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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卷(10)

      然而以聂秋的耳力,都没有听到半点其他的声响。
    女子盈盈一笑,像之前在桥上一样欢快地转了几个圈,随即跪伏在地。
    她说:是时候摇铃了。
    话音刚落,整个宅邸就像是挂满了几百个铜铃似的,此时经飓风一吹后,疯狂地摇晃了起来,铃音滚滚而来,连方岐生都忍不住捂住了耳朵,更别说聂秋了。
    聂秋在听到第一声响的时候,便觉喉咙处腥甜的气息翻涌,竟硬生生吐出一口血来。
    尽管方岐生见他状态不对后便拿出水囊喂了他一口水,聂秋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清甜的水顺着喉咙流进腹中,倒是将血腥味冲淡了许多,但他也仅仅是勉力支撑了一会儿,意识还是渐渐地模糊了下去。
    恍恍惚惚间,聂秋只看见一个红衣女子站在远处看着他。
    那红衣女子缺了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下有一颗小小的痣。
    第13章 、月升
    现在是几时了?
    仲叔,现在是戌时了!
    清脆的声音欢快地响起,浅褐色眼睛的女童在男人身边转了几个圈才停了下来。
    被称为仲叔的中年男子点了点头,正要摇响手中的铜铃,却又不放心似的放下了手,低下头看着拉住他衣摆的女童,细细叮嘱道:容儿,你记不记得我当时是如何对你说的?
    尘容用胖乎乎的手指托着腮,想了一会儿。
    仲叔,你指的是那句若是没听见有人回答,万万不可贸然摇铃么?
    仲叔道:还有一句呢?
    问过三次后必须得摇响铜铃。
    男子这才满意地点点头,沙哑浑厚的声音在宅邸中响起,是时候摇铃了。
    他摇响手中的铜铃,霎时间,整个宅邸内的各处也响起了铜铃的声音,好似在与他手里的这个遥遥相应,铃声繁而不杂,响而不刺耳,倒是让人有种安心的庄严感。
    尘容侧耳听了一会儿,等铃响渐渐地息了,才踩着啪嗒作响的落叶,跑到了门边,伸出手去拧那巨大的绞盘,用了双手,使上了全身的力气才勉强将木墙落下了一半。
    仲叔无奈地摇摇头,将小小的女童轻轻拨到一旁,几下便将墙壁落了下来,木板嘎吱嘎吱地伸出,扣在了岸边,架起了一座坚固的桥梁。
    尘容见仲叔在那儿拧动绞盘,便蹦蹦跳跳地从逐渐变大的缝隙间去瞧外边,看见那抹熟悉的红色身影后才开心地笑了,缘姐,你这次晚了约莫半个时辰!
    那红衣少女瞧着也不大,比尘容大上三四岁的样子,面上却是一片沉稳,双瞳是摄人的深黑,仿佛透不进一点光亮,而左眼下有一颗小小的痣。
    她隔着一座桥,听见尘容的声音后柔了神色,这次遇见的东西很棘手,下次我提早。
    这时候木桥已经完全落下了,尘缘便缓步走了上去,而她身后的几个青年也紧随其后,很快就进了宅邸。
    仲叔。尘缘恭恭敬敬地垂眸作揖后,这才转头看向那个活泼至极的小妹。
    她这个妹妹生来力气就大,却因为身体欠佳,倒是无法将这种惊人的天赋完全使出来,不过也足以使家族中的其他人对她青眼相看了。
    仲叔笑着回应了之后,轻轻一碰,绞盘便飞速回转,将木桥收了回来,很快那扇漆黑的门又合拢了,墙面上不留一道缝隙,好似从未出现过。
    门一合,内侧的漆黑墙壁上便渐渐浮现了一个复杂的图案。
    那纹路似人又不似人,身穿长袍,靠一只脚站立,另一只脚则挂在腰间,腰里挂着把扇子,脸上似笑非笑,一手虚握着一个巨大的步字。
    身带铁扇,鼻如牛鼻,正是恶鬼虚耗。
    步尘缘素来寡言,性子又静,只有见了小妹才能分出些精力去逗弄。
    她揉着尘容柔软的发顶,唇角刚勾起一点弧度,眼光却忽然瞥见了远处的一道身影。
    步尘缘敛去笑容,站直了身体,将脸上残余的一点温柔都收了回去。
    步家人丁并不兴旺,直系血脉则更少,她父亲那一代就只剩他和仲叔,而她这一代的尘字辈,则是有三个:尘缘,尘渊,尘容。
    尘缘是步家家主之女,尘容则是二当家仲叔收养而来的。
    而步尘渊
    步尘缘不逃不避,直直地顺着那道目光望过去,面上一派坦然。
    那少年本是远远地瞧她,被她的视线一刺,却也没有移开视线,一双隐在浓密睫毛下的眼睛闪了闪,牙齿轻轻咬着下唇,似是想说些什么。
    该回去了。步尘缘很快移开了视线,朗声说道。
    她身后的几名青年冲她做了一揖,各自回到自己的矮楼里去了。
