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主 第126节
德·马蒂斯男爵用手不住地抹着额头上的汗水,“好吧,好吧……我们建议陛下取消这项敕令,这下您和您的朋友们该心满意足了吧?”
“我们可以暂时搁置其他的条款。”奥兰治亲王说道,“然而有两项要求我们必须坚持陛下的同意:三级会议必须召开,以为后续尼德兰议会的选举做准备;同时宗教裁判所和耶稣会必须离开尼德兰的土地,信仰自由必须得到保障。”
“您说要保障信仰自由,可又要求禁止耶稣会的活动,这未免说不过去。”德·马蒂斯男爵反驳道,“他们不过是一群热忱的天主教徒,致力于传播天主的福音。”
“他们的热忱未免有些过度了。这些狂信徒无条件效忠于教皇,愿意执行天主教会给他们的任何命令,他们是一群危险的极端分子,尼德兰不欢迎他们。”
“对这样的要求,我很难想象陛下会接受。”德·马蒂斯男爵意味深长地看着奥兰治亲王,“又或者这就是您想要的?一个挑起内战的借口?”
“我已经多次声明,我不希望爆发内战。”奥兰治亲王用鞋后跟在地毯上磕了磕,“但如果一切努力皆成泡影,那我们也必须接受这残酷的现实。”
“好吧,那我们会向陛下建议,接受这三条意见,而您负责安抚您的朋友们,让他们冷静下来,接受这份妥协案,可以吗?”
奥兰治亲王看向女总督,她的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无力地点了点头。
“殿下。”奥兰治亲王再次朝着女总督鞠了个躬,“殿下错把我们的建议当成是反抗了,尼德兰的臣民们都对哈布斯堡王室怀着深深的敬意,他们怨恨的绝不是陛下或是殿下,而是由一些颟顸无能的臣仆肆意施加在他们头上的暴政,他们要求的仅仅是取消这些暴政而已,绝不是要谋求独立或是颠覆王朝。只要陛下把他们的合法权利交还给他们,那么民众就会安心地在您的统治下过太平的日子。”
“好吧,好吧。”女总督无力地摆着手,“您得到了您想要的,现在请您回到您的朋友们身边去吧,我想如果我在多留您一会,他们就要拿着剑闯进来解救您了。回去吧,也让我安静一会,我实在是太疲乏了。”
“如果殿下还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随时等待召唤。”
“但愿没有。”女总督再次摆了摆手,奥兰治亲王退出了房间。
“好啊,好啊,这该死的叛徒。”女总督恶狠狠地盯着那在奥兰治亲王身后关上的大门,“您今天给我倒下的这杯苦酒,总有一天我要让您也尝一尝的。”
德·马蒂斯男爵走上前来试图安慰她几句,然而女总督却当他不存在一样,径直从大厅另一侧的门走了出去。
第168章 局势升级
来自尼德兰的消息和1556年的冬天的寒潮一起抵达了马德里,自从西班牙统一为一个王国以来,这样凶猛的寒冬还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个南欧国家如今三分之一的国土都被积雪所覆盖,寒冬如同一只凶猛的怪兽,在千家万户的大门前咆哮着。
达官贵人们躲在他们豪华的宅邸里,享用着他们的毛皮大衣,鸭绒被和带着暖炉的四轮马车,寒冬对于他们而言不过就是窗玻璃上挂着的那点窗花和外面树枝上挂着的皑皑积雪,意味着乘坐雪橇和冰鞋在冰面上滑冰的时候到了,总而言之,这一切不过是一种无害而颇有诗意的点缀罢了。
可对于他们的千百万同胞而言,这些正在受苦受难的人可没有任何心思去欣赏这片银装素裹的美景,大自然的美与生活中的大部分东西一样,是仅仅供有权有势之人欣赏的,就像是歌剧院的包厢也仅供付得起钱的贵客使用。过去的几个月里,整个西班牙中部的农民都被寒风和大雪驱赶着,朝着各个城市逃去,仅仅是首都一地就涌入了超过六万人,是马德里常住人口的四倍之多。就像是冬天里因为猎物缺乏而被迫去村子里觅食的狼或是黑熊一样,这些难民们也期待着能够在王国的首都得到他们需要的落脚之所,燃料以及食物。
