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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卷(222)

      隔天,戚瑶收到梨园送来的簪子,她原本也不在乎这簪子会不会丢,随手便搁下,又去游船,踏出宫门,便发觉过路的姑娘,大多都散着一截长发,颇有点东施效颦的意味。
    她无意间将头发弄得散乱,皇城里的姑娘们便也将长发散下;她无意间将墨汁打翻,沾染了裙裾,溅成一片星星点点的河山,皇城里的姑娘们便也将墨汁倾倒在裙摆上。
    戚瑶就是这么一个旷世未有的奇女子,即使是无心之举,也能叫别人争相模仿。
    而孟求泽从戚潜渊口中所听到的,基本上都是关于他们之间的信件来往,尽管戚潜渊选择了离开皇城,韬光养晦,但这并不代表他就彻底放弃了赫舍里氏的这条关系。
    所幸,因为小时候的几次机缘巧合,戚瑶对戚潜渊印象不错,不仅和他保持了这么多年的来往,偶尔会在信中提及皇城的情况,即使是难以打探到的消息,她也能知晓。
    不是孟求泽故意要看,而是戚潜渊实在太坦荡,完全不遮掩,叫他看了个清清楚楚。
    第一张薄薄的宣纸上面,写着一行大字,笔锋潇洒,内容却很收敛,可怜巴巴的。
    五哥,我向你赔礼道歉戚瑶是这么写的。
    孟求泽感觉吃得差不多了,便搁下了手中的碗勺,问:她为什么要向你道歉?
    这就得从我当时的经历说起了。你不是不想知道吗?戚潜渊漫不经心地说着,动作熟练地揭开那一层宣纸,果然,底下的那些纸上写着二皇子的把柄,他的侍从多半也不知道戚瑶是什么时候将这东西塞进折子里的,毕竟,只要戚瑶想,没什么是她做不到的。
    孟求泽沉默片刻,便听得戚潜渊说道:二皇兄想要置我于死地,是因为一纸婚约。
    戚瑶事先和我说过,要给我准备个小惊喜他说道,她向父皇提了这件事,又让家中几位权臣去轮番劝说了一段时间,纵使我与戚瑶有血缘关系,父皇也不得不松了口,说是待我回到皇城之后,再将此事昭告天下。戚瑶听闻我要途径流光府,便决定过来与我一聚,顺便也将这件事告诉我,不过,恐怕她也没想到二皇兄竟能在父皇身边安插眼线。
    这确实是不幸中的万幸了,戚潜渊想,若有赫舍里氏的支持,便如虎添翼,也难怪二皇兄是铁了心要他死在回皇城的路上。他韬光养晦,遮遮掩掩这么多年,因为一纸婚书,一朝一夕间忽然变成了众矢之的,虽然他还不习惯这种感觉,但是,他总会习惯的。
    他想起,自己醒后不久,戚瑶便来探望他,屏退下人,整个房间内只剩他们两个人。
    听完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戚潜渊动了动嘴唇,想说戚瑶胡闹,话到了嘴边,还是没能说出口。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戚瑶的这个决定并非一时兴起,选择一个不受宠的,而且母妃还没有身份的皇子,想必大多数人都觉得她是随性而为,做不了真的。
    她有更好的选择。戚潜渊知道,即使是自己的父皇,听到这话,也会这么想。
    我知道你这么多年都是怎么过的,也知道,你现在的势力也才堪堪和二哥并肩。戚瑶吹开那层茶叶,热气氤氲,她的声音也变得模糊不清,但是,五哥你应该很清楚,赫舍里氏能够历经几朝不衰,不仅靠的是雄厚的背景,靠的是审时度势,还有挑人的眼光。
