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墓 第163节
冯瑛之:“棘心夭夭,母氏劬劳。岳母一手将永安养大,其中辛劳可想而知,无论意见如何不一,永安不该顶撞您,这是她的错。”
平阳公主瞥向女儿,神色莫测:“她也不是第一次顶撞了。”
冯瑛之态度自然地夸道:“这更说明岳母将永安视若珍宝,自小宠爱,她才敢在您面前如此放肆。”
平阳公主骤然沉默下来,放下书本。
冯瑛之:“永安持宠而娇,这也是她的错。”
平阳公主看女儿一眼,又看女婿一眼。
这个冯家子,能忍事,又敢言,这就有些难得了。她思索片刻,朝寒山摆手道:“你先下去。”她复又对女婿开口,“行了,现在没有外人了,你想说什么可以直接说。”
面对岳母洞若观火的眼神,冯瑛之亦坦然视之:“刚才我说的这些话,永安心里也明白,若在平时,比这更能哄您开心的话她也能说出来。但人在生气的时候,总会不自觉伤害至亲之人,事后又会后悔,不免让人惋惜嗟叹。岳母您习惯用强硬手段让她屈服,永安也只想着赌气反抗,分明任何人都能看出你们母女情深,何至于此?”
闻言,母女两人对视一眼,皆未开口。
冯瑛之微微一笑:“小婿先行退下,不打扰你们。都是一家人,什么话都能好好说。”说罢,他悄悄朝妻子使个眼色,然后转身向屋外走去,不忘从外面把门关上。
屋子里面安静许久。
杜平几次想开口,又觉得话都被瑛之说完了,可一说起南越的事情又担心吵架。
她满脸欲言又止的模样,末了,却只是默默抬头看屋梁,观摩眼前的雕栏刻金富贵滔天,一根一根数过去。
平阳公主长叹道:“其实我知道,你这不是赌气,你是很认真地想去凤阳处理这件事。”
杜平把脑袋放下来。
她说话听声,几个快步走过去:“你同意我过去?”
平阳公主缓缓摇头:“我明白你的想法,却不赞同你的作为。”
杜平绷着一张脸。
平阳公主:“平儿,每个人的性命贵贱不同,在我眼里,别说区区一个元青,便是他带去的所有人覆灭于南越,也抵不过你的安危。别去那里,既然黄昌元想插手就让他们黄家去处理,是好是坏都是他们的事。”
杜平解释道:“我急着过去固然是担心师兄安危,但只是其次,若由黄家处理此事,江南那边的势力格局必生变化,我前两年在那里做的布置都将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平阳公主不为所动:“江南那边一场空便一场空,父皇已把萧家人派去做知府,就是警告的意思,无论那里变成何样,只要该我收的赋税不会少便够了。”
杜平不敢置信地瞪大眼,这番话竟是出自母亲之口?她一字一句重复道:“无论那里变成何样?”
她深深呼吸一口气,侧头望着窗外许久才稳定心绪,她对母亲说:“每个地方的洗牌一定会带来动荡,你应该明白。记得吗?你曾说过,你愿天下再无争乱,百姓安居乐业,朝廷政治清明,世间繁花似锦。你也说过,你会心疼你属地里的百姓受苦,这些话是骗我的?”顿了顿,她自嘲一笑,“可是我信了。”
平阳公主目光不躲不避,坦荡回视:“你在江南做的那些,虽自认是为百姓考虑,但引起的动荡会更大,你知道吗?”
母亲的目光犹如一波冰凉沁骨的冷水,将她浇得透心凉。
杜平低低笑出声来,她两只手无所适从,放在哪里都不合适。她轻声问:“还是老问题,你不满我在江南做的事,你究竟是担心我安危,还是阻止我插手?”
这个问题不用母亲回答,她自己就可以回答。
杜平苦笑:“应是两者皆有。”
“平儿,你想发展自己的势力,这很好,我不阻止。可你得明白,你要做的事,是从一群已成气候的厉害人手里抢夺利益,然后分到一群愚昧无知的蠢货手中。若能做成也是好的,那意味着你将成为最大的那股势力。”平阳公主目光幽深,如同一个老谋深算的政客,“但是,事关天量的利益转移,这桩变革不流血不成事,而且会流很多很多血,我不希望自己的孩子九死一生,有错吗?”
她站起身,缓缓走到女儿身旁,抚上她的脑袋:“我说过的话自然是真的,可没必要用你这种方式,以公主府现今的地位,用更小的风险就能获得同样的利益,何乐而不为?”
杜平试图说服:“可能我成功……”
平阳公主斩钉截铁:“不可能。”
杜平质问:“在你眼里,这个天下,只能属于那一小部分人?只有那极少数的人才有资格享受?”
平阳公主:“人生而便生高低,这世间永无平等可言。”
杜平沉默片刻,抬头,开口道:“可不试试我不死心,母亲,你想看到一个怎样的天下?至少我想看到的,不是现在这样。”
平阳公主又是一声长叹,自己亲手养大的,她当然明白这孩子的性子。
所以,她除了在这孩子刚回京的时候解释过一次,在那以后,没再试着说服。
因为她知道,没有用。
她开始遮她耳目,断她臂膀,完全隔绝她和江南的联系,再放她去嫁人,过个几年,等大势已定,这孩子想乱也乱不起来。
她独断专行是这句,苦口婆心也是这句:“平儿,我不会放你去的。”
“那师兄呢?”杜平垂下眼,“师兄生死未卜,他是我推荐的,我得负责。他死了,我帮他下葬,他活着,我带他回来。”
她若不插手,没人会在乎元青的生死。
用情谊当理由说服不了她母亲,杜平继续说:“你教过我,得让跟随你的人信任你,至少要做出一种姿态,让他们觉得你在乎他们生死。”
平阳公主没说话,她神色中透出衡量利弊的谋算来。
杜平急道:“你为什么就是不信我!让我去!我有分寸!我会把一切都处理妥当!”