不幸的是,这些人的希望终究要落空,虽然马德里的中央政府在几周之前就得到了各地受到寒流袭击的报告,然而这些目光短浅而又庸碌无能的官员们,却完全没有对此做任何准备。于是当难民潮涌进首都的时候,他们才惊恐地发现,无论是食物还是木柴,他们都没有做任何的储备,更谈不上为几万人提供栖息之所了。
穷人们占据了大街小巷,他们瑟缩着拥抱在一起,在大路两旁建筑的拱廊里躲避着凛冽的寒风,时不时地还会被那些厌恶见到这些下等人的屋主派人驱散。白天里那偶然从铅灰色的云层中探出头来的惨白色的太阳,还能够给他们的身上洒下些许的温暖,让那些无人清扫而变得越来越厚的积雪融化掉一小部分。可每当夜晚来临,这些融化的积雪就再次冻结成了冰块。天空中那些点点繁星,看在无家可归的人们眼里,此时也成了死神手里拿着的风灯,预示着他们的死期将至。
每当早晨来临时,一辆辆马车就开始从大街小巷各处收敛遗体,每辆沉重的四轮马车,由晃晃荡荡,不时就会摔倒的马匹拉着,在结了冰的路面上小心翼翼地挪动着,每辆车上都载着几十具僵硬发青的尸体,其中大多数死于严寒,还有一些是在冰面上摔断了脖子,或是在争抢食物和木柴时被人用石头打碎了脑袋。在十二月份开初的几天里,每天从城市里都会拉出两千具以上的尸体,去城外的乱葬岗埋葬。
在几个街区以外的皇家城堡里,菲利普二世也接到了有关的报告,然而西班牙国王却对此兴味索然,仅仅是签署了几份文件,让下面的大臣去操心,而他此时则有更加重要的事情要关心。自从尼德兰的消息传来,菲利普二世一直忙于和他的顾问们讨论各种可能的应对措施,其中有人坚决主张用铁腕镇压,但是大多数现实主义者还是提出了各种缓和尼德兰的敌对情绪的提案。
十二月中旬,不情不愿的菲利普二世终于向尼德兰贵族们做出了让步,一份妥协案被送往布鲁塞尔,然而这份妥协案来的实在是太晚,而其中所作出的让步也实在是太小了:菲利普二世仅仅同意将十月五日颁布的征税法令当中的征税金额削减百分之五十,至于尼德兰贵族们要求的取消宗教裁判所和召开三级会议以准备选举尼德兰议会这两项,菲利普仅仅做出了非常有限的让步。宗教裁判所的职权将遭到部分限制,他们所判处的的死刑必须经过国王御准方可执行;三级会议将不会召开,取而代之的是由十名尼德兰代表和十名西班牙代表所组成的财政和税收委员会,西班牙政府将不再直接向尼德兰征税,而是由这个委员会按照马德里所摊派的额度来自行课税,马德里仅仅保证在制定额度的时候会考虑到这个委员会的意见。
自十月末以来,还未等到马德里对于尼德兰贵族的请愿做出反应,女总督和她的顾问们已经开始试图在整个尼德兰的十七个省份进行军事管制,对于这些了解菲利普二世性格的人,他们从一开始就对和平解决尼德兰和西班牙纷争的前景表示悲观,唯一能够解决尼德兰问题的只有军事手段,在他们看来,与其在这里等着马德里那已经可以预料到的回复,直到局势失控再镇压,还不如趁等待命令的这段时间,先未雨绸缪地行动起来。
但不幸的是,对于女总督和她的顾问们而言,他们手中掌握的资源实在是有限:在尼德兰南部驻扎的佛兰德斯军团,是西班牙最大的一只军事力量,可这只军队的指挥权被牢牢掌握在菲利普二世的手里,女总督根本无权调用,再加之与法国人的战事正处在高潮,佛兰德斯军团完全无暇他顾,女总督手中所能够使用的军事力量总人数不超过七千人,其中两千人驻扎在反西班牙情绪最为激烈的北部七省,在那里西班牙的统治已经出现了崩溃的前兆,而余下的五千人驻扎在南部十省,尤其是在首府布鲁塞尔附近。
资源的捉襟见肘,让女总督的情绪冷静了下来,她求助于她的顾问们。德·马蒂斯男爵以他一贯的谨慎态度,极力劝阻女总督采取任何武力行动,可余下大多数的顾问都对于尼德兰贵族们表示了蔑视的态度,其中一位顾问查理·德·巴利蒙,向女总督说出了那句著名的豪言:“夫人切勿担忧,不过是一群乞丐罢了。”似乎在他们看来,尼德兰人不过是在虚张声势罢了,一旦西班牙正规军真的出动,他们看到军旗就会不战自退。军队只需要进行一些惩戒性的军事行动,例如“焚烧掉几座人口在三千人到五千人之间的小城镇”,这些尼德兰人就会老实下来,安安静静地接受国王陛下摊派给他们的任何税款。
