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刃 第41节
“一个人继承《长生诀》和惊澜剑法,另一个人随运送物资的队伍去归云山庄。”在击退来袭的第二天夜里,江景明终于下了决心。
“我就知道你要做打算了。”周静彤坐在屋里正缝着一双厚底靴子,闻言往屏风那边投了一瞥,含笑叹道,“我的云若还没出山谷呢,不知道去了归云山庄后多久才回来一次,娘亲得把靴子做大些,做舒服些,好让他穿久一点儿。”
江景明看了她一眼,艰难道:“静彤,我还没想好送谁离开。”
周静彤欢喜的动作一滞,瞬间变了脸色:“你在说什么胡话?云若可是你的亲儿子,你不送他去洛阳,难道要把他往火坑里推让他去练《长生诀》?”
“……我还没想好。”江景明自言自语似的反问,“我不能害云若,难道就可以毫不犹豫地做主了休明的命运吗?”
“那云若是什么命运?”周静彤质问他,“我的儿子是要被困在山谷里一辈子,还是因为《长生诀》不得好死?”
江景明满腹纠结,答不上话来。
“不管你怎么想,我不准云若去练《长生诀》!”
江景明深深地叹了口气:“这些年来日夜相处,你对休明半点感情也没有吗?”
周静彤话音一顿,脸色和缓了些:“你只要把云若送去归云,我当然会将季休明视如己出,好好补偿他的。”
他只是摇头,不发一言。
“江景明,我问你。”周静彤忍无可忍地抄起桌上的剪刀,刀锋直指着他,“你当初为何收养了季休明?见他可怜赎了回来,那又何必非要收做义子,难道不是看中了他的根骨,想要他代替云若继承《长生诀》?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早就在为这一天做打算了,临到头了居然告诉我你不忍心?”
“……”江景明咬紧了牙,抬头迎上了她的锋芒,“是,不错!我当初就是怀着这样的心思收养了他,所以每次我面对他,每次他崇敬信赖地叫我义父,我都会觉得自己卑劣不堪!”
周静彤缓缓放下了握着剪刀的手,问道:“你这么说,是决定了要牺牲云若?”
“不,我没有决定,我决定不了。”江景明痛苦地将脸埋在仅剩的左掌中,传出的声音也变得沉闷,“他们两个都是我的孩子,我谁也不想牺牲,我希望他们两个都能离开山谷,都能自由地去世间闯荡,平安度日。我经历过的又怎么忍心让他们再经历一次,我恨不能替他们来承担这一切……”
周静彤沉默地看着他,半晌,忽然道:“既然你做不了决定,那我帮你。”她转向了屏风那处,“云若,出来吧。”
江景明震惊地抬起脸,看到江离慢慢地从屏风后走了出来,不能置信道:“你……你们这是?”
“本来是想让他听个好消息开心,谁知成了这样。”周静彤双手按在江离的肩膀上,低声对他道,“你不是跟娘说过想出去看看?你现在跟你父亲再说一次,就能出去了。”
“……”江离对上了江景明挣扎的眼神,他知道以父亲的性子是绝不忍心拒绝他的亲口恳求的,可他却迟迟无法开口。
周静彤催道:“快啊,快说啊!”
“父亲,”江离想了又想,才道,“我留下,让季休明走吧。”
“你在说什么!”周静彤彻底急了,“你知不知道这样你要在山谷里呆上一辈子,甚至可能会死!”
连江景明也道:“云若,你真的明白后果吗?”
江离慢慢点头:“我听明白了,想清楚了。”
“你……!”周静彤气极,摔门出去了。
江景明直直地瞧着他,似乎还回不过神,良久,才颤抖着紧抓住了他的手,语带哽咽:“云若,是父亲对不住你。”
“我能问个问题吗?”江兰泽小心翼翼地出声打断了讲述。
“什么?”
“就是……你既然很想出去,那为什么会把唯一的机会让给季师兄呢?”
江离沉默了一会儿,才轻声道:“正因为我很想出去,所以觉得季休明一定也想出谷,而我比他年长一些,身为哥哥,觉得让给他是理所当然的。”
江兰泽又问:“可我刚才看你们关系不是太好,是后来发生了什么吗?”
