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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奴 第14节

      穆遥点头,握住男人手腕。男人本能地推拒,乱七八糟挣扎几下,仍是被她强拉着坐起来,靠在车壁上。狂风裹携细沙疯狂敲击铸铁车身,劈啪作响。
    男人喉间一声发出含混的呜咽,仍然挣扎着往下倒。穆遥拉住,强按着伏在自己肩上。男人尖削的下巴抵着肩骨,硌得人生疼。
    穆遥抬手,指尖沉默地捋过男人单薄的脊背。
    男人呼吸果然平顺许多,接连呛咳几下,便睁开眼。短暂的迷茫一过,男人察觉自己被人抱在怀中,半边脸颊贴住女子一段温热的脖颈,猛一抬手,将女子生生推出去,退后一步厉声道,“什么人?滚开!”
    胡剑雄双手捧满满一盏水过来,被这一声唬得一机灵,水盏便滚在地上,洒一地。
    穆遥瞟一眼,“不知大漠食水珍贵?”
    “是,老奴有罪!”胡剑雄一个头磕在地上,“车子晃得厉害,老奴去打些沙钉加固,别被风吹跑了。”
    穆遥不理他。
    胡剑雄不等她发话,手脚着地往外爬,向车夫连使眼色。两个人戴好帷帽一同下车。胡剑雄忍不住回头,一眼便见男人蜷缩在车厢一角,如一只惊慌失措的兽。
    胡剑雄叹一口气——中京城那个意气风发,视宗亲世家如无物的少年天才,再也没有了。
    穆遥一直等二人离开才道,“过来。”
    男人涩声道,“你是——”
    “穆遥。”穆遥一语打断,“你过来。”
    男人抿一抿干涩的唇,仔细而谨慎地观察穆遥。直到看清手背上朱红一枚齿痕,才慢慢挪到近前,“穆遥?”
    穆遥一直观察他动作,见状沉默地叹一口气,拔去水囊木塞递给他,“我们要在这里等风停。”
    男人接在手中,却不喝,“方才……不是故意。”
    穆遥沉默地直视前方。
    “睡糊涂了,一下子没想起来,我有时候会犯糊涂,我不是——”
    “待着别动。”穆遥不肯再听,一语打断,扯一块布巾蒙住口鼻,手掌按在车门上,回头嘱咐,“你留在车上。”
    男人不吭声。
    穆遥拉开一点车门,一只脚刚踩在地上,狂风裹携黄沙立刻砸在身上,生疼。穆遥两手背在身后去掩车门,正要合拢时指尖触到微冷一点皮肤。穆遥一惊回头,男人一只手死死抠住车门,不叫她关上。
    狂风沙迫得人说不出话,穆遥轻轻拍他一掌,男人退一下又固执地攀上来。穆遥瞬间决断,扯住男人的手退回车内,掩上车门。
    男人吸了沙尘,扑在地上咳得撕心裂肺。
    穆遥强行忍住一脚踹死他的冲动,将他拉起来,保持呼吸顺畅。
    男人连续咳了许久,终于安静,靠在车壁上咻咻喘气。
    穆遥怒道,“我让你待着没听见?”
    “别扔下我……。”男人开口,长时间的咳呛让他声音嘶哑,“……让我跟着你。”
    “跟着我?”穆遥冷笑,“知道你之前怎么了吗?”