德·巴利蒙先生的恶劣态度激怒了尼德兰的贵族们,十一月五日,尼德兰贵族们在阿姆斯特丹的屈伦伯赫酒店举行了一次盛大的带有示威性质的宴会,在宴会上,别迪罗伯爵作为贵族们的代表发言,宣称“为了尼德兰的事业,如果有需要,我们愿意成为真的乞丐”。与会的贵族们宣告成立了“贵族同盟”,同时也欣然接受了西班牙人给他们的蔑称“丐军”作为同盟的非正式称号。他们的徽章上是紧握的两只手,两手上缠绕着的绸带上面写着他们的格言——“衣衫褴褛,以忠吾王”,同盟的成员们将讨饭用的乞食带和碗作为饰物戴在他们的帽子和腰带上,这种做法很快在整个尼德兰流行开来,各大城市的大街小巷上都挤满了腰挂乞食袋的人。
意识到战争的风险正在不断增加,尼德兰各个城镇的市民和周围的农民们,都开始应贵族同盟的号召,收集和囤积武器弹药。一艘艘商船满载着葡萄酒,棉花和各种原料驶往英格兰,然而他们回航时所运载的却不再是平日里从英国进口的纺织品和手工业产品,而是整船整船的军火,他们将火药放在写着“酒精”的瓶子里,而枪支则放在写着“上等亚麻布”的柳条箱里,至于那些沉重的大炮,他们甚至连做掩饰的想法都没有,只是用一块粗布盖着放在底仓里完事。这些运输军火的商船都在北部的港口,例如阿姆斯特丹和乌特勒支靠岸,在那里,西班牙人的海关官员们正躲在海关大楼里瑟瑟发抖,根本不敢管进港的船只底仓里究竟装载了些什么东西。
根据爱德华国王的口谕,尼德兰人可以在英格兰购买任何他们想买的东西,只要他们付得起钱。整个尼德兰南部的铁匠们,都推掉了原来的订单,集中生产尼德兰人那些高利润的订货——比起给菲利普国王缴纳税款,尼德兰人在购买军火时候明显付钱爽快的多。伦敦和查塔姆的皇家军械厂日夜赶工,每天晚上,铸炮车间铁水和火焰的光亮几乎要把天空和泰晤士河都染成红色。
从十月底到十二月初,不列颠王国向尼德兰交付了价值两百万英镑的军火,其中仅仅火炮就达到了一百五十门,由于交货的期限非常紧张,其中的许多武器是经爱德华国王特许,从不列颠军队的军械库里直接抽调给尼德兰人的。根据塞西尔的估计,这两百万英镑的武器,足可以武装起一支三万五千人的军队,如果考虑到尼德兰本土之前囤积和正在生产的武器,这个数字还要更高。
贵族同盟组织民兵的消息,意味着战争的爆发进入了倒计时。面对局势彻底失控的风险,束手无策的女总督只能够选择德·巴利蒙先生的计划,她下令尼德兰各地的驻军禁止当地人私自囤积军火,并对已经流入尼德兰的非法英国军火进行收缴。
1556年12月9日,位于海牙的西班牙驻军司令唐·费尔南德斯男爵得到消息,在距离城市不过四里格(约二十二公里)的赖斯维克镇,囤积了大批军火。海牙是目前还有西班牙驻军的城市当中最为靠北的城市了。这座怀有敌意的城市的主要居民都是新教徒,而在他们包围当中的是一千五百名西班牙驻军。
唐·费尔南德斯男爵接到了女总督的命令,要求他进行一次突袭以夺取这批军火,同时纵火焚烧赖斯维克镇,以“提醒那些头脑发热的乞丐发动叛乱的代价”。唐·费尔南德斯男爵虽然感到力不从心,然而还是决定尽可能地执行布鲁塞尔来的命令,他决定亲自带领一支一千人的军队出征。
如果唐·费尔南德斯男爵提前知道尼德兰人已经掌握了他的一举一动,那么他的行事方式恐怕就不会如此鲁莽了。在西班牙军队出发前一天的晚上,在海牙一座教堂的钟楼之上,有人用灯火发出了预警信号,于是当西班牙军队出动的时候,沿途的村庄都已经严阵以待。
西班牙军队于12月11日的午夜开拔,在早上六点时,这只军队抵达了距离赖斯维克镇不到半里格的霍恩维克村,他们惊讶地发现,来自周围村庄的六百名民团士兵已经在这里修建了防御工事。
唐·费尔南德斯男爵就在军队的最前方,他策马上前,向面前的民团士兵们高呼:“散开,你们这些逆贼!以国王的名义,我命令你们立即散开!”