    她继续说道:我被送来皇城,可不是为了当一个随意可以丢弃的棋子。
    戚潜渊凝视着戚瑶,许是他们关系实在太亲近,所以他能够猜出她接下来要说的话。
    你想要权势,我可以给你。果然,戚瑶说道,我将赌注压在了你身上,五哥。
    戚潜渊很轻易就接受了他被定下婚约的这个事实,即使他们双方多半都对这场联姻没有多大的感觉。他的喉咙闷闷地发疼,是淋了一场冷雨过后,后知后觉的疼痛,所以,戚潜渊缓了一阵子,清了清嗓,才吐出一句话来:那么,你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我要百年之后,赫舍里氏的姑娘仍然可以选择她们想要选的人,而不是被那些宫廷画师描摹在纸上,呈上去,供人挑挑拣拣,品头论足。戚瑶轻轻笑了笑,说道,我保证,从陛下将此事昭告天下开始,到你舍弃皇权的那一刻,赫舍里氏将会向你献上忠诚。
    第305章 、折羽
    如破军星君所想, 徐阆离开昆仑,确实是去霞雁城找谢慕了。
    这夜,月挂梢头, 边缘被夜色濡湿得模糊不清, 分不出明月与夜幕的界限。
    徐阆凝视着那轮圆月,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今夜比以往更加寒凉,连月亮都蒙上了一层雾气, 这霞雁城四季如春, 晚风也温柔, 按理来说,不该出现这种情况。
    他暗暗想着,若不是路上有事情耽搁了,他白天就能抵达霞雁城。
    这时候万籁俱寂, 四处无人, 他就算是来了,也不可能大半夜的去敲谢家的门。
    不过, 徐阆这也是无事可做了, 想了想,还是决定去一趟谢家,偷偷看一眼谢慕如何了。说实话, 自从踏足这霞雁城, 他心中就有种不详的预感, 也不知道究竟是从何而来。
    小孩儿睡得应该是很早的,纵使白天再能折腾,临近傍晚,也会渐渐地感到困倦。
    徐阆记得谢慕从三年前就开始一个人住了, 他满心以为自己会在床榻上见到个睡得安稳的谢慕,结果,当他隐去自己的身形,推开谢慕卧房的门,轻手轻脚地走进去后,才发现那床榻上只剩下揉得略显凌乱的柔软被褥,还有个憨态可掬的布老虎,露出半截脑袋。
    他走到床边,试了试温度,是冰冷的,显然,谢慕已经走了有好些时候了。
    这深更半夜的,谢慕虽然还是个小孩儿,却向来都是冷静稳重的,不可能突然掀了被子就跑出去玩,徐阆想着,心中的不安愈发浓郁,好似扭曲的荆棘,紧紧勒住他的心房,向内生长,勒出斑斑血迹,非要他窒息不可。他站了片刻,即又返身去敲谢家的大门。
    谢母打开大门时,便看到一个相貌眼熟的男子立于门前。
    她记得,这是多年前的那位姬道长。这位姬道长眉目朗然,盛着山海,青衣广袖,好似葳蕤的草木,他总是从容的,平和的,如今,那双眉眼中却带着一丝焦急,像是一笔晕不开的朱砂,见到她,那点焦急就更明显,开口便问:不好意思,叨扰了,谢慕何在?
    道长是来找慕儿的?谢母并不意外,说道,道长来得不巧,慕儿如今不在家中。覃家的二当家亲自来迎慕儿,说是有要事相商,至于是什么事,要去哪里我也不清楚。
    徐阆听说过,覃家是驭蛊世家,家底雄厚,在这官僚混乱的霞雁城可谓是如日中天。
    像覃家这样权势滔天的世家,来找谢慕,多半也是要借他的卜卦之术来窥探天命。
    徐阆按捺住那股莫名的烦躁情绪,又问道:谢慕是多久之前离开的?