    男人愣住。
    “你被风沙打晕,闭气了。”穆遥道,“齐聿,你知道什么是闭气吧。”
    男人茫然摇头,又点一点头。
    “一段时间,应该很长,你差点就死了——不过被风沙扑一下,就差点死了……”穆遥连声冷笑,话锋陡然一转,“你如今这鬼样子,疯疯癫癫要死不活,能好好喘气已经不错,我叫你待着便待着。”
    男人直起身,大声声辩,“我没疯——”
    穆遥一语打断,“安静待着,不要给我找麻烦。”
    男人咬着牙,恶狠狠地盯着她。
    穆遥警告一句,“留在车上。”自己仍旧下车。驼车被紧急赶到一座沙丘之后避风。两匹拉车的白驼卧在沙地上一动不动。胡剑雄二人往驼车四角往地底钉了无数沙钉,稳固车身。
    穆遥打一个手势,二人跟着她,往车后走一回,往薄弱处添沙钉。一时弄完,三人一同回车。
    一转过来便见车门洞开,铸铁门被狂风沙扯得一开一合,碰啪作响。
    穆遥抢到车前,车内空空荡荡,这一惊非同小可,扬声叫道,“齐聿——”狂风袭卷,叫声一出口便被撕作碎片,送不出三尺。
    穆遥一时发狠,正要往远处寻,胡剑雄碰一碰她手臂,穆遥低头,车辕上伏着一个人,这么一会儿工夫已被黄沙埋了一小半,与大漠融为一体。
    穆遥急忙上前,拉他起来——
    男人竟然还是醒着的,一伸手死死攀住她,嘴唇动一下,不但没发出声,倒吃了一嘴沙子,憋得脸色发青。
    “别说话!”穆遥斥一句,扯下帷帽同男人带上,拉紧纱帘带子阻隔风沙。另外撕一块衣襟裹住自己口鼻,拉他起来。
    掌下身体沉重至极,穆遥在大风沙中几乎拉不住。胡剑雄爬过来从侧边撑住。二人一左一右拖着男人上车。
    车夫奋力合上车门,风沙止息。胡剑雄瘫在地上,气喘吁吁道,“小齐公子怎么出去了?”
    男人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穆遥一手扯下布巾,又除去男人帷帽。男人极长的眼睫抖一下,细尘掉落,虚睁的眼中仅余一点微弱的光。穆遥压了半日的邪火直往上冲,五指成爪,扣住他咽喉,“不想活我现在便成全你。”
    “……你若要我死……便不会去寻我……”男人安安静静地望着她,满是沙尘的面上浮出一个薄薄的微笑,如南疆最艳丽一株曼陀罗,美丽而又凶狠。男人语声微弱,“让我……跟着你。”
    一段话说完,头颅一沉便昏死过去。
    穆遥扣在他颈间的手松开,回头见胡剑雄目瞪口呆看着这边,怒道,“有你什么事?滚去睡觉。”
    胡剑雄一滞,拉一把车夫,二人远远缩到一角睡觉。
    穆遥闷坐一时,身旁男人爆出一阵抖心搜肝的剧烈咳嗽,强烈的反应逼得他睁开眼,无焦距双眼凝注虚空,不知入了什么迷境,乱七八糟哀求,“别杀他们……”
    穆遥忍着脾气拉他起来。男人身不由主往后仰,穆遥一手按在颈后撑住,“别动。”
    男人眼皮撑开,就势向前倾倒,下巴支在穆遥肩上,哀恳地叫一声,“远远。”
    穆遥一滞。
    男人怔怔道,“远远……我没疯……”一语未毕,又是一顿剧烈咳呛。
    穆遥一只手正扶着他脊背,感觉到他薄薄的脊骨下激烈无序的心跳,“疯了就疯了。”
    男人贴着她,身体因着咳嗽剧烈震动。
    车外狂沙疯狂敲击车壁。穆遥的声音在这一片乱响中坚若磐石,“疯了就疯了,没什么打紧。”
    第17章 借马   齐聿,你见不得人啊?
    穆遥脊背靠在车壁上,一个大周天行走全身,醒来时灵台清明,车外乱声消失得无影无踪。穆遥收了指间诀,睁眼便见男人蜷在自己腿边,一只手搭在她膝上,一只手挽住她一点衣襟,兀自昏睡。
    穆遥移开他的手,自己下车。一出车门便吃一惊,眼前红日初升,一望无涯,万里黄沙在遍地金辉。
    连日肆虐的大沙暴,终于停了。
    穆遥长长地吐一口气,正要叫人,远天黄云渐起,有不间断的闷响。穆遥不动声色按住腰间佩刀。
    车门“啪”地一声从里边打开,胡剑雄蓬头垢面钻出来,惊问,“什么声音?沙暴又来了?”