他的命令并没有达到效果,民团依旧坚守着自己的战线,局势千钧一发,但双方都没有开火,毕竟谁都不想承担开第一枪的责任。
通常情况下大人物们是历史的主角,但有时候名不经传的小人物,却被命运的洪流裹挟着,在这永不停息的舞台上有意无意地扮演了一个关键的角色,这就是这天清晨所发生的事。也许是出于紧张,一个西班牙士兵用他那抽搐着的手指扣动了扳机,他手里的转轮打火枪打枪口处冒出一道火星,就如同划过漆黑天空的第一道闪电。而在闪电过后,紧跟而来的自然就是雷声和雨点,双方不约而同地开始开火,在一片混乱当中,军官们的命令被无视了,士兵们纷纷开始各自为战,铅弹在空中划过,肆意地收割着生命。
在战斗开始时混乱的对射之后,西班牙正规军首先恢复了纪律,他们开始冲锋,用自己的长矛和刀剑在尼德兰民团换弹时发起了冲击。这些临时武装起来的市民和农民与军队用火枪对射时并不落下风,然而他们对肉搏和白刃战有着本能的恐惧,西班牙军队用了一刻钟的时间就成功驱散了民团。在这场短促的遭遇战当中,西班牙军队死亡68人,受伤110人,而民团则死亡127人,受伤276人。
驱散了前方的障碍,西班牙军队继续向前推进,不费吹灰之力就占据了已经空空如也的赖斯维克镇,但令他们失望的是,镇子里的居民连同藏匿在这里的军火早已经成功转移了。
意识到自己落入了陷阱,唐·费尔南德斯男爵在镇子里草草放了一把火,之后就率军向着海牙方向撤退。出乎他所料,那些一贯为他所鄙夷的民团团员,却已经在返回海牙的大路上埋伏了。他们并没有选择和西班牙人硬碰硬,而是躲在石墙后,树顶上和房屋里,朝着西班牙军队放着冷枪,当这一天傍晚西班牙军队凌乱地撤退到海牙城里时,他们已经在沿路丢下了接近两百具尸体,这是他们在遭遇战中丧生人数的三倍之多。
在之后的两天里,海牙四周的村镇都开始武装起来,残余的约一千两百西班牙军队,被孤立在了海牙城中,而城市里的居民们普遍对他们怀有敌意。在当时的大多数人眼里,这场冲突不过是近期尼德兰发生过的一系列冲突的延续,甚至连许多位高权重的人也这么想。但是,这场短暂的冲突意味着双方都已经跨出了决定性的一步,在之后的一周里,北方七个省残留的西班牙统治机构被一扫而空,西班牙的官吏全部遭到驱逐。越来越多的人已经开始意识到,如今所发生的一切,将是一场漫长内战的序曲,而整个欧洲都将被卷入到这滚滚洪流之中。
第169章 斯赫弗宁根高地之战
作为第一块倒下的多米诺骨牌,赖斯维克战役在整个尼德兰,尤其是北部引发了一系列的连锁反应。到了十二月下旬,整个尼德兰的北部七省,就剩下海牙依旧掌握在一支一千人出头的西班牙残军手里,而在周围围困他们的是由一万六千名尼德兰商人,市民和农民组成的民团。而在南部的十个省,局势也几乎已经到了失控的边缘,在这些天主教徒占据多数的省份里,对于西班牙宗教政策的反对并不激烈,但是在税收的问题上,天主教徒们却和他们北方的同胞们一样抗拒纳税。毕竟无论对于天主教徒还是新教徒而言,从自己的钱包里掏出黄澄澄的金子来,都算不得是什么舒心的事情,在这一点上,各种宗教的教徒达成了充分的共识。
张皇失措的玛格丽特女总督,亲自给正在和法国人在边境地区打得如火如荼的佛兰德斯军团的指挥官阿尔瓦公爵写了一封措辞哀婉的求助信,恳请他“使用三万人到五万人的强大军队”一劳永逸地摧毁尼德兰反抗运动,确保战争的后方稳定。阿尔瓦公爵意识到了局势的危险性,他也持武力镇压的意见,可毕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佛兰德斯军团也只能抽调出四千人去支援女总督,如果抽调更多的兵力,那么面对法国人的前线就会有崩溃的危险。