    已有两个时辰了。谢母说到这里时,顿了顿,脸上流露出几分担忧的神色,我是个俗人,不通晓此道,然而慕儿每次都能够很快给出答案,也不知这次为何去了这么久。
    她虽然满面的疲倦,吐字却很清楚,没有丝毫的困意,谢慕走后,她大概也没睡着。
    徐阆知道面前的这个母亲比他更加牵挂谢慕,于是他将语气放得平缓,安抚道:兴许是路上有事,耽搁了,覃家应该会护他周全,你也早些休息吧,我过些时日再来拜访。
    谢母应下了他这一句话,眼见着这位姬道长转身离去,她在门前踟蹰片刻,返身回去拿了盏纸糊的灯笼,悬在门前,权当作是照明前路的一点微光,在这深夜里聊以慰藉。
    走过拐角,脱离谢母的视线后,徐阆飞快地从怀里摸出万象舆图,徐徐地展开。
    棠紫色的光芒浮动,山河湖海的纹路隐于凸起的星位中,他默念着谢慕的生辰八字,手指在舆图上游移,不断变化的图案在他指腹下起起伏伏,最终为他指明了一处方位。
    徐阆将万象舆图紧紧贴在胸口处,迈开步子,乘着凛冽的晚风,奔赴舆图所指之处。
    他听闻覃家打算在霞雁城掘土填湖,也曾远远地看过一眼。那时候才刚动工,瞧不出个名堂,不过那些百姓们倒是很推崇,想起来了,就刻意绕路过去看一眼,偶尔还会带点吃食去慰问那湖泊取名为凌烟,湖岸有烟柳环绕,若有风,千丝万绦便翩然起舞。
    如今,那些柳树在黑夜中张牙舞爪地招摇,像是披头散发,痴痴癫癫的老乞丐。
    离得近了,阴风阵阵,朝徐阆的面目袭过来,刺痛他的眼睛,声嘶力竭地哭喊着,贴着他的面颊掠过去,那种霎那的疼痛感令他以为割出了血痕,触碰脸颊,却也只能感觉到粗粝的刺痛。他听见风中的哀嚎,极力睁开眼睛,只看到摇晃的影子,像是柳树的阴翳。
    太多了,徐阆想,那些扭曲的、青紫的面目都绞在一团,他根本数不清楚有多少。
    那些冤魂不断地向他涌过来,刺骨的寒风灌入他的口鼻,徐阆猛地喘息了一下,抬起手臂,袖中的铜铃轻颤,下一刻,清脆的铜铃声响彻黑夜,却并未打碎熟睡之人的清梦。
    伴随着铜铃声的蔓延,冤魂的动作明显迟缓了许多,面上露出几分挣扎的神色。
    安抚住这些冤魂后,徐阆拨开犹如帘帐一般重重叠叠的柳条,一步步向前走去。
    事已至此,即使没有亲眼见到谢慕,他也猜到了自己接下来将会看到怎样的场景。
    他说不清此时此刻是什么心情,也许是一种近乎麻木的痛意,他见证的死亡实在太多了,以至于那种晦涩的气息一旦浮现,他就能够立刻捕捉到,即使他并不想察觉这一点。
    即使做好了准备,当徐阆亲眼见到那幅场景的时候,他仍然觉得背脊发凉。
    巨大的土坑,被一层浓郁的瘴气所笼罩,浓郁得几乎要凝结为实体。这瘴气,寻常人是看不见的,只会觉得心里不舒服,下意识地就想要避开,而落在徐阆这种人的眼中,却像是看见了什么洪水猛兽似的。毕竟,能有这样浓重的瘴气,这底下埋着多少尸骸,又有多少无辜百姓被卷入其中,成为孤魂野鬼,在人世间久久地游荡,找不到归途在何方。
    徐阆定定地站在柳树下,看着土坑,没过多久,那平整的泥土就开始蠕动起来,像是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暗红色的血液顺着缝隙缓慢地流出来,汇聚成一汪血做的池子。
    他的喉结轻轻地滚动,从唇齿间艰难地吐出一句话来:谢慕?
