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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六三章 十八宗罪

      奉天殿高高的台阶上下,上百名文武官员正在殿外等候早朝,大家见面都是皮笑肉不笑的相互问好行礼,转脸后,笑容便像是被拉下来的幕布遮盖了一半,瞬间全无,各自回归各自的派系之中。
    文官们明显分为数派,外廷中以李东阳杨廷和为首,包括兵部礼部工部刑部的尚书侍郎们为一拨人,以焦芳顾佐为首,户部吏部的文官们为另一拨;双方站的位置都离得远远的,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样子。
    武官勋贵们这边则显得有些松散,除了团营侯爷们扎堆站在台阶下大声说笑之外,英国公府老公爷面无表情扶着石栏杆站立右首,小公爷陪在他身边;定国公徐光祚则由五军都督府的几名伯爵陪同,默默站在左首栏杆处;一左一右两位公爷倒像是表明自己的崇高的身份一般,站在大殿大门两侧,把自己当成了两尊门神。
    宋楠和杨一清远远站在台阶下的广场上,两人的表情明显有些紧张,竭力掩饰的平静外表下,急促吞咽的喉头则暴露了他们内心的不安。
    朝钟敲响,厚重的大殿之门发出隆隆声响缓缓推开,一名太监踏出殿门来高声叫道:“请诸位大人上朝。”
    众官员立刻停止相互间挤眉弄眼的谈话,匆匆来到台阶上,只觉得按照自己的位置站好位置,整理着身上的衣冠,跟随前面人的脚后跟鱼贯入殿。片刻后偏殿帘幕挑起,数十名红甲黄盔的锦衣卫大汉将军簇拥着正德从偏殿出来,后面跟着刘瑾张永等一干内廷太监。
    “万岁万岁万万岁。”文武百官齐刷刷行礼,胖瘦不一的屁股撅起在半空之中,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
    “有本照奏,无本退朝!”太监老掉牙的说辞尖利的回荡在大殿之中。
    大明朝哪一天没有事情要上奏?很快内阁各部便争先恐后的滔滔不绝起来,大事小事一箩筐,林林总总数十件,每个人都认为他上奏的事情最是重要,别人的事情都是不足一提。
    正德打着阿欠勉强应付,苍白的脸上两个黑眼圈明显的很,脸上的皮肉暗淡居然有些松弛,若不知他实际年纪只有十八岁的话,一眼望去几乎要将他当成是个中年人了。
    好容易熬到这些琐事结束,正德早已打了十七八个张口,叹了几十声气,对于这些朝政方面的事情,他实在毫无兴趣,给出的答复永远都是“交内阁大学士集体商议票拟上奏。”要么便是:“折子呈上来,朕思虑后决断。”等话语。
    在座大多数官员心里都明白,所有的这些奏议之事,最终会落到站在皇上身边的那位‘立皇帝’刘瑾手中。当然没有人会公然反对这一点,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所有不满于此上奏的官员大多都已被罢官归田,还有不少被以各种罪名关押在天牢之中。
    “各位大人还有奏议否?”当值太监连问三句,见群臣无人应答,正待宣布退朝,突见左首文臣队列有人缓步而出。
    “臣杨一清有奏。”
    正德打起精神微笑道:“杨一清,你还在京城么?三边之事尚未完结吧,不过回京休息几日也好,听说你身子不太好,朕让太医院的人去替你瞧瞧。”
    杨一清跪倒谢恩道:“多谢皇上厚爱,臣的身子无大碍,本来逆王伏诛之后便要赶回陕西的,但被另一件关乎社稷安危的事情绊住了手脚,故而耽搁了不少日子。臣今日所奏之事,便是这件大事。”
    群臣相顾相询,杨一清说的这么严重的事情是什么事,倒是一点头绪也没有。
    正德笑道:“说的如此郑重,朕不知你所指何事,说来听听。”
    杨一清缓缓从怀中掏出一本奏折来高高举起道:“臣今日所奏之事尽在此奏折上,请皇上御览。”
    正德颔首,当值太监上前来接过奏折躬身上去,在龙案上铺开,正德低头看了数眼,眉头紧紧皱起,伸手一拍龙案喝道:“杨一清,你搞什么名堂?你说的这件大事便是弹劾刘瑾么?”