1557年1月15日,在一片冰天雪地当中,西班牙的四千援军由一支二十艘战舰组成的舰队运载,抵达了被围困的海牙,而这只军队的指挥官正是竭力劝说女总督以“雷霆手段”对付叛乱者的那位查理·德·巴利蒙。
海牙并非是一个适合长期进行战争的城市,当西班牙舰队进港时,船上的士兵和水手们清楚地看到了城北方向斯赫弗宁根高地上尼德兰军队的火炮,处在那样居高临下的位置,他们只需要开炮就能够封锁港口,迫使西班牙军队撤离城市,而他们直到现在还没有这样做的原因不过是由于投鼠忌器罢了,毕竟这座城市里的大多数居民都与尼德兰叛军站在一起,或者至少对于贵族同盟的立场和行动报以同情的态度,用一场炮击摧毁这种同情未免有些太不值当。这座城市已经是一个熟透了的果子,用不了多久就会从树上自己落下来,既然如此那又何必去摇撼树枝呢?
1月15日当晚,在海牙市政厅举行的会议当中,本地军队的指挥官唐·费尔南德斯男爵主张撤离海牙,将这座城市留给尼德兰人。围困这座城市的民团总人数是西班牙军队的四倍,只要他们愿意封锁港口,那么明天就可以切断城市的补给线,这座城市在战术上是无法防御的,而在战略上也不过是一个消耗资源的无底洞罢了。如果由他来决定,他声称,那么海牙将被完好无损地交给尼德兰人,这样毕竟也可以为将来和平解决尼德兰问题增加一点希望。
对于唐·费尔南德斯先生的看法,德·巴利蒙先生表现的非常轻蔑,在他看来,外面的尼德兰军队虽然将近两万人,但他们不过是些刚拿起武器没几天的平民百姓,城里的五千西班牙军队虽然要彻底给城市解围显得有些不足,可要守住城市还是不成问题的。现如今唯一会对海牙城的守卫者们造成威胁的不过是斯赫弗宁根高地上那些讨人厌的火炮,而他的计划,就是用一场“华丽的正面进攻”夺取这座高地,一劳永逸地解除它对于城市的威胁。
“诸位先生们,你们当中的有些人可能现在还没有意识到。”德·巴利蒙先生向着市政厅当中的西班牙军官和官吏们唾沫横飞地说道,“海牙是否能够保住,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军事问题,而是有着重大的政治意义的。如今北部七个省份的局势已经彻底失控,海牙是唯一还在我方控制之下的据点,一旦海牙陷落,将意味着北尼德兰事实上的独立,这在政治上产生的损害将是无可估量的!”
“叛军的声望将会因此而大涨,这是毫无疑问的,他们甚至有可能撕掉那一副忠君爱国的面具,直接宣布独立。之前是阿姆斯特丹和乌特勒支,今天是海牙,明天就是布鲁塞尔,安特卫普和列日!我们将要面临尼德兰局势的总崩溃!”
“我们的敌人不会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良机的,英国人和法国人,会像闻见了血味的鲨鱼一样上来撕咬。和我们作战的尼德兰叛军手里的武器,难道不就是海对面的那只可恶的伦敦城里的蜘蛛为他们提供的吗?等他看到他提供的这些武器产生了这样好的效果时,他自然会给这些叛徒以更多的援助,甚至直接派军队来支援他们,你们能想象五到十万英格兰军队在北尼德兰登陆吗?这会是一场灾难。”
在西班牙人看来,伦敦的爱德华国王算得上是他们最危险的敌人之一,在整个欧洲层出不穷的反西班牙阴谋里都有着他的影子,因此就像法国的路易十一被称作“宇宙蜘蛛”一样,爱德华国王也从西班牙人那里得到了一个“伦敦蜘蛛”的雅号。
“还有法国人呢,先生们。阿尔瓦公爵正在南部和他们血战,承蒙上帝保佑,我军进展顺利,已经占据了半个皮卡第。几个月之前,筋疲力竭的法国国王亨利二世已经派出信使和我国的国王陛下秘密接触过,可当这场叛乱开始之后,亨利国王就不再和我们进行和平的接触了,很显然,他是指望着靠尼德兰的这场叛乱为他扫清通往胜利的障碍,而我们就是要告诉他,这群可鄙的叛徒是指望不上的!”
