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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卷(52)

      另一头的方啼霜则早已闭上了眼,睡得很安静,他想是这些日子里累坏了,最近回回沾着床便就一下睡着了。
    皇帝轻手轻脚地翻身下床,接着缓步走到了另一张小床边上,而后小心翼翼地替他掖了掖被角。
    他在床边立了半晌,凝望了那小孩儿很久很久,最后才有些逾矩地俯身,抬手珍而重之地抚过他的鬓角,将他的小碎发别到了耳后。
    好梦,他轻声道,霜儿。
    两人于是就这样相安无事地又过了一年。
    次年晚春三月时,太后来过大明宫一回。
    那时方啼霜才刚辞了江言蝉,怀里揣着一袋沉甸甸的银子,昨日他的一幅新画卖了一百两银子,比之先前卖出去的第一幅画,足足翻了十倍。
    小孩儿高兴极了,第一时间便要跑回来把这事说给裴野听。
    然而他才刚走到正堂附近,便见婉儿忽然迎上前来,一边推着他往外头走,一边在他耳侧低声说:方才太后忽然来了,陛下让您回避回避,一会儿等她老人家走了,咱们再进去。
    方啼霜下意识回头一望,然后问:鸣鹤呢?
    圣人也让他回避了。婉儿说完便拉着他进了偏殿。
    把门栓插上之后,婉儿才又沉下声警醒他道:太后此行不善,那杨松源也不是个善茬,仗着太后的宠爱,私底下养了多少干儿子,都是替他暖床的,还好鸣鹤被咱们陛下讨过来了反正咱尽量不要往他们跟前去。
    方啼霜听不太懂,还以为那句暖床就是字面意思,傻乎乎地问:不是吧,他那样有权有势,内务府难道也不肯给他发炭火吗?
    婉儿见他这一派单纯的模样,怕自己再多说下去,恐要带坏了小孩,于是便叹了口气:先不说了,奴婢去替您把午膳端过来。
    方啼霜乖顺地点了点头:那你早点回来,我一个人待着好无聊啊。
    婉儿走后,小孩儿独自在偏殿里坐了会儿,心里想着那正堂里的事,总疑心他的陛下会受太后欺负,于是一拍大腿,便自作主张地偷偷溜进了正堂后殿。
    听见正堂里的那两人似乎在说话,于是方啼霜便躲在了一扇屏风后偷听。
    那么些世家贵女,六郎便都瞧不上吗?是太后的声音,那些画像哀家早早地便让宫人们送来了,可这么些日子过去了,哀家竟也听不见一点消息。
    裴野淡淡然应道:立后之事还需细细斟酌,如今山河未定,边境失地尚未收回,儿还不敢思量这些事。
    太后看了他一眼,皮笑肉不笑地反问道:立后乃是家国大事,也是为了江山社稷,六郎是不敢思量,还是不想呢?
    她顿了顿,又道:从前是见你年岁尚小,又肯用功,一心扑在朝政上,对选妃之事屡次推脱,哀家与朝臣倒也很能理解你,可下月便是你十九岁生辰,再一年,陛下便到了弱冠的年岁了,那时哀家若再霸着这皇权,还要垂帘听政,底下的人还不得骂死哀家?
    陛下若有孝心,便该早日考量这立后封妃的大事,免得哀家日日忧心一会儿那些朝臣们还以为是哀家跋扈,不肯为陛下立后呢。
    裴野冷冰冰地一笑:阿娘这是说的什么话?爱卿们都是明事理的人,哪里会不明白阿娘的良苦用心?
    太后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气氛忽然僵持了半晌,忽听太后又道:你表姐寇沁蕙质兰心,既端庄又识大体,哀家怎么瞧,都是陛下的良配。
    裴野有些敷衍道:寇沁的确是位佳人。
    是位佳人?太后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可六郎这样百般推脱,哀家还以为阿野是看不起我们寇家的女儿呢。
    裴野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阿娘缘何会这样想呢?谁敢瞧不起寇家的女儿?这天下可有一半都姓寇呢,只怕说起来,比我们这些姓裴的还要高上一等阿娘,您说是也不是。
    这名义上的母子二人在这堂上你来我去,字字句句都是真刀明刃,他们早已撕破了脸,便不想再搞虚与委蛇的那一套了。
    两人嘴里愈毒,面上也就愈发温和,若不仔细去听,还真会以为堂上的是对母子在闲话家常,是副母慈子孝的普通景象。
    而下头的宫人们垂首听着,却只觉得浑身上下都在冒冷汗,恨不得自己是个聋子。
    哀家前些日子听说,太后放下茶盏,抬目看了眼龙椅上的那位青年,陛下在大明宫里养了个小孩儿,说是圣上百般宠爱,地位身份与贵主儿也没差别了。
    近身伺候皇帝的人都知道,这几年大明宫里多了位小郎君,这位小郎君行踪莫测,身份不明,有位宫人据说还在大半夜里撞见了那小郎君忽然长出了一对猫耳,把他吓了够呛。
    不过能被调到裴野身边近身伺候的,个个都很机灵圆滑,很知道什么话该说、而什么话不该说,故而他们心里疑归疑,可也没人敢在私下里多嘴议论过。
    所以这事儿落到远在清宁宫的太后耳朵里,便只以为皇帝是豢养了一个小宦官,因此便更确定了他这位养子恐怕是有龙阳之好、断袖之癖。
    不过到底只是一个阉人,男不男女不女的,也没机会和皇帝珠胎暗结,生下个一儿半女来,故而太后也就没怎么将此事放在心上。
    可如今见他不仅不肯立后,大好的年纪,竟连妃嫔侍妾也没过一个,不禁便觉着是这男狐媚子使了什么欺君媚上的手段,叫皇帝猪油蒙了心。
    母亲从哪儿听说的?裴野徐徐然问道,只是孤的一个小友,叫他陪着孤解闷罢了,何来的百般宠爱?
