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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世权臣 第304节

      沈柒目光柔和地看了他一眼,“很大可能。弈者棋路众多,哪怕如今被我们废了好几路,力量也仍有保留。我估计,嗣皇帝登基的时候,就是他亮出底牌,所有力量倾巢而出的时候。到那时,他的身份也将浮出水面。”
    众人思索后点头。
    朱贺霖又问:“梓宫是空的,对罢?否则就不会死活不让看一眼。你们是怎么做到瞒天过海的?”
    沈柒道:“说难也不难。我先拿着密旨,赶在施术结束前去找陈大夫,与他密谈——”
    “——在茅房里密谈。”荆红追冷不丁补充。
    沈柒狠狠瞪了他一眼。荆红追回瞪过去。
    “继续说!”朱贺霖不耐烦地催促。
    “陈大夫认得皇上御笔,领命之后便回去跟荆红追谈,可惜这块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说不通。于是陈大夫出门找我,让我去说服他。”沈柒道。
    荆红追又冷不丁道:“他拿苏大人的身体威胁我。还说了‘功业’‘念想’之类的屁话。”
    沈柒忍无可忍,按刀起身。苏晏见势不妙,又咳得上气不接下气,还要人给他喂水和擦汗。
    一通忙活后,气氛自然而然地缓和了。
    朱贺霖急着想知道后续,用指节不满地敲床沿:“继续说!”
    沈柒道:“我还用密旨说服了太医院院使汪春甫,让他诊脉后宣布皇帝宾天。然后蓝喜带宫人前来,将术后未醒的皇上放进梓宫,连夜抬至仁智殿。蓝喜独自给皇上换了衣裳,又往梓宫里装了许多龙袍,填出一个人的重量。荆红追在殿里把守,不让闲杂人靠近。”
    荆红追接着说:“到了五更开宫门,我悄悄把皇帝移入马车,让陈大夫运出宫去。陈大夫对外自称因治疗失败羞愧万分,自请离宫,倒也顺理成章。
    “马车是天工院打造的样车,用的是最新研制的滚动轴承与空心轮胎,车厢里铺设厚棉褥,能最大程度减少颠簸。这车原本是豫王的,后来转送给了陈大夫。皇宫守卫见是豫王马车,又是从宫中出来的,陈大夫又是经常出入皇宫的熟脸子,便没有搜查。
    “接着,我暗中护送陈大夫的马车,去了城郊一处别院,把皇帝安顿在那里。”
    苏晏蓦然想起梦境中的那座别院,失声问了句:“可是叫‘雨后风荷’?”
    荆红追惊讶地看了他一眼:“是。大人如何知晓?”
    ……因为这是他送给我的画儿呀!苏晏用手掌捂住嘴,假装掩饰咳嗽,“这别院应是皇爷置办的。”
    沈柒点头道:“的确是,去年六月初就置办好了,假托外地商人置产的名目悄悄建的,没人知道这座别院与皇家有关。我原以为皇上是建来私幸避暑用的。”
    六月初?正是他的生辰……这别院,原是要送给他的吗?苏晏深深吸着气,问出最重要的一句:“皇爷醒了么?我想去看看。”
    “昨日刚传来的消息,说还没醒。”荆红追把“发热正在治疗”几个字吞了回去,“陈大夫自会悉心照顾,大人不必担心。”
    沈柒给他的脸色好看了一点,同劝苏晏:“你自己还病着,先好好养病,不急着去看。”
    朱贺霖也道:“小爷替你去看父皇。”
    沈柒反对:“嗣皇帝刚刚亲政,一举一动皆在众目之下,万一暴露了别院所在和皇上身份,惊动敌人,就麻烦了。”
    朱贺霖虽然很想见父皇,但首先要考虑父皇的安全,只好同意了,说:“那你们交代陈大夫,须得有人日夜看顾,早点医治好,需要什么名贵药材、人力财力尽管提。”
    荆红追见苏晏仍一脸失落,许诺道:“等大人病好了,属下可以带大人过去看。”
    有了念想与盼头,苏晏的病就好得快了,但咳疾本就难治,前后足半个月才止咳。
    当天夜里,荆红追抱着他施展轻功出城,悄无声息地进入风荷别院。
    苏晏终于看见了沉睡中的朱槿隚,与他梦中所见的场景惊人相似,像一种难以解释的既视感。只不过,无论他怎么轻声呼唤,对方都没有睁开眼睛。
    “皇爷什么时候能醒?”苏晏忧虑地问陈实毓。
    陈实毓宽慰他道:“虽然未醒,但情况稳定。之前烧过几次,热度最后都退了,如今引流管已拔,头皮伤口愈合得不错。”
    苏晏追问:“那他为何还不醒?”