“这是一座临海的城市,先生们,只要港口保持畅通无阻,那么守住她就不成问题。我们要占领斯赫弗宁根高地,这件事刻不容缓,只要占领了高地,港口和补给线就能够确保安全,那么海牙就固若金汤!”
“我承认您说的在理,阁下。”唐·费尔南德斯男爵反驳道,“然而您毕竟对于军事一窍不通。”他看着德·巴利蒙先生的脸逐渐涨红,可如今已经不是有闲功夫考虑对方心情的时候了,“任何一个军官都会告诉您,正面进攻高地会面临巨大的损失,我们现如今只剩下五千人,任何不必要的消耗都是一种犯罪!”
“那些不过是一些民团团员罢了。”德·巴利蒙先生冷哼一声,用手指卷曲着嘴上的胡髭,“我们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够击退他们,伤亡不会超过一百人。您说我对于军事一窍不通,可我也要说,您在政治上就像个三岁小孩子一样幼稚!任何一个有点政治常识的人都会告诉您,让城里和城外的那些不老实的市民们从自家的屋顶上和窗户里,就能够看到高地上叛军的旗帜,这才是一种犯罪!我们要让这些潜在的叛贼亲眼看看我们的军队摧毁高地上的火炮阵地,这不但会让城外的叛军士气大跌,也会打消城里这些市民们心里怀着的那些不理智的念头。”
“您要的不是一场战斗,而是一场表演!我是个军官,不是剧院里的演员!”唐·费尔南德斯先生有些生气了,他的语调也变得越来越高。
“政治的本质就是一场表演。”德·巴利蒙先生冷冰冰的回敬道,“您是军官,也是陛下的仆人,那么陛下需要您上台表演的时候,您就得上台。”
“这简直是疯狂,您也说了,他们有火炮,那山上的火炮比我们的全部火炮都要多,更不用说他们居高临下的优势。”
“我们的战舰上也有火炮,舰队会对高地进行炮击的。”德·巴利蒙男爵指了指地图上画着的舰队。
“战舰上的火炮永远比不上高地上的。”唐·费尔南德斯男爵依然反驳道。
“这是为什么?”德·巴利蒙先生反问道。
“因为战舰会随着海波和风摆动,而高地不会;战舰会被打沉,而高地更不会!”
“如果您不愿意指挥进攻,那么我就来亲自指挥。”德·巴利蒙先生看上去已经彻底失去耐心了,他向后靠在椅背上,头向上仰起,用下巴正对着唐·费尔南德斯。
“我会去的,如果您坚持的话,但我这样做的唯一原因,就是避免更多的士兵被一个白痴活活浪费掉,死的不明不白。”唐·费尔南德斯男爵将椅子往背后一踢,头也不回地走出了会议室。
这场会议就这样不欢而散了,而进攻的时间也就被定在了两天后,也就是一月十七日的下午。
一月十七日的下午,在整个海牙城的注视之下,三千名西班牙士兵身穿华丽的军装,向斯赫弗宁根高地发动了冲击,或者按照德·巴利蒙先生的说法,“把那些农民赶下山去”。军官们身上穿着礼服,身上带着绶带,用腰带把自己的腰像参加舞会的贵族小姐一样束得紧紧地,看在市民们眼里就像是一个个即将裂开的酒桶。就连普通的士兵们,也在前一天晚上统一把自己的脸刮得精光,武器也被细心的擦拭过。长矛,马刀和长戟的尖端在昏暗的阳光下面依旧闪着醒目的光亮。这并不是一场真正的战斗,而是一场政治意味远远浓于军事意味的武装游行。
斯赫弗宁根高地上被灌木和枯草覆盖的严严实实,直到抵达了半山腰,唐·费尔南德斯男爵才发现了山上那些之前由尼德兰民团所设置的障碍物和栅栏,可此时退却已经来不及了,西班牙军队只能硬着头皮向山顶继续推进。
