄谦,你他妈又在这发什么疯。
萧玄谦动作一停,他的浓烈不安感持续作怪,马车缓慢行驶,在震动之中,他根本无法松开抱着谢玟的手,像个执着的小孩子似的、非要把自己最心爱的东西留在怀抱里:我错了,老师。但你不能保护别人,你不要为了保护别人命令我,我会想杀了他的,就看着我,好吗?
谢玟忽地也说不出话来了。他望着萧玄谦的眼眸,漆黑又炽热,像是一把烧红了的尖刀。
既然对方这么说,大抵就暂时不会杀掉周勉。他仰头躺下,在马车微微的颠簸中闭上眼,他头晕脑胀,疲乏而困倦,低低地道:松开手。
萧玄谦握着他、攥紧着他,听到这句话时,低下头在谢玟的手腕上轻轻地吻了一下,才缓慢松开。
你不是要杀我么,谢玟道,改变主意了?
萧玄谦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我没这么想过。
小骗子。谢玟抬眸瞥了他一眼,你当我瞎了眼?看不出你的鬼心思?
萧玄谦话语一噎,他垂着头,跟一条丧气的大狗似的那只是想把老师捆在身边,想让他完完全全属于我一个人,这也有错吗?
你以前不是这样的。谢玟道,我说什么你都会听。
萧玄谦压低身躯,又近至一个危险距离:老师以前也很疼我的。
谢玟得知自己目前的处境也不是那么非死不可,心中压抑收敛的那点意难平也满溢出来了,他抬脚踹了一下对方的腿,冷冷地道:滚一边儿去。
萧玄谦梗着待在那儿,动也不动。
他们之间怎么会变成这样呢?那个千依百顺的乖乖少年,怎么就演变成眼前这头既不要命、又不要脸的狼崽子了?谢玟百思不得其解。
但他实在太困了,这是一种心境上的疲惫和困倦,警惕了这么久,还是让这狗东西一口叼回窝了,他在心里为自己的三年自由生活哀悼了一会儿,就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萧玄谦待在旁边看他,护食的野兽都这样,眼珠子都要掉进去了。他彻夜未眠,但这是近几年来最好的一个彻夜未眠了,他空虚的心满是风声回荡的心口,忽然又填进了一份重量。
深夜的昏暗笼罩着四野,马车回到紫微宫。
大太监崔盛连忙来接,他率领着一班小内侍守在车外,见到那截锦帘掀开了一点儿,刚要上去扶,就见到他那个金尊玉贵的皇帝怀里抱着一个人,那人肩上笼罩着陛下的披风,在他怀抱中藏得严严实实,连根头发丝都没露。
而陛下抱着他,却如同擦拭一件稀世珍宝般,神态中几乎带着一丝令人惊诧的小心翼翼天子何时需要小心翼翼地对待任何人?
崔盛心里一拧,立马知道这人是谁了。他低下头,小内侍们也一股脑地把头埋得很低多看了帝师大人几眼而被挖了眼睛的事,看着架势估计大有可能发生。
萧玄谦的变化不是突然而至的,有些饱蘸毒汁的藤蔓已经潜滋暗长地生长了很久。
崔盛不敢说话,生怕吵醒了谢玟,或是破坏了圣上的心情。他率领着人一路跟随,进宫后,又瞧着陛下将人抱进紫微宫内殿之后,才嘱咐内侍们:伺候仔细点,紧一紧皮,小心你们的脑袋。
他嘱咐完毕,才跟随进去,亲自剪灯花换香笼,随后备了几套新衣服送进来,刚一抬眼,猛地就见到自家陛下坐在床边,用一条细细的链子缠住了那截手腕。
这链子并不起什么束缚捆绑的作用,但上面挂了几个铃铛,只要一动就轻轻地响。谢玟本来睡得不沉,刚这么折腾就要醒了,他眯着眼看了一下手腕,又看向对方眉宇间生龙活虎的精神头。
当我是什么呢?谢玟收回手,你的男宠吗?
萧玄谦抓住他的手指,非要跟他十指相扣,硬是插进了他的指缝里,然后拙劣地哄道:老师就是老师,跟任何人都不一样。
萧九,谢玟道,少来这套,不许杀人,你听到了吗?
