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8)
他看着父亲挽起袖子,用他从行李里拿出来的材料在自己手臂上画着复杂的图案。
图案完成的下一秒,硝子觉得自己的体温开始继续下降,他的意识也开始变得模糊起来。
橙子会明白的。他的声音有点抖,硝子,看着我,硝子。
好的,爸爸。
这不是你的错。父亲说,所以忘记也无所谓。
家入硝子和自己记忆里一样点了点头,父亲的下一句话是
【这是我们的错,我们应该相信你的。】
这是我们的错,我们应该相信你的。
【对不起,硝子。】
对不起,硝子。
没关系,爸爸。硝子抬手贴上父亲的侧脸,飞机颠簸得他有点想呕吐,但上飞机前父母说过,要乖乖的,听他们的话就好了。
在睡着前,家入硝子凑近母亲耳畔,飞机上实在是太吵了,警报一直在响,广播断断续续地卡壳,有很多人在哭,也有很多人在破口大骂。
硝子怕母亲听不见,特意用手捂在嘴边,细声细气问道:下飞机之后我想吃草莓大福,就一个,不会偷偷多吃,可以吗?
母亲挡住他的眼,说:当然可以,硝子,多少都可以。
等到家入硝子再次睁开眼,他躺在废墟中,他闻到了焦油和铁锈的味道,四周是通红一片。
他被火光晃得眼睛有些干涩,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双眼开始疼痛起来。
以前每一次疼痛的时候他都会去找母亲,母亲会弯下腰来亲吻他的额头,稍微等一会儿后自己就会转好。
母亲
母亲呢?他的父母呢?
家入硝子站起来,火舌爬上他的裤脚,衣物被火星点燃之后开始焚烧,灼烧带来的痛感让他皱起眉。
他盯着自己被灼烤的四肢,不知道什么原因,火焰并不在他身上蔓延,但那也很疼,疼得他一直在掉眼泪,眼泪滴在手心立刻就被高温蒸发干净。
家入硝子突然就开始惶恐,有什么东西和和大颗大颗掉下的眼泪一起在火焰中被蒸发掉了。
这种蒸发是彻底消失,毫无其他可能性的从根源的泯灭,他身上没有任何伤口,唯一留下的只有疼痛。
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
他开始哭着寻找起自己的父母,但他突然想起来,在之前自己「看见」的故事里,他无论如何也没能找到想要找的东西。
家入硝子愣在原地。
他想要找的东西是什么来着?
他为什么会站在这里?
家入硝子想了很久也没想起来。
他只记得自己要跟着父母一起去冬木市,上飞机前似乎闹了点小脾气,但父母宽容地没有计较,在飞机上,他睡着了。
在茫然中,他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
家入硝子?那个女声喊他,隔着有点远,过来。
硝子转头便看见了喊他名字的女人,比火焰要暗沉一些的红发,闪烁着微光的双眼在眼镜后微微眯起,她穿着橙色的风衣,左手提着一个有些大的箱子,右手朝他打招呼。
你父亲让我来接你。
她脱下风衣,蹲下来包裹住家入硝子烘烤得发烫的身体。
硝子将快垂在地上的衣摆抱在怀里,感觉到有人在轻拍着他的背:痛吗?
那个大箱子被她放在一边,锁扣松着,家入硝子一边摇头一边盯着缝隙看,看见了一双熟悉的冷栗色双眼。
只是一个人偶而已。女人将箱子合上,又摸了摸他的头,既然你觉醒了反转术式,就用不上这个人偶了。
她沉默了一下,又说:这是好事。
他被这个自称苍崎橙子的女人抱了起来,向外走。
硝子披着长了一大截的衣服,低头来回看自己的手,手心手背干净光滑,被火苗烫到泛红的地方在转瞬间就会恢复最初的细腻。
刚才苍崎橙子提到的反转术式母亲曾经也提到过。
母亲说她会找到这样的咒术师给硝子看眼睛,这样他就再也不会因为眼睛疼而委屈得眼泪汪汪。
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五岁的孩子在这样的情况下无法分析现状,想问的事情有很多,全部卡在喉咙缠绕成一团。
硝子摸着自己的喉咙,稍微用了点力气。
他想着把那团鲠在这里的东西挤出来就好了,但没有用,这么做只会让他在窒息之余止不住的想要呕吐。
苍崎橙子一手抱着他一手提着箱子,看见他的动作后用头蹭了蹭他的脸:别这么做,家入。
家入硝子听话地松开了手,攥着身上的橙色风衣。
在离开那片像是焚化场一样的废墟后,他开始感觉到寒冷,身体似乎已经适应了之前的灼烧,当周围的气温恢复正常之后反而打起哆嗦。
苍崎突然开口:别哭了。
?