    “毕竟是挖了一块脑子去。苏大人自己也说过,‘人脑是最复杂精密的器官’,老朽也实在说不上来,为何皇爷还没醒。每日里药童悉心喂食、清洁、按摩,老朽负责配药、针灸,长此以往,相信总有醒来的一日。”
    苏晏在朱槿隚身边陪了一夜,日出前才走。临走前勾了勾他的食指,附耳道:“皇爷你快点醒,醒来后……你叫我坐哪儿就坐哪儿。”
    第308章 我真要憋死了
    今年冬天不算太冷,雪也下得少,再过几日便要放春假了。
    嗣皇帝更换了麻布袍和素翼善冠,每日在西角门听政视事。文武百官身穿素服、白帽参加朝会,六部与京司各衙门基本恢复了正常运转。
    礼部官员们策划着等先帝丧礼满百日,来年二月就可以举行新君的登基大典。
    有几个好消息振奋人心:
    梅长溪率领的孝陵卫,摆脱了王氏兄弟义军的围攻,甚至在五军营的接应下,又杀了个回马枪后顺利抵达京城。
    虽然三千孝陵卫最后只剩一千八百多人,但梅长溪说,这是给孝陵卫的锤炼。光是日常训练远远不够,必须得上过战场,经历过铁与血的洗礼,在生与死的边缘拼杀过的,才能成为真正有战斗力的军队。
    朱贺霖握住他打着绷带的胳膊,感慨:“梅仔,不如就留在京城,我可以将京军三大营,扩充成四大营。”
    梅长溪摇头:“我们孝陵卫,守的就是太祖皇帝的山陵,这是代代相传的责任。”
    朱贺霖不甘心,想颁旨传告天下,褒奖孝陵卫的忠勇之名,也遭到了梅长溪的拒绝。
    梅长溪希望孝陵卫依然是一支出其不意的奇兵,在绝境中发挥作用。也许今上终此一生不会再用到他,但还有下一任皇帝、再下一任皇帝,他也还有儿子、孙子。梅家永远都是大铭皇帝手中最可靠的底牌。
    朱贺霖很是感动,从内帑中取出一大笔银两,给他做为军饷带回南京。
    梅长溪没有拒绝这笔钱,他需要给阵亡战士的家属发放抚恤金,也需要足够的训练经费吸纳新血。
    临行前,朱贺霖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说:“我看你黑是黑了一点,但体格相貌尚算上乘,要不要看一下我妹妹?双生的两个公主,十三岁,都挺美貌的。如果你和她们中的哪一个彼此看对了眼,再过两三年就能谈婚论嫁了。”
    梅长溪被他闹了个大红脸,连连摆手说高攀不得,说自己家里已经给定过亲了。
    恰逢魏良子率领的东宫侍卫们也回京了,他们在漕河翻过船、喝过泥汤,幸亏水性好,除了几个感染风寒的,其他全员无损。
    于是朱贺霖在太子住的端本宫里办了一桌送行酒,把护送他回京的功臣们都邀请来,不分尊卑坐了一圆桌:
    梅长溪、魏良子、沈柒、荆红追、苏晏,还有豫王。
    席间只谈情义,不说国事。
    只谈情义,苏大人就有些心虚了,因为他发现这一桌只除了两个人,其他四个都与他特别地有情有义。
    他只好频频喝酒,以掩饰内心的尴尬。
    荆红追和沈柒一左一右管着他,说病体初愈不宜多饮酒。苏晏往日的酒量不算浅,但这段时间都没喝,就不太行了,七八杯酒就喝出了三四分醉意。
    豫王坐在荆红追旁边,一边喝酒如喝水,一边让视线始终越过荆红追的脑袋,笑微微地欣赏苏晏的醉态。
    朱贺霖不想坐在沈柒旁边,干脆坐在苏晏的正对面,虽然隔得远一点,但看得更清楚。
    魏良子坐在沈柒旁边一点也不嫌弃,甚至暗中有些崇拜他,总想找借口让沈义士脱去上衣,好膜拜一下他后背因为梳洗酷刑留下的伤疤,认为这是大丈夫的气概与勋章。
    梅长溪性格比较一板一眼,与不太正经的豫王没什么闲话可聊,倒是对荆红追的武功境界十分感兴趣。
    苏晏喝得差不多了,忽然起身道:“在场的兄弟还没齐——少了一个!”