    宫人们传的消息,自然会有添油加醋的地方在,可总也不能无中生有,太后缓声慢语道,陛下年纪也不小了,往后也不该再耽于玩乐,是时候该收收心了。
    她稍稍一顿,而后很快又接口道:身边的闲人该清的也都清一清,若为着个小宦官、男狐狸犯了糊涂,那实在是很不应当。
    唉,哀家也都是为了你好。
    方啼霜骤然听见他们议论自己,心里一慌神,便不小心碰着了屏风,蹭出了一点轻微的动静。
    还不等他反应过来,杨松源便转身几步,紧接着望向了屏风后:大胆贱奴,竟敢偷听陛下和太后说话!
    是谁?太后一抬手,轻轻地搭了搭自己的额角发梢,带上来给哀家瞧瞧。
    杨松源立刻把人拎了上来,带到了堂下,见这小孩儿一言不发的木然模样,杨松源便出言呵斥道:还不快跪下,懂不懂规矩?
    方啼霜怕给裴野惹上麻烦,于是便上前几步,给堂上的两人行了一礼。
    太后瞥了眼皇帝那渐冷渐暗的眼神,嘴角一扬:是漂亮,怪不得我们阿野都瞧不上旁人了。
    方啼霜觉得她的话简直是莫名其妙。
    裴野冷着眼:阿娘别再说胡话了。
    说完他稍一顿,起身下了逐客令:太后请回吧,一会儿天该暗了,路不好走。
    太后却像是摸着了他的逆鳞,眼里的笑意愈发浓了,又垂目深深看了那堂下跪着的小人儿几眼,这才施施然辞去了。
    那两人一走,方啼霜便立刻从地上跳了起来。
    皇帝的神色依然是冷的,一言不发地过去拍了拍他膝盖上沾的灰。
    方啼霜往外瞧了一眼,嘟囔着嘴道:可算走了。
    裴野不太高兴地问:孤不是让婉儿嘱咐你不要过来么?她没和你说?
    她同我说了,方啼霜一撇嘴,抬目盯着他的眼,很小声地说,我怕太后让陛下受委屈,我放心不下呢。
    裴野顿时便心软了,低头看向他蹭满了涂料的袖口,每日都是脏兮兮的:孤不委屈。
    他一点也不觉得委屈,可方才见那小孩儿跪在堂下,而太后用那样的目光瞧着他时,陛下莫名觉得自己的心都快要碎了。
    好嘛,陛下是大人了,不怕委屈,方啼霜把自己那一袋子银钱都塞进了裴野怀里,笑吟吟道,你瞧,我的画卖了好多钱,再攒几年,养活一个陛下也不成问题了。
    裴野的手指动了动,很想伸手揉他的脑袋,可又堪堪忍住了。
    嗯,裴野说,我们霜儿真有出息。
    方啼霜把今日新画的画递给他看,趁着裴野看画的功夫,他又问:陛下,太后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啊?我有点听不太明白。
    太后方才那语气,说的好像他是只勾引了皇帝的狐狸精,都是因为他,陛下才不想立后选妃的。
    可小孩儿不明白的是,他分明是个男孩,却被她说的活像是祸国媚君的苏妲己了。
    裴野把那副画展平,而后漫不经心地应道:她脑子不好,你不必管她。
    方啼霜听见陛下这话,莫名乐了半天,然后才扯了扯他的衣袖,很开心地同他说:陛下你也不知礼数了,你要变得和我一样啦。
    第七十三章 陛下偷我东西
    今日是陛下的二十岁诞辰, 方啼霜一早睡醒就没见着他人影。
    一大早便着盛装出宫的裴野领着众臣们祭告天地,再由崔山鸣替他束发加冠, 在太庙里声势浩荡地行了加冠礼。
    等皇帝加冕归来之时,方啼霜也已经放了堂,今日裴野不在,他便霸占了他的桌案,趴在那堆奏折之间,半梦半醒地做着功课。
    裴野走到他身后一看, 只见那宣纸上的字如狗爬似的,歪歪扭扭、忽大忽小,一看这懒鬼就没用功。
    陛下冷笑了一声,而后顺手揪了把他的耳朵, 不阴不阳地数落道:孤的桌案是不是很好睡?