平阳公主最不想伤害的就是这孩子的感情,在现在看来,不狠狠骂醒她不成,就如同当年她盲信父皇的宠爱,今日,她也盲信自己的能力。也难怪,她至今就没跌过什么大跟头,走得太顺遂。
“平儿,你是不是觉得你走到今天,你很厉害?”
平阳公主分明站着没动,却给人感觉整个腰板都挺直起来,眼眸微眯,启唇道:“我现在告诉你,如果你不是我的女儿,你根本指使不动元青;如果你不是永安郡主,当年在凤阳,你就会被陈千瑜献给黄总督当个玩物;如果你不是背后有朝廷撑腰,你也得不到漕帮;如果没有胡家军帮忙,你也打不赢红花教。你不过是出身强横,因势导利罢了。”
她说得很慢,每一个词都很清晰,确保女儿能听得清清楚楚。
“若没有我,南越的事,江南的事,你摆不平。”
杜平如同木桩一般站在原地,静静地站着,许久,她抬起头来:“你说这些什么意思?”
她上前一步:“别人说的,我不在意;你说的话,我会放在心上。”
她再上前一步:“你知道这些话会伤到我,但你还是说了。”
她揪住母亲的衣襟,目光平视,眼里带着痛,轻声道:“你总是这样。”
被最重视最尊敬的人否认,那种感觉,仿佛被不断漫起的潮水淹过口鼻,闷住呼吸。
会难过,很难过。
杜平自嘲一笑,鼻子已泛酸,低头,闭上眼:“我要去南越。”
平阳公主没说话,一动未动。
杜平两条腿徐徐弯曲,身子一点一点向下滑去,膝盖快碰到地上。
她的动作很慢很慢。
平阳公主察觉到,一把扯住她肩膀,不让她再动,沉声问道:“你干什么?”
杜平不看她,只盯着地面:“我想试试,跪下恳求有没有用。”
闻言,平阳公主身体僵硬,一时间,仿佛连舌头也僵硬着说不出话。她盯住女儿的发顶,万千乌丝映入眼帘,仿佛团团愁绪缠绕心结。
她张开嘴,说:“没有用。”
杜平保持着半跪不跪的姿势,低头望地,依旧不抬头看她。
平阳公主松开手,随她去,后退一步:“我说过,永远别拿自己威胁别人,没有用。”
杜平维持这样的姿势许久,鼻中的酸意始终退不下去,甚至连眼眶也跟着泛酸。她忍得努力,整张脸都绷得发麻。
终于,她抬头,飞快看母亲一眼。
目光仿佛触电一般,只是一瞬,她就迅速移开,遥望窗外。
她自己也没发觉,眼角一滴泪水摇摇欲坠。
她费劲全身力气维持表情上的平静。
杜平站起身,转身,背对着她一步一步离开。
平阳公主喉间干涩,望着女儿背影,说出一句:“我会派人去南越打探元青的消息,如果活着,就把他带回来。”
杜平脚步一顿,继续走,不回头:“谢谢。”
这一声谢,语气如此生分。
你不允许做的事,我终究还是无能为力。
此生此世,你第一次做母亲,我第一次做女儿,也许我们都茫然无知。
分明是至亲,却总伤到心间最柔软的地方。
会痛。
第143章 你的衣服弄湿了
杜平跨出门槛,一声不吭拉着冯瑛之往外走,让人措手不及。
冯瑛之愣住,脚下一个踉跄:“诶?回去吗?”
他从头到尾站在门外,并未听到屋中有大吵大闹的声音,以为母女两人相谈甚欢,说到情深处说不定还潸然泪下。他相信永安的口才,必能将平阳公主哄得转怒为喜。
现在看来……想得太美了……
他偷偷瞟妻子一眼,看到她微红的眼眶,顿时闭紧嘴巴。
眼泪也许流了,但相谈甚欢肯定不可能了……
杜平嘴里吐出两个字:“回去。”
冯瑛之只得跟着她往外走。
一堵人墙拦在面前,寒山高大的身形阻挡他们去路。院子里其他下人都清空了,但院门外守着侍卫,只要他不放行,两人连院门都难以跨出一步。
寒山举剑拦道:“郡主止步。”
杜平冷冷一眼瞥去,神色冰冷。
此刻,屋中却传出平阳公主的声音:“寒山,让他们走。”她缓步走出来,倚门而站,“你们回冯府好好待着,若再被我抓到私逃出城,冯首辅看不住你们,就只能由我代劳。”
杜平一直没有回头,也没说话。
她脚步停下,等母亲说完话,继续往外走。
这一回没人再拦她。
冯瑛之匆忙与岳母招呼:“小婿告辞。”然后快步追上妻子,与她并肩而行。
两人回到家中,桌案上压着的离家信函还未被人发现,他们把包裹中的衣服一件一件放回去,银票也塞回原位,仿佛这场短暂的远行从未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