    朱贺霖一惊:莫非是指父皇?这可万万不能说出来!
    沈柒垂目盯着盘中的螃蟹尖爪,心道:清河自有分寸……就是这分寸跟螃蟹爪子似的,有点多……想折断。
    荆红追一脸淡定,仿佛已经看破红尘。
    豫王“呵呵”笑了两声,给苏晏捧场:“还少了哪位俊杰?”
    “梨花啊!”苏晏委屈地说,“我都多久没摸过它,埋过它的肚皮了?什么时候才能从南京把它接回家?”
    沈柒:南京的新相好?皮肤好,肚皮软,女的?嘁,不可能。
    荆红追:大人还想纳新,身体吃得消?
    “……名字是俗了点,但也不能以名取人。”豫王姿态大度,语气却有点酸溜溜,“不知是何方神圣,能入我们苏大人的法眼?”
    苏晏不快地望向他:“哪儿俗了?大雅若俗知道不,返璞归真知道不,梨花就是狸花!”
    魏良子忍俊不禁,同时再次心痛自己失去的猫被别人拿去炫耀。
    朱贺霖哈哈大笑:“对对对,我也想梨花了,明日就叫南京礼部那边给送过来。”
    梅长溪思来想去,觉得再煞风景也要劝谏一下:“让官署出面,千里送美入京,总归不那么体面,等嗣皇帝登基之后再充实后宫不迟……”
    朱贺霖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那是我和清河的女儿。”
    梅长溪愣住,整个人都要开裂了。
    豫王不以为然地嗤了一声:“你和清河?谁生的?”
    沈柒下意识地瞥了一眼苏晏。
    苏晏打了个酒嗝,说:“魏良子生的。”
    宴后各自告辞,朱贺霖身份所在,不能送客。梅长溪先走了,魏良子也说要去看望生病的手下。
    豫王借故与苏晏同行,从端本宫往东华门方向走。
    沈柒便也说要走路散散酒气,荆红追把贴身侍卫的职责做到了极致,于是二人同行就变成了四人同行。
    豫王也不介意多了两个碍事的,径自对苏晏道:“我准备一过初七,就带府官与侍卫们离京,去封地大同。”
    ——初七,这么快?苏晏转念一想,回封地、回边疆,这是豫王多年夙愿。大概对豫王而言,大同才是家,这就叫归心似箭吧。
    苏晏心中一时有些唏嘘,也说不出是欣慰还是失落,想想这个时代的通讯水平,将来可能几年都见不上一次面。
    虽然和豫王有过旧怨,但就像他信里说的——俱往矣。如今两人早已冰释前嫌,甚至在数度携手合作中,生出了同袍之情,转眼要远隔山水,想想还挺不是滋味的。
    苏晏想来想去,觉得挽留也不是,不挽留也不是,最后期期艾艾地说:“出发那天通知我,我去五里驿给你送行。”
    豫王笑道:“好,提前一天通知。清河对本王还有什么要说的?”
    苏晏觉得自己应该还是有话想对豫王说的,但此刻乱糟糟的没理好,旁边还跟着哼哈二将,也不是单独说话的场合。于是他摇了摇头。
    豫王眼底掠过一丝失望与伤感,脸上仍带着笑意,朝苏晏抱了抱拳:“先行一步。”
    他洒脱地转身,衣袖当风地大步走了。冬夜的寒月挂在楼阁的尖顶上,将他的背影拉得颀长。
    人走远了,浑厚低沉的嗓音仍随着朔风隐隐传来:“今夜不知何处宿,平沙万里绝人烟……”
    苏晏怔怔地听着风中诗吟,似有些痴了。
    一名小内侍从后方追上来,躬身道:“苏大人,嗣皇帝请您再回一趟端本宫,有话要说。”
    苏晏犹豫了一下:“可宫门快要下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