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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用了,庄教授,我们认识过了。”愈存抬眸来解释。
    “哦,那很好,那很好。”庄教授欣慰地点着头,偏胖腰身,挤进自己座位里,看看墙上挂钟说:“哎,晚上我请客好伐,咱们一道去吃红房子。”
    “不了,我晚上还有事。”愈存先开口拒绝,他也一点儿不委婉。
    庄教授听了点头,自己委婉着:“不巧不巧,真是不巧,那咱们只好改天了。”说到后面,转脸看着云澜。
    云澜便笑了笑,没说话。
    她专心在文件上,偶尔隔着教授的胖大脊背,看那边坐着的他。瘦了些,不看眼睛,眉眼如旧,但一对视,还是觉出,他眼神里透出的光,她有些陌生。
    云澜接着的日子里,常常上来做庄教授的眼睛,许多专业医药方向的材料,她索性帮他翻译出来,转写成很大的字;有时也念给他听。
    庄教授得了许多便利,也在学科之路上语重心长的指导云澜:“多去看诊,急诊也要多负责一些,咱们这项工作,说穿了是门手艺活,譬如做茶壶、做蒲扇、做竹筐子,要低着头沉下心来练手,千锤百炼里才有好医生。”
    他说,“从前有赤脚医生,你晓得伐?我顶支持医科学生们走街串巷,往深山老林里去泡一泡,再高的天资,也得从病症里趟过来才成。”他某个黄昏时向云澜发感慨,是无人理解的感慨;他同时不经意地瞟了一眼愈存的空座位,摇头叹息:“万不可像有的人,仗着自己有些天赋,只顾做些风光表面的功夫!”
    云澜听出的教授含蓄的影射,她也看了看愈存的座位,没有答言。
    但庄教授还是很欣喜的,新来的聂云澜医生,听说也是某股东推荐来的,可跟愈存大不相同,毫不特殊。她不仅留美的经历和自己相同,还谦恭好学,听从他的建议,请他帮忙,申请了急诊的值班工作。
    这样的忙他很乐意帮,他点着头,同她讲:“不要怕吃苦,但凡吃力的事情,最后都会变成好事情。”
    他看着她笑笑,点了头,觉出一点特别的满意来。
    愈存这天全天没有来,他白天陪白露在片场演戏。本来他懒得来的,白露坐在沙发上,再三央求他,“你不知道,朱曼玲算什么货色,眼看要爬到我头上去!她不就是找了个搪瓷厂老板么,看他那贼眉鼠眼的矮矬子样。你陪我去,你只管坐在那儿就成了,我就想看看,那矮矬子坐你旁边,还敢粗着嗓子说话!”
    愈存向来觉得,白露圈子里女人间争风吃醋的把戏,既幼稚也无聊,他从不掺和。可想起上回雨夜迟到成川家宴会的事,他后来让丽惠去查过,知道她是去启秀中学看那个孩子去了,孩子应该是生了病,她不得不去的。他那晚实在生了气,吓唬和威胁她,如今想来心里总有些不过意。
    她今日来央求他这件小事,他想想就答应了。果然如她所愿,替她气宇轩昂地坐在片场震慑着旁人。他远远看着她,扭着腰,趾高气扬的样子。
    可惜他没能坐到收工,下午两三点钟,阿听赶来,手里拿着张字条,让他看,小田太太打了电话来,请他下午一起看电影。
    白露本是翘着脚在旁候场的,伸着头看了,放下脚来,知道他一定得走,拿眼睛望着他,射出一点同情的光。
    愈存并没什么特别的表情,他起身前回瞟了白露的同情心一眼,真的走了。
    小田太太是习惯请他去东和馆剧场,看日本电影的。他的日语,一多半从她那里学来,纯正的大阪口音。现在看日语对话,像听中文一样顺利。他们入场时,路口有几个男学生,在发放反日传单,慷慨激昂的高喊着振奋人心的口号。
    “他们在说什么?”小田太太故意用日语问他,她其实听得懂中文。
    “黄军万岁。”他说。也知道她听得懂中文,看她抿着嘴满意地笑了笑。
    散场时,他们并肩走出来。他替她拿着羊皮大衣,等到了出口,体贴地替她披在身上。他做这些时,忽然想起那天在黄金大戏院看乔非寅做过的事。他心里乱了乱。
    小田太太在用日语同他说着剧情,他敷衍地点着头,没有答言。其实说来也很奇怪,哪怕日本女人同中国女人一样穿着旗袍裹着大衣,也是能让人一眼看出来,她是日本人的。仿佛国人的眼睛都是照妖镜,一照到底,谁也糊弄不过去。
    他们走到停车场的昏暗处,忽然冒出几个高个子的黑影。愈存警觉地伸手把小田太太拉在身前,有两个黑影已经对向从到他们面前。
    其中一个手里闪亮的一刀白光,刺进来。“狗汉奸,死走狗,早点去死。”他用力捅进去,向着愈存胸口而来。反应迟钝的小田太太瞥见刀锋,惊叫起来,身体挡住了愈存躲闪的方向。短刀扎进愈存右肋下,他一把按住了握着刀柄的手,看清正是路口发传单的几个男学生。
    那学生大概是第一次用刀,腕力不足,隔着衣服扎得不深。愈存手上略一使力,他被逼得松了手,初生牛犊,竟还想补一刀,被愈存故意地一掌推远,他是想放他们走的意思。慌乱间他们领会不到,几个年轻的同伙还想拥上来。
    旁边的小田太太还在用日语惊叫,尖利的声音擦破夜空。愈存只好跟着她用中文大喊:“警察、警察,有歹徒。”算作提醒他们。
    他一用力喊,伤口马上涌出鲜血,浅色的衬衫上立刻绽开一朵血色的红花,动态的,不断蔓延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