距离尼德兰人的火炮阵地还剩下一百码时,西班牙军队里的火枪手开火了,这个距离大概就是他们日常向敌人开火的距离。尼德兰军队并没有还击,然而他们都躲在用沙袋和木板堆成的障碍物后面,因此西班牙军队的这次射击并没有给敌人造成什么伤亡。
在与军队一起上山的德·巴利蒙男爵看来,这样的情况只剩下一种解释,那就是对面的那一群乌合之众,已经在西班牙王家军队的威仪之下吓破了胆,他们就像老鼠一样,躲在自己的洞穴里,瑟瑟发抖着。
西班牙军队继续向前推进着,距离前方的尼德兰阵地只剩下五十码了,可对面尼德兰人黑洞的的炮口依旧沉默着,而士兵们也没有从掩体里探出头来的迹象。
德·巴利蒙先生朝着走在自己身边的唐·费尔南德斯男爵露出一种胜利者常对失败者流露出的得意洋洋的自谦表情:“您看到了吧,先生?这些平民们可远远没有您想的那么难以对付,一切只需要……”
他的话还没说完,对面的尼德兰阵地上火炮发射的声音就如同朱庇特的雷霆一样,在两人的耳边炸开,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枪声,如同暴雨天里接连不断的雨滴打在铁皮屋顶上面时所发出的声音。
德·巴利蒙先生惊恐万状地看着自己那被鲜血染红的丝绸裤子,唐·费尔南德斯男爵的尸体躺在旁边的地面上,那一对眼睛依旧恶狠狠地瞪着他,仿佛是在向他发出无声的咒骂似的。
西班牙军队被这一阵猛烈的弹雨打蒙了,在他们反应过来之后,士兵们开始向尼德兰人冲锋,他们必须在对方给自己的火枪装填完毕之前,将这场战斗变成一场肉搏战。此时,那些尼德兰人在灌木和草丛当中设置的简易障碍物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灌木如同大树一样难以逾越,平缓的坡地被生生变成了峭壁和陡坡,西班牙军队的进攻速度被灾难性的拖缓了。
在海面上,西班牙舰队开始朝着山上开火,海面上到处都是火光和硝烟,那些火药燃烧产生的刺鼻烟气将战舰笼罩起来,向上飘去,最终融合起来,形成一道灰色的帷幕,从帷幕里露出的点点火光,恰似一座被浓雾包裹的城市里夜间所散发出来的灯光。每隔十秒钟,就有一颗炮弹划过空气飞来,落在山坡上结了冰的泥土里。可尼德兰人在在山顶,而西班牙军队在山坡上,由于坡度的原因,这些烧的灼热的铁球更多地落在了西班牙军队当中,将一些人打得血肉横飞,把他们的鲜血和碎肉溅得周围的人满身都是。
在西班牙人抵达尼德兰阵地之前,民团的团员们进行了两轮射击,当他们最后一次朝着西班牙军队开火时,战线两方的士兵们几乎看得清对方眼睛的颜色。尼德兰人拥有大量精良的英国火器,在这一轮飓风般的弹雨之后,西班牙军队终于彻底崩溃了,他们再也没有勇气进入他们所擅长的白刃战当中了。
冬天的太阳落山的很早,当傍晚降临在斯赫弗宁根高地上的时候,在被血迹浸透的山坡上,僵卧着一千五百具西班牙士兵已经冷却的尸体,算上受伤严重的伤员,整座城市里能作战的人数只剩下两千多人了。而对面的尼德兰叛军,仅仅有一百五十多人死亡,三百多人受伤。
西班牙军队和尼德兰叛军交手了,然而这场正规战的结局却超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就连尼德兰贵族们也没有料到,他们竟然有能力在正面战场上对抗西班牙人。斯赫弗宁根高地的名字在整个欧洲反西班牙势力的宫廷里流传着,如果西班牙帝国已经到了连一群商人和农民都无法战胜的地步,那么这个垂死的帝国是不是只要再受到更多一点的压力,就会轰然垮塌呢?