    群臣大惊失色,原来杨一清上的奏折竟然是弹劾刘瑾的折子,难怪站在皇上身后的刘瑾此刻脸色铁青怒不可遏,定是刚才偷瞄了几眼奏折上的内容所致。
    “启奏皇上,臣正是要弹劾司礼监掌印太监刘瑾,此人罪行累累,乃是我大明朝毒瘤,若不除此奸佞,国无宁日。”杨一清沉声道。
    正德皱眉不语,眼睛落在宋楠的身上,他的第一感觉便是宋楠指使了杨一清上的这道奏折,自己授命宋楠查出刘瑾是否和逆王朱寘鐇勾结谋反之事,但从事情的发展来看,刘瑾并无勾结的嫌疑;数日前自己已经下令让宋楠停止暗查此事,建议只将涉案的张彩以及兵部武备司库房五军都督府司库等人缉拿审理,但显然宋楠并没按照自己的意思去做。
    “张永,念一念这奏折。”正德冷声道。
    “遵旨。”张永快步上前,取过奏折来站在龙座之前,展开朗声读道。
    “臣大明都御使兼三边总制官杨一清冒死上奏,自皇上登基至今已三年有余,此三年大明内外纷乱蜂起,祸事不绝,前有刘六刘七贼兵暴乱,祸及百姓百万,州府上百,涂炭生灵,后有逆王朱寘鐇叛乱不轨,荼毒甚广,我大明朝经此两劫,国力消弱,损伤甚巨。”
    “臣虽官职低危,不比朝中重臣公卿,但精忠报国之心不逊他人,痛定思痛,臣苦思数日,终悟国家之祸始于朝堂之祸之理,朝堂之祸的罪魁之首,乃在于内廷奸佞弄权。当今内廷司礼监太监刘瑾,自掌内廷权柄,诸般举措皆为己私,将国家大事视同儿戏,蛊惑皇上荒废朝政,佞臣刘瑾,即为祸乱之首,此獠不除,天下难安。”
    群臣暗中咂舌,杨一清的胆子可不是盖的,言辞犀利弹劾刘瑾之余,话里话外竟有指责皇上之意,说什么新皇即位之后天下纷乱顿起,这岂不是说皇上无能么?难怪皇上看了奏折会如此大怒,倒也不是完全维护刘瑾,而是气愤杨一清的口无遮拦。
    “臣今日弹劾刘瑾十八桩大罪,其罪之一,祸乱朝政;身为内廷太监本无权干涉政事,刘瑾利用皇上的信任,提出朝廷土地马政两项改革之策,导致民怨如沸,刘六刘七之乱便是刘瑾祸乱朝政导致的后果。”
    “其罪之二,结党营私排除异己,皇上即位三年之中,刘瑾利用皇上的信任肆无忌惮培植势力打击异己,以内廷之势,遥控外廷朝臣,三年中,朝中直臣无端获罪下狱者数不胜数,皆为其暗中指使党羽所为。”
    “其罪之三,中饱私囊卖官鬻爵,刘瑾贪得无厌,京内外庄园无数,房舍田地之多令人惊叹,虽竭力掩饰,但不免众人皆知;臣所知,京中官员但要升迁,均需进贡笑纳。民间有谚云:欲要平步青云,卖房卖地予刘瑾,此乃朝廷之辱。”
    “其罪之四,陷害忠臣打击报复,自正德元年始,朝中忠良之臣上奏弹劾刘瑾之人有三十八人,如今这三十八人有十一人获罪抄家,八人调离京城降职为官,九人尚在狱中;此人一手遮天,手段凶狠,其心之毒甚如毒蝎,乃至朝中众臣不敢发声,乃至愈演愈烈,成为朝中一大毒瘤。”
    “其罪之五……”
    “其罪之六……”
    “……”
    张永言语铿锵,一连串的读下来,杨一清所列刘瑾罪行竟然多达十八条,字字句句犀利如刀,且有理有据,似乎所知甚是详尽,也不知他是从哪里知道这些例子和数据的。
    终于,张永读完了杨一清的奏折,文武百官们脑子还处在震惊的麻木之中,很多人都清楚,这些奏折上的事情其实都是实话,这些事都是刘瑾干过的事情,只是没有人敢说出来罢了。惊骇之余,对杨一清爷充满的钦佩之情,这个愣头青今日或许没有什么好下场,但他的这副胆色却是无人能及的。
    “刘瑾,杨一清的奏折上把你说的一无是处,对此你有什么辩驳的么?”刘瑾从开始的暴怒之中渐渐平静下来,他已经断定这是宋楠背后的指使,否则以杨一清的本事,焉能知道那么多的细节,京中的那些隐秘的事情,要想知道内情,只有锦衣卫这等无孔不入的衙门暗查才行。原来宋楠所谓对付自己的手段只是尔尔,这等犀利的指责,三年中在朝堂之上不知听了多少遍,哪一次正德又会当真?
    原以为宋楠会有什么特别的手段,现在看来宋楠还是太嫩,正德根本不会因为这些事处罚自己,宋楠低估了自己在正德心目中的地位,低估了自己做的这些事的背.景。这奏折上几乎所有的指责,正德心里都是清楚的,所有的一切都是在正德默许之下进行的,当然有些小的细节正德并不知道,但凭此还不足以让正德抛弃自己。
    “皇上明鉴,对杨一清的这些诬陷之言,奴婢一概否认;奴婢跟随皇上十几年,无一日不忠心耿耿,无一日不尽职尽责,奴婢反倒怀疑杨一清的动机。杨一清此举定是蓄谋而为,趁着朝廷历经劫难之处,刻意搅乱朝廷,或许其背后有人指使,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图谋,请皇上明察。”
    “然则你如何解释杨一清列举的十几条罪名呢?”正德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