他说的不许杀人,根本就是在说不许杀周勉。萧玄谦唇边的弧度慢慢地落回来,抿直成一条线,他的瞳孔幽深冰冷,那种喷薄无所安置的嫉妒和占有欲像浪潮一样涌上来,冲刷着他的理智。
萧玄谦沉甸甸地吸了口气,他低下头,沿着对方手腕上那道深刻的咬痕,克制地舔了舔这截手腕。
他没有回答知不知道,只剩下手腕上的铃铛细细碎碎地响,声音倒是挺轻的,并不影响睡眠。
在无限的寂静之中,萧玄谦像是煎熬似的等到老师再次睡着马车和殿内的熏香都具有强烈安神催眠的气息,这些都对他不管用,也对常年伺候的近侍们没多大反应,但谢玟刚一接触,自然会受到熏香的影响,感觉到困意难挡。
最好的安神药和催眠香,都比不过谢玟在他榻上这件事带来的安心感。萧玄谦那种空洞的、难以琢磨的感觉终于告一段落,他找回了自己的药,就算是坐在旁边看到天亮,也只会在心里一点点蔓延滋生出高兴的情绪。
他不睡觉,崔盛也一夜无眠。大太监到了天明伺候皇帝更衣时,才忍不住悄悄问道:陛下,那个清雨殿里的
周勉派来的手下。萧玄谦眼皮一跳,道:让他过来伺候老师。
崔盛愣了一愣。
杀了他,怀玉会不高兴的。萧玄谦平静地换了一个称呼,对谢玟的那点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他会心软,会受制于人,只要我攥紧权力、控制住他身边的人,就能把他留在我身边,永远永远,没有第二次生离。
第5章 拼合
铃铛的碎响一直叮铃地沉进他梦境里。
谢玟又重蹈覆辙般地回到了这个地方,陌生了三年的宫殿,萦绕在鼻尖的香气馥郁而冰冷,让人抵抗不住困意,也同样抗拒不了很多往事回忆,只是,他们之间好梦不多,常如玉碎,旧事难圆。
他是被脑海里系统的声音吵醒的,谢玟坐起身,扶着额角听童童长篇大论,猜测方向越跑越远,最后得出一个萧玄谦要折磨他的结论来,谢玟在心里道:这事儿还用着你研究这么久?小兔崽子能揣什么好心思。
他的名字,是皇权集中的最后一根钉,是长在皇帝肉里的刺,他的功劳和地位太过耀目,无论坐在这位置上的人是谁,想要杀他都无可厚非。
如今,那个名震天下的帝师已经亡故,他将自己留在宫里,既然不为了斩草除根,那是为了什么呢?
谢玟一边按着隐隐胀痛的眉心,一边跟系统无声地拌了两句嘴,除了提供原著剧情之外,这小家伙大多数时候只会在精神上支持自己,可原著剧情已经改变,纸片人不是纸片人,他们都活生生的,对这些人的爱憎喜怒,都应有尊重和敬畏。
头痛感慢慢消退,他一抬眼,猛地见到那个小采花贼垮着个脸坐在地上,脸上那张谢玟亲手捏的面具已经被去除了萧玄谦一定尝试了许多办法,他绝不可能让这个能够隐藏住自己老师的东西重新回到谢玟手里。
小采花贼的脸长得不错,但年纪看来不大。谢玟的目光扫到他的脚上,看到一对脚链,是防止他逃跑的。
一侧等候的侍奴似乎得了吩咐,谨慎体贴地侍候帝师大人洗漱。谢玟重新擦了擦手,看着眼前这个同病相怜的人,忍不住叹了口气,然后道:看来我不仅连累你家周大人,还连累你了你叫什么名字?
对方苦着脸道:简风致。
好名字。谢玟道,林下风致,不过这是个女名。
简风致憋了一会儿,道:女名怎么了,女名就不能当采花贼了?
我可没这么说。谢玟看着他,我怕你不知道来龙去脉,说我跟周勉联手骗你你到底是怎么被安排过来的。
骗不骗的也都这样了。简风致抬头,瞅了瞅谢玟旁边的空位只不过这床榻太昂贵奢华,他有些不敢碰,周大人确实交给我一个任务,他说要夺走咳,夺走那位的心爱之物,说得云里雾里的,给了我一张图,要我照着这图走就是了,我还以为是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