    没有人回答他,能够回答他的,只有痛苦的哀嚎声,出自那些挣扎的魂灵们。
    徐阆望向手中的万象舆图,舆图中的景象千变万化,浅淡的金光闪过,景象又发生了变化,向他显现出了一个新的方位,他垂眸看着,逐渐意识到这是他来的那个方向。
    他们或许走的不是一条路,所以正巧擦肩而过了,这倒也不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他蹲下身子,用手指蘸了那污浊的血液,在黏稠的声响中,一笔笔绘出繁复的图案。
    这符能够安抚魂灵,但也并非一劳永逸的事情,它们的怨气深厚,一日复一日,符箓的效用磨损殆尽,压抑的怨气便喷涌而出到了那时候,也不知道该如何解决。
    若是叫梁昆吾过来,那就很简单了,只消一剑,这些厉鬼便魂飞魄散,彻底消失。
    但是,它们什么也没有做错,徐阆想,正是因为这泣血般的怨恨,他才难做出决定。
    徐阆站起身,暗红色的血液也蠕动着缩回泥土中,他刻意绕开了那块地方,向着来时的方向走去,尽管都是同一条路,当他再次踏上这条路时,心境却与之前全然不同了。
    沿着那条狭长的道路走了一阵子后,徐阆便看见了斑斑血迹。
    与其说是血迹,倒不如说是阴气途径的痕迹,歪歪斜斜,像是蜿蜒爬行的虫类,带着最深刻的怨恨,恶毒而凶狠,将地面烫出一道道暗红色的疤痕,冒着雾气,呲呲作响。
    徐阆一路循着痕迹向前走,那股阴气也在灼烧他的心肺,将他的喉咙烧得拧成一团。
    他顾不得陷入浅眠的那些百姓,想喊,谢慕,想要见到那个有着清澈眼睛的小孩儿,在这条漫长的、黑暗的道路尽头悠悠回首,想喊住他,想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也想问他这么多年是如何度过的然而,徐阆是无论如何也喊不出口。他有什么立场呢?他不是谢慕的什么人,也与谢慕并不熟络,更何况,他终究是晚了一步,这是他无法辩解的。
    沉默,他想,他只能就这样沉默着,沿着谢慕的踪迹,一直向前走着,走着,直到
    直到,徐阆在谢家大门的石阶处望见了那个和记忆中相差甚远的小孩儿。
    门口的那盏纸糊的灯笼,上面用稚嫩的笔触描摹着可爱的图案,什么兔子啊,什么老虎啊,诸如此类,在明明灭灭的烛光下显得模糊不清,微光透出薄纸,将那一圈小小的地方照得明亮,而谢慕,满脸血迹,伤痕累累的谢慕就站在那一点微光中,怔怔地看着。
    人死之后,会维持死时的模样,此后,若是魂灵改变心意,也可以变成平时的样子。
    徐阆分辨得清楚,那是流离失所的魂灵,不是活生生的、有呼吸的人。
    谢慕踮着脚,伸手去碰那盏灯笼,灯笼被阴风吹得栽倒过去,有意无意地避开了他的手,他离得越是近,那盏灯笼就退得更远,到了最后,终于被他逼到了死角,灯笼上的小兔子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他,看着他的手越来越近,然后,穿过了灯笼,被火烫得退去。
    徐阆不忍再看,他挪开视线,却听到了一声微小的抽噎,落到他耳中,愈演愈烈。
    紧接着,是压抑不住的哭腔,又轻又低,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痛楚,刺破了寂静的黑夜,远远地听起来,像是风声在呜咽,吹动着草木沙沙作响,惊起树梢间栖息的寒鸦,哀鸣两声,扑棱着翅膀,头也不回地飞远了,只剩下一片漆黑的羽毛,摇摇晃晃地落下来。
    而徐阆靠在冰冷的墙壁上,仰头看向透不进半点光的夜幕,忽然羡慕起了武曲星君。
    羡慕她能够窥见一切事物的轨迹,能够通晓过去、现在和将来,也有余力去扭转一切原本不该发生的事情,就算道路的尽头是毁灭,她至少能使这场旅途变得不那么艰难。
    他听着那一声声夹杂了复杂情绪的悲泣,抬起手,试图将整个夜幕都拢在掌心之中。
    那么,他能够做什么呢?徐阆像是被那不甚明显的星光所刺痛了眼睛似的,眨了眨眼睛,慢慢地想着,一个凡人,究竟要如何才能做出连神仙也无法轻易做到的事情呢?
    第306章 、粼粼
    那夜过后, 徐阆在霞雁城滞留了很久。
    他看见那个温和的妇人哭得红肿的双眼,听到那个向来寡言的男人喉间散不尽的叹息声。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都会无意之中提起谢慕的名字, 譬如, 天气冷了,要给他多添身衣裳,再譬如,昨夜下了一场的大雨, 雷声暴烈, 也不知道他有没有从梦中惊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