江离深吸了口气,目光落在了虚空里,维持着平静的语调道:“季休明去了归云山庄后,就再没有回过落霞谷,我在谷中跟随父亲习武,知道了《长生诀》的真相。就在今年的春末夏初,般若教假扮成了归云运送物资的队伍,以只有季休明知道的法子破解了阵法,进入了落霞谷。”
般若教的准备相当充分,不仅换上了归云山庄的衣袍,还都戴了人皮面具,一队车马辘辘驶来,待到了面前,江景明才发觉异样。
而般若教本就不指望蒙混过关,出手更快,一眨眼刀剑全都亮出,直朝人要害砍下,马车中更是蹿出了无数黑衣人,将运来的木箱掀翻在地,火油汩汩流淌,腾地一下,山谷烧了起来。
江离提剑冲出去时,喊杀声已经响成了一片,他在汹涌火海中环顾,勉强望见了父亲的身影。江景明被一群黑衣人团团围住,他一条独臂难以周全应付,便盯死了对方的头目,而那头目显然武功深厚,不住变幻的掌法挡住了接连攻来的剑招。他们两人胶着不下,可周围纷纷砍下的刀光已在江景明身上落了密密麻麻的伤口,血早已浸透了衣裳。
江离凌空跃起,飞快踏过围聚的黑衣人的肩头,掠近到了那头目的背后,一剑猛然递出!
电光石火的刹那,那头目扭身挡下了江离的攻击,江景明又岂会错过这一瞬时机,长剑紧随而至,正中那头目的胸膛要害,划开了一道血痕,也撕裂了他的衣襟,露出了锁骨下一朵赤红色的花痕纹身,被火光映照得格外妖异。
江离正要细看,破风声突响,飞来的一支翎箭射中了他肩膀,箭上仿佛携了千钧巨力,竟带得他往后退去,重重跌在了地上。江离一把将箭拔出,鲜血登时泼开,他疼得额头渗出一层冷汗,才发觉箭矢两侧是不寻常的锯齿状,强行拔出竟硬生生勾下了一块模糊血肉。
正在这时,不知何时出现的周静彤夺过江离的佩剑,伸手将他拉了起来,匆忙道:“跟我走!”
她不由分说地带着江离往竹林中去,怒喊声、刀兵撞击声在身后渐远渐弱。江离没来得及出声疑问,周静彤已停了步,拨开一丛茂盛的灌木,掩藏其后的是一段伸向地下的幽窄石阶。然后她拉着江离快步走下去,昏暗中能大概看清里面是个空阔的石室,她放开了手,道:“云若,你进去。”
江离终于明白过来,坚决摇头:“不,我要回去帮父亲。”
“局势已定,你谁也帮不了了,快进去!”
“我不躲,我跟你们一起面对。”江离说着就要抢回自己的剑,却被拍开了手,他不好硬来,便直视着她,话音掷地有声,“娘,我不用你保护,我不怕死!”
周静彤扬手狠狠地抽在了他的脸上,‘啪’的一声脆响在石室回荡。
江离呆住了,顾不上脸颊发麻的痛,只瞧见周静彤红了眼眶,举起的那只手颤抖着,仿佛比他痛得更厉害。
“你怎么就是不肯听我的话!”她的眼泪夺眶而出,发怒的声音抖得不像样子,“我让你不要练《长生诀》你不听,我让你躲起来你也不听,你是不是要气死我才甘心?江云若,你这样让娘怎么放心?”
“娘……”他怔怔的。
周静彤猛地将他推了进去,他猝不及防,跌坐在地上,不知什么机关被触动,一堵石墙从他面前降下。江离慌了神,急忙朝前扑去,石墙轰然落地,他直接撞了上去,温热的血从额头流淌下,满目黑暗,他视野里的最后光亮是坠下的晶莹泪水。他竭力拍打着石墙,放声朝外面呼喊,可没有任何回应,只有他渐渐嘶哑的声音在石室中空空回荡。
在力气耗尽之前,江离爬了起来,四处摸索寻找着打开石墙的机关,然而这个石室远比他料想的要大得多,还连通着许多间大小不一的石室,直到他撞上了一副摆在正中的棺椁,才意识到此处就是太华派遗存的地库,他面前的棺中所躺的就是传闻中的顾肆。
江离并不清楚他在地库里被困了多久,当他终于找到机关,打开石墙走出来时,落霞谷已经恢复了平静。
不过般若教没有完全撤离,还在谷中留了十几个教众假扮成归云山庄的守墓人。
江离栖身在竹林的一处山洞里,隐蔽在山谷各处观察这些人,从他们交谈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了个重要消息:他们那夜虽拿到了不疑剑,却不料有黄雀在后,在山谷外遭遇了埋伏,混乱中不疑剑再度不知所踪。正因如此,他们被留在谷中摸查线索,等候命令。
一天傍晚,其中一人在河中掬水洗脸时,江离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拾起了被随手丢在草地上的长剑。
可惜,并没有从这些人口中问出什么有用信息。
于是他独自离开落霞谷,踏入了这纷乱世间。
屋中一阵沉寂。
戚朝夕下意识摸了摸自己左侧的锁骨,复杂难言地注视着江离。
见状,虚谷老人站起身,轻拍了江兰泽的肩膀:“你跟我先出去吧,他们两个有话要讲。”
江兰泽十分困惑:“您怎么知道他们有话要讲?”