    方啼霜顿时就醒来了, 他拍开皇帝的手, 然后搓了搓那半边耳朵, 含糊道:还成吧,就是有点硌人。
    孤是不是还得让宫人给你加床毯子,添只枕头?
    方啼霜眼睛微亮, 很同意地朝他一笑:也不是不成。
    裴野也笑了笑, 而后不轻不重地推了他一把:快起开都念了多久的书了, 字还写成这样,一点也不害臊。
    方啼霜把那叠宣纸一收,然后往桌上的奏章底下压了压,开始胡说八道:我写得好着呢,夫子都夸我的字写得大气。
    说完他很好奇地摸了摸陛下冕冠前头坠着的冕旒:陛下, 你这冠帽重不重呀?
    眼下堂内再没有旁人, 每当两人独处的时候, 方啼霜就总喜欢把那些他本就没太放在心上的规矩礼数通通往后一丢。
    不过近来他倒像是懂事了一些,也不和从前那般黏糊地同裴野亲近了。
    有点,裴野说着就要解冠,见他那副好奇模样,便随口问道,你戴不戴?
    方啼霜这会儿倒知规矩了,冲他笑道:我不戴,一会儿叫人瞧见,又该传我坏话了。
    传你什么坏话?裴野问。
    方啼霜想了想,而后随口瞎说道:唔兴许会谣传说我有造反之心,亦或是用妖言蛊惑了陛下,要做祸国殃民的大坏事了。
    皇帝轻笑了一声,抽出绢帕去擦他脸颊上蹭上的几点浅淡的墨迹,而后才又问他:你知道什么叫祸国殃民?
    我怎么不知道,夫子上课时都与我们说过方啼霜稍稍低下脑袋,很顺从地让他擦。
    他嘴里一边说着,一边又伸手拂了一把陛下的冕旒玩。
    那五色冕旒被他这一下闹得纷纷相撞,垂坠着摇晃了起来,方啼霜垂目看着陛下藏在旒后的那张脸,竟然忍不住发起了呆。
    裴野觉察到他的异样,忽而便一抬眼,轻飘飘地对上了他朦胧的视线:想什么呢?
    方啼霜顿时吓了一跳,有些欲盖弥彰道:没没想什么呢,这破珠子晃得我眼晕。
    他顿了顿,紧接着又道:陛下,不如我给你画幅丹青吧?
    他这些年画了不少画,可却独独没舍得为裴野绘过一幅丹青,皇帝为此还曾央过他几回,可不管陛下怎么说,方啼霜却都不肯替他画。
    今儿怎么忽然想起要给孤画丹青了?裴野问他,话里带了点气,旁人央求你几句,你便都愿意给画,独独孤问你讨时,你却死活也不肯动手。
    方啼霜朝他憨憨一笑,随口扯道:陛下可冤枉霜儿了,霜儿就是想留到陛下加冠这日,再给陛下画呢。
    他藏在心里没说的是,从前他其实私底下偷偷给裴野画过好几幅丹青,可却总觉得不称意,又觉着自己画技不精,怕把他的陛下给画丑了、画坏了。
    因此这么些年过去,他也没敢答应给陛下画丹青。
    可眼下他画技见长,心里也有了自信,觉得补一幅丹青给裴野做加冠礼,也是很好的。
    裴野听着他胡说,但心里却莫名得很熨帖。
    他轻笑一声,答道:好啊。
    方啼霜就转身回了寝宫,去找那盒自己珍藏已久的颜料。
    这还是裴野去岁生辰时送他的贺礼,他几乎没舍得用过,那里头的颜色一个比一个稀奇罕见,有些宝石磨成的粉末,甚至贵胜黄金。
    小孩儿抠门,想着这一盒子宝石粉都快抵上自己这些年攒下来的积蓄了,故而便总也舍不得用。
    裴野看他这样,还说过他几回,让他尽管用着,用完了他还给买。
    方啼霜却心疼极了,满腔正气道:这些可都是民脂民膏,你一个做皇帝的人,不如多给黎民百姓们省下些大米,眼下这世上多少人还吃不饱饭呢。
    裴野便笑着说:好啊,那你还回来,反正你也舍不得用,不如卖了给百姓们买大米。
    方啼霜听罢,却连忙抱紧了那宝贝盒子,微微嘟囔着嘴,声音顿时低了下来:买都买了,天下那么多百姓呢,这点大米哪里够分
    说完便抱着那盒子跑了,裴野因此还笑话了他好几日。
    方啼霜在寝宫里翻找了半天,把那些箱匣都给搅乱了,也还是没能找到他那盒宝贝颜料,于是就朝着外头大声囔囔道:陛下,我颜料呢?你给我放哪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