硝子有些茫然地抹了一把脸,发现自己好像的确在哭,他也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好像从自己醒来到现在一直都没能摸清现状。
但是眼泪却止不住。
五岁的小孩应该是可以哭的吧,他想,母亲说,小孩子想要什么都要说出来。痛了要喊痛,饿了要说饿,难过了当然就得哭出来。
你不哭出来,谁会知道你正在难过呢。
但他没有说,他只是把眼泪抹掉之后轻轻问苍崎橙子:我们现在去哪里呀?
吃草莓大福吗?那个女人问他。
***
我第一次见到半夜把自己哭醒的人。伏黑甚尔半躺在床头垫上,他没睡醒,声音是哑的,嘲笑的口吻倒是相当清晰。
家入硝子坐起来,声音很稳:啊,我把你吵醒了吗?
他有些看不清东西,翻过身越过伏黑甚尔去开床头的灯。
只是又想起了刚恢复的那段记忆。他伸长手去够,指尖绷直了也没够到。
硝子也不坚持,拍了拍甚尔的肩:请帮我开一下灯,最小的那一盏就行。
室内终于亮了一点,伏黑甚尔看清了家入硝子的脸。
除了眼睛有点肿之外,和平时没什么区别。
所以你不打算睡觉了。他指责道,也不打算让我睡。
虽然我认为你可能没办法给出有建设性的意见,但是我还是想和你聊聊。硝子察觉出了甚尔想要无视他的念头,干脆地跨坐到他腰上,掰正了他的脸,慢悠悠说,是可以的吧,甚尔。
伏黑甚尔把自己砸进枕头里,一副无所谓的模样:你怎么不自己「看看」我会不会陪聊。
我不想那么做。家入硝子垂下头,半闔着眼,其实我不想「看见」。
伏黑甚尔安静地听他说。
你想要知道你的未来吗?硝子问了这样一个问题,却并不是为了得到回答,你说,如果未来是一定会发生的,那我为什么要经历三次呢?
在魔眼被激活后,家入硝子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他的「看见」不是收集了现有情报的预测,也不是为了达到某个目标而挑选能抵达的途径。
他是真正的知晓绝对会发生的事情。
就像在上飞机前他「看见」了要发生的空难,并告诉了父母。
父母认为那是小孩子对于未知交通工具而产生的噩梦,所以也还是带着他上了飞机。
然后灾难发生了,他们也醒悟过来。
父亲害怕他活不下来,将他的魔术回路封印起来,通过魔术师的手段联系了苍崎橙子这位冠位人偶使。
只要魔术回路还在,这位人偶使甚至能将自己的意识移植到人偶里。
母亲想起了他上飞机前所说的,他在大火里什么也没能找到,大概猜到了结局。
家入硝子能活下来,那可太不幸了那可太好了。
所以我有了三段一模一样的人生,一段用来观赏,一段用来束手无策,一段用来懊丧。
这句话结束之后屋子里安静了很久,只剩下昏暗逼仄的光。
黑暗中,伏黑甚尔突然开口:你这是在撒娇吗?
这是家入硝子这么多年第一次听见这个评价出现在自己身上,他简单判断了一下,然后回答:是,请当作我在撒娇。
伏黑甚尔低低地笑起来。
家入硝子可真有意思,平时像是在发疯,真的发起疯来反倒像是恢复了正常。
这种正常下,他的每一句话都有一种因为过于坦率和直白而显露出的异质感。
伏黑甚尔不讨厌这种异质感,相反,他恶趣味地觉得现在的家入硝子和之前那个雨夜里对着小狗说你真可怜的小孩没什么区别。
区别可能在于当时的他只会死盯着自己的廉价饭团,现在却嚣张到掐着他的脸痛快地说着自己的诉求。
那句你真可怜到头来成了他对着自己的自言自语罢了。
你当初为什么要离家出走?硝子问。
换个词。
家入硝子苦恼起来,他想半天也没能想出可以替换的、能让男人接受的词汇,所以他干脆省去了那部分,又问了一遍,为什么?