    穆遥道,“不是沙暴,有人来了。”立在车前张望一时,“马声训练有素,是大军袭来。”
    “丘林清?”胡剑雄跳起来,“那厮从何处过来?”
    穆遥凝目注视远天黄沙,“你别是沙子吃傻了,丘林清长了翅膀从我军驻地和危山崖头顶飞过来?”
    胡剑雄一滞。
    “崖州驻军无我军令不会乱动,应是中路军。”穆遥神色微凝,“崔沪到崖州了。”
    胡剑雄愣一下,顿足哀叫,“还不如丘林清呢,小齐公子如今可是在我们这里——”后边的话被穆遥冰冷的目光止住,鼓一鼓嘴仍然坚持说完,“咱们不如先避一避。”
    “不必。”穆遥道,“还未同我照面,崔沪不会直接进危山崖,这应是他派出来探路先哨——说不定还是来接我们回去的。”笑一声道,“这个方向还远着呢,你想遇也遇不上。去拾掇东西,一会儿回城。”
    胡剑雄一听有理,便去拔沙钉。穆遥搬两块枯木升火,折腾一时没起出火,车夫过来,接在手中,三两下便起出一个热热闹闹的火头。穆遥吊起行军锅,煮干粮。
    车夫一边照看锅子,一边又往火堆里填几颗土豆,扒着热灰不住吹气。
    穆遥问他,“烧土豆有什么吃头?”
    “末将带了野蜂蜜。”车夫嘻嘻笑道,“土豆烧得软烂,淋上一点,那滋味可是一绝。”向车里抬一抬下巴,“即便病人没有胃口,也能克化。”
    穆遥点一点头,心念一转,“你叫什么?”
    “回将军,末将是前锋营探卫编制,叫韩廷。”
    前锋营个个是百战之余,是西北军的绝对王牌,探卫则是前锋营之最精锐。穆遥问,“多大了?”
    “十九。”
    穆遥点头,“昨日风沙突袭,你能及时察觉,寻到稳固沙丘避风,很是难得。”
    韩廷羞涩地抓一抓头,“多谢将军称赞。”
    穆遥又问,“你可会水?”
    “将军说笑了。”韩廷一拍胸脯,“骑射涉水是探卫入门第一课,哪里有不会的道理?”
    “说什么呢这么热闹?”胡剑雄转回来,“小齐公子还没醒吗?”
    穆遥站起来,“我去看看。”走两步回头,“胡剑雄,你回去同沈良说一声,韩廷我要了,回去缴了前锋营徽印便去你那报到。”
    胡剑雄怔住,“郡主,飞羽卫吗?”
    “内卫。”穆遥一语完,转身上车,耳听韩廷兴高采烈大声答道,“属下必定恪尽职守!”穆遥一笑摇头,走到近前才发现车门竟是开着的。
    推开门,一眼便见男人缩在车子临门的一角,一瞬不瞬望着车外。穆遥愣住,“醒了怎不出声?”
    男人迟钝地掉转目光。
    穆遥以为他又不认识人,“我是穆遥。下车吃些东西,我们回城。”
    车门开处,强烈的日光蛮横地直扑进来,映在男人无血色的面上,如同误入白昼的一只野鬼。男人用力皱眉,手脚收紧直往回退,缩入阴影之中。
    穆遥沉默地看他动作,回头叫一声,“韩廷!”
    韩廷响亮地“哎”一声,一路小跑上前。男人眼见着迎面来人,一声不吭又往后退,直到缩入车门后最深一处阴影中才作罢。
    穆遥盯着他,随口吩咐韩廷,“拿些吃的过来。”又补一句,“你的野蜂蜜多一些。”
    “是!”韩廷欢天喜地跑远了。穆遥稍一倾身,坐在车御上,回头道,“过来。”
    男人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