虚谷老人面不改色道:“你出去跟我详细讲一讲你父亲的病情。”
江兰泽当即站起,跟着虚谷老人出去了,还不忘回身将屋门关上。
屋中两人仍是相对沉默,江离垂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叙述的话语虽然平淡,隐藏其中的对般若教的恨意却鲜明,此刻终究不是坦白的好时机。
戚朝夕叹了口气,尽量让自己语气自在些,好打破这凝滞的气氛,他温声道:“江离,你心里压着这么多秘密,这么难过,怎么不来抱抱我?”
江离抬眸看向他,不禁微弯了唇角。
戚朝夕也跟着轻轻笑了,顿了顿,还是忍不住问:“你……还有多少时间?”
江离坦白道:“我不知道,但不会太久。”
戚朝夕静默了片刻,仍要追问:“真的没有办法化解吗?”
“所有能试的法子,父亲还有爷爷他们都试过了,或许这就是宿命。”
“宿命?”戚朝夕皱起了眉。
“一切因果注定,就是宿命。”江离低声道,“江家把《长生诀》带到了江湖上,凭借它享过十多年荣光,就注定为此付出代价。”
“你居然信这个?什么叫宿命,什么叫因果注定?”戚朝夕觉得可笑,“难道上天要我遇见你,就只是为了失去你?”
江离不由得愣住了。
翻涌的心绪快要冲破胸膛,戚朝夕忽然不想再忍了,伸手将他拥入了怀中,嗓音低低沉沉的:“江离,不要死。”他手臂不断收紧,这个拥抱温暖却令人难以呼吸,仿佛是怕江离从指缝间消散,他说,“不要死,我喜欢你。”
“……”
第54章 [第五十三章]
次日清早,虚谷老人照例在堂屋拜祭。长桌上供了三尊灵位,分别是太华派掌门、师叔顾少陵,还有他的师父,虚谷老人取过三炷香点燃,跪在蒲团上叩首长拜,然后将香恭敬地插入了炉中。
有脚步声在身后响起,虚谷老人起身望去,是戚朝夕和江离走进了屋中。昨晚虚谷老人给他们三个安排了房间休息,可看这两人心事重重的样子,似乎都是一夜无眠。
“江兰泽已经将你们遇见的经过告诉我了。他是为江行舟前来求医的,我已答应了,但我看这位戚大侠气色如常,不像是身中毒针,不知所来为何?”虚谷老人问。
“原本是想打听《长生诀》的消息。”戚朝夕看向江离,“如今,晚辈只想知道他还有几年时间。”
虚谷老人点了头,也转向江离:“伸出手来。”
江离将手腕递过去,虚谷老人一搭上脉,不禁皱起了眉:“你这脉象真是和江鹿鸣老盟主当年的一模一样。”
江离犹豫了一下,低声问:“我能撑到明年春天吗?”
“难。”虚谷老人端详着他的样貌,摇头道,“按老盟主的情况推算,你至多熬到今年冬天。不过若是能够不催动心法、少用内力,你或许可以拖得再久一点。”
这答案与他所料的相差无几,江离抽回了手,并没露出多少失落神情,只是避开了戚朝夕的视线。
戚朝夕眉心紧皱着,好似听不明白他们的话,半晌才哑声道:“连半年也不到,岂不是一眨眼就没了……”
虚谷老人只得缄默。
秋风落叶,大雪入冬,可不就是眨眼之间的事吗?
活生生还在眼前的人,怎么偏就留不住?
江离忍不住想打破这压抑的气氛,开口道:“钟前辈,我也有事要问,关于顾肆和《长生诀》。”
“你要问什么?”
“出谷前我打开了顾肆的棺椁,但很奇怪,他的尸身丝毫未腐,一把匕首插在他胸前,他身旁陪葬的画卷被血染红了大半,的确是自杀的模样,可我仔细看过了,他没有被《长生诀》反噬的痕迹。”江离道,“身为创造者,顾肆应当最了解《长生诀》,即便连他无法改写命数,可他既然追寻长生不老,怎么会在尚未反噬之时就自杀放弃了?”
虚谷老人慢慢地苦笑出声:“因为顾肆师兄从未追寻过长生不老啊。”
江离面露不解,连戚朝夕也微微一愣。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这不就是江湖吗?”虚谷老人喟叹着,从长桌后取出了一轴画卷,缓缓展开,画上是位面容淡漠的青年,正专注地擦拭着手中长剑,墨迹虽因年岁而淡了,画面仍栩栩如生,看得出画师倾注了无限心血。
“我见过他。”江离道,“顾肆棺中的陪葬画卷上都是这个人。”
“画是出自顾肆之手,上面的人是我师叔,太华派的双壁之一,也正是顾肆的师父,顾少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