除了行动指令上的服从外,伏黑甚尔一向不怎么配合他的其他行为,问话当然也包含其中。
但破天荒的,他回答了。
因为看不见。他说,和你完全相反,因为在那里我什么也看不见。
有一件事倒是能看清。他咧开嘴,伸手握住家入硝子的手,像之前他在浴室做的那样,带着硝子的手指将嘴边那道疤痕向上挑起。
这不算个笑容,但他的确在笑。
能看见的只有这个,看久了就还能看见别的东西。
是什么。
是冻死在街边的样子。
硝子愣了一下,随即笑出来。
他像是被这个有点冷的笑话蛊惑了,一边止不住点头一边觉得其实不对劲的人也不止他一个。
家入硝子不对橙子说自己其实很害怕,也不对同学说我其实很痛苦,他的意志力薄弱到能轻易被支配,所以反过来要求自己专横。
伏黑甚尔不同情他人的痛苦,也不嫉妒他人的快乐。他干脆地丢掉社会性,丢掉尊严。赚钱是为了赚钱,花钱是为了花钱,活着只是为了活着。
是那场暴雨把他们困在一起。
窗外还在下雨,风在后半夜突然变大,雨被刮打在玻璃上的声音有些闷。
伏黑甚尔被咬住脖子的声音也有些闷。
他坐了起来,原先跨坐在他腰上的人被他捞起来改坐上他的大腿。
这样一来,家入硝子完全看不见他的脸。
他的下巴抵在甚尔的肩上,脸贴着他的脉搏。同时,拉近的距离让硝子能清楚的感知到男人的心脏跳动的力量感。
十五天的时间不一定够我恢复正常。硝子小声说,我也不知道现在算不算正常,应该不算吧,五条和夏油的反应也能看出来。
甚尔问:你想说什么?
埃尔梅罗二世不会向时钟塔隐瞒我的现状,他的帮助也就终止在上一场「观测」,橙子继续拜托别人的概率不大。
伏黑甚尔说:你在害怕失控。
我必须害怕,我烦恼的是现在我还不够害怕。
硝子顿了一下,又开口道:我「看见」了一些不好的事情。
我不想知道。甚尔直接拒绝道,我为什么要分担你的痛苦?
我为什么要征求你的同意。家入硝子偏过头,请不要向我撒娇。
伏黑甚尔埋在他的肩头闷笑,明天再说这些。
话题本来应该终止在这里,但在雨声中,伏黑甚尔开始提问:你还困吗?
还好。
还饿吗?
不算太饿。
还冷吗?
有一点。
行,我知道了。伏黑甚尔笑起来,那你成年了吗?
第一卷 第25章
窗户关得严实, 温度随着交替着的呼吸逐渐升高。
家入硝子撑开眼皮,慢吞吞坐了起来。
在肌肤分开的瞬间,伏黑甚尔突然睁开了眼,他用那种有些冰冷的眼神注视着硝子。
家入硝子半坐在床上也垂着眼看他。甚尔的眼神没有聚焦, 是有些瘆人的幽绿色, 但没看几秒那股冷意又褪去, 他重新合上眼。
雨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停的,硝子什么也没察觉到。
屋内那盏小灯一直没关,小灯下摇晃的影子将整个房间填满。
腰窝上的汗淌下浸入褶皱的床单,昨晚的雨声和风声掩盖住了所有不堪的声音, 例如粘稠的水声, 或是相撞的闷响。
其实他觉得那听起来更像是戏剧里,滂沱暴雨中,充斥着阴影的濒死呜咽。
家入硝子赤脚走到窗边,他看着玻璃上自己有些茫然的脸, 窗沿的水滴向下滑,把模糊的表情揉开。
在他垂下头的时候后颈又传来刺痛,硝子抬手摸了一把, 是一个已经结痂的咬痕,应该是治疗后的某个时候又被咬了一口。
不过没关系, 他想,反转术式意外的好用。
家入硝子从地上的衣物里翻出昨天让同学带的烟, 很没公德心的在不通风的室内点燃。
他盘腿坐在窗边, 将烟灰缸放在手边,身下垫着不知是谁的衣服。
硝子仰头看着太阳一点一点将黑幕驱逐。
起初那抹光不如烟上的星星点点, 后来立场倒转, 屋外变得璀璨, 他隔着这一扇小窗,将柱状的沉疴抖落在烟灰缸里。
在看见五条悟和夏油杰的时候,家入硝子很想回高专。
五条悟提起庵歌姬的时候,他想起了那个小姑娘抓着自己大骂自己两个同学是人渣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