德·巴利蒙先生被勃然大怒的女总督不光彩地解了职,而在这场惨败之后半个月的2月3日,西班牙军队带领着几百名依旧忠于西班牙军队的当地人,登船撤离海牙,驶往南部的安特卫普。这次撤离,就像是司法官开具的死亡通知书一样,不过是一种对既成事实的追认罢了。海牙已经无法防守,而斯赫弗宁根高地上的尼德兰火炮也开始试探性的朝着港口方向开炮,一旦港口遭到封锁,海牙城就只剩下投降一条路了。
西班牙军队在离开城市时,并没有下令对这座城市进行破坏,其用意自然是为了保留最后的和解希望。但就像历史上无数次发生过的那样,在撤退的混乱当中,任何命令都是难以贯彻下去的。城市的部分地区还是零星地起了火,一些商人们的豪宅被烧成了平地,而城市里的几座加尔文派教堂也已经沦为了废墟。
就在海牙光复的同一天,尼德兰贵族同盟和北方七省的代表们,在乌特勒支召开了“联省会议”,会议同意建立一支统一的联省军队,并推举奥兰治亲王威廉成为联省会议的主席。
令人意外的是,这位新任的联省会议主席并没有参加这次会议。如今的局势已经趋于明朗,西班牙军队撤出海牙,意味着这场冲突已经升级为一场正式的,可能会旷日持久的战争。而无论斯赫弗宁根战役看上去多么令人鼓舞,这场长期战争中占据优势的一方依旧是西班牙。她拥有世界上最强大的海军力量和在全欧洲首屈一指的陆军力量,她在尼德兰南部部署的精锐佛兰德斯军团每年要花费西班牙军费的三分之一,她拥有一个全球帝国和这个帝国能够提供的一切资源。
与西班牙帝国相比,尼德兰反抗运动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甚至连尼德兰的十七个省,他们也仅仅占据了北方七省。西班牙人在南方的十个省虽然也发生了暴乱,但目前还是掌握在布鲁塞尔的女总督的手里。他们没有能力独立赢得这场战争,尼德兰人需要外国人作为盟友,而在其中最具合作前景的,正是和尼德兰隔海相望的不列颠王国。
尼德兰的贵族们原本打算在联省会议召开之后就派出信使前往英格兰,希望从爱德华六世国王那里得到提供尼德兰方面紧缺的物资的保证,同时竭力劝说英国加入到这场战争当中来。可在会议召开之前,从英格兰传来的一个意外消息,打乱了他们全部的安排。于是在联省会议召开前一天的夜晚,奥兰治亲王威廉化妆成一个渔民,在乌特勒支的码头秘密登上了一艘渔船,渡海前往英格兰。
第170章 内阁会议
汉普顿宫的内阁会议预定的召开时间是下午两点,然而时间还没过中午,在宫殿的走廊和各个连在一起的大厅里就已经挤满了人。自从内阁将要紧急召开会议,陛下在昨晚从埃普瑟姆的行宫提前结束假期回来的消息在宫里传开之后,整个宫廷就陷入了一种躁动不安的状态。
一切都开始于五天之前的清晨,当夜间的浓雾逐渐从海面上散去时,汉普郡的渔民们惊愕的发现,在温彻斯特西面五英里处乱石嶙峋的浅滩上,两艘西班牙帆船正像是两只搁浅的鲸鱼一样,困在浅滩上的碎石和沙砾当中动弹不得。
渔民们划着自己的小船,小心翼翼地接近这两艘巨舰,对于海员们而言,对身处困境当中的同行施以援手,是一项义不容辞的义务。可令他们惊讶且愤怒的是,迎接他们的并非是西班牙人的感激和兴奋的握手,而是一阵枪林弹雨和不礼貌的吼声,这些吼声的内容对于完全听不懂这种语言的人而言,也能猜出它的大概意思来。
渔民们的小船朝着岸边退去,一个钟头之后,再次上门的就是海军和地方警备队全副武装的士兵们了。西班牙人用同样的不友善态度对待这些新来的客人,然而这些新客人却不像是那些旧的客人一样逆来顺受,在半个小时激烈的交战之后,这两艘西班牙船上的海员和士兵们终于心不甘情不愿地向英格兰人投降了。
在这两艘船的底仓里,英格兰士兵们找到了这些西班牙人殊死抵抗的原因:六十万枚威尼斯铸造的弗洛林金币,装在一个个箍着铁皮的橡木箱子当中,整整齐齐地码在底仓里。
这六十万枚金币,是菲利普二世为驻扎在尼德兰的佛兰德斯军团所准备的军饷。由于西班牙政府糟糕的财政状况,西班牙陆海军的饷银均有不同程度的拖欠,其中精锐的佛兰德斯军团,也已经被拖欠了接近四个月的军饷。为了搜集到这笔军饷,菲利普二世甚至连王宫当中的金银器物都折价变卖给了犹太商人们,同时削减了本土和意大利驻军的薪俸水平,才勉强凑齐了这样一笔巨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