    步尘缘最后离开的时候,手里牵着叽叽喳喳说着话的步尘容,她状似不经意地向远处一望,见那矮楼的顶层已不见人影,这才垂着眼睛,跟着仲叔去了祠堂。
    等到步尘缘再次从祠堂里出来的时候,已是月上枝头了。
    步家宅邸里自然是看不见月亮的,也看不见太阳。
    步尘缘算着时间,步家向来注重传承,她已是在祠堂里跪了两个时辰,想来这时候外头也该挂着一轮明月了她看着漆黑的顶,晃眼间还以为那盈盈的灯光是月亮。
    她手里拿着一盏纸糊的白灯笼,沿着熟悉的路走回了自己的矮楼。
    步尘缘住的那矮楼刷上了层红色的漆,又是在祠堂的不远处,倒是很好辨认。
    红衣少女将灯笼挂在门边,回身关上了雕花的木门。
    房内很安静,步尘缘点燃了烛灯,站在了墙角处的木桌前,低着头沉思了片刻。
    她慢慢磨开墨汁,用狼毫制的毛笔蘸了一点,在宣纸上无意识地画着复杂的图案。
    这里不该这样做的。
    半晌后,步尘缘将那张写满了的宣纸在烛灯旁展开,仔细端详着,随即轻轻一叹。
    虽说父亲今夜并没有对她多加斥责,但是步尘缘作为下任的家主,自然对自己的要求更加严格,每次外出后归来,都会像这般思考当日的所作所为,不断地改进。
    矮楼上的几层躁动了起来,杂乱的脚步声从她头顶处传来。
    步尘缘见怪不怪,将薄薄的宣纸靠近烛火,顷刻间便把它烧成了灰。
    在最后一块纸烧成灰烬的一瞬间,楼上又安静了下来。
    楼上虽是安静了,步尘缘却忽然皱起了眉头,负手站在桌前,道:还不进来?
    过了一会儿,木窗果真嘎吱一声开了。
    少年用手掌一撑窗沿,轻巧地翻了进来,脸上仍没有任何表情,一双眼睛倒是很明亮。
    两人之间的距离一旦近了,就不难发现相貌的相似之处。
    步尘缘转头看向步尘渊,比她小上几个月的少年已是长开了身子,骨架匀称,四肢修长,眉眼深邃,若非担的是那个身份,单看相貌,也可称得上是翩翩公子。
    他穿的是步家直系血脉的服饰,同样是红衣,背上绣着虚耗,和步尘缘的穿着大同小异,步尘缘穿着是明艳而不轻浮,步尘渊身为一个男子,穿着却也不显得奇怪,倒衬得一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多了几分人情味。
    仲叔有没有和你说过,平日里不要随意出门?
    步尘缘绷着脸训人的样子像极了她的父亲,很有步家家主的气势,连步尘容见了都会眼泪汪汪地跟着认错,步尘渊却已经见多了她这副模样,薄唇一掀,吐出说了两个字。
    他见步尘缘还要继续说下去,便把藏在身后的左手伸出来,递到她眼前。
    步尘渊当时也只是远远地望了一眼,倒也没做其他出格的行为,步尘缘也不好再说下去,此时一见步尘渊拿出了一个东西,注意力便分出了一半,这是什么?
    步尘渊没有回答,只是将那东西放在了步尘缘手中。
    那是一个画卷,被一根红线系了起来,便看不见里边画的是什么东西。
    步尘缘接过画,把红线一拆,挥手抖开画卷。
    然后一幅泼墨山水画便显在了步尘缘的面前,笔墨所过之处,山河相间,月光流淌,画的竟是连绵高耸的山脉在月下的景象,她不由得失了神,喃喃道:这不正是封雪山脉么?
    步家宅邸便是坐落在这封雪山脉之中,冬日里冷得刺骨,却连一点雪也不落。
    她没在晚上离开过宅邸,就不知道月亮是何模样,只是从书里模糊地知道一句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她就欣喜不已地念了许多年。
    步尘缘的手指抚过已经晾干的墨迹,脸上的神情渐渐柔了下去。
    她这个二弟,不是仲叔所生,而是自己同父异母的亲弟弟。
    当年母亲怀上她之后,父亲因为一些事暂时离开了步家,回来的时候步尘缘已经呱呱落地,他却没有提自己在外面遇到了什么,仍是笑得儒雅温柔,身上却是染上了一身伤。
    那之后,父亲就接手了步家家主之位,从此再也没踏出过祠堂半步。
    过了好几年,步尘缘七岁那年,父亲和母亲难得地大吵一架。
    你当年告诉我的时候,我什么都没说,你现在却说要把那个孽种接过来?
    母亲的声音气得发抖。
    她那时候还小,却也知道他们是为的什么争吵,父亲最后捏着诀,算了一卦,叹道:终归是我步家人。
    于是步尘渊便被带回了步家,理所当然地很不受待见。
    毕竟他的亲生母亲是神鼎门的人,不修炼尸之法,勾人摄魂的法子却练得很好,就算是步尘缘的父亲,也是在一次重伤后,又被下了药,才使他母亲怀上了他。
    步家向来不插手江湖之事,更别提和那种教派同流合污了,自然是很不屑。
    尤其是,步尘渊和他母亲还有几分相似,也幸得他性格内向,平日里还好,一笑就很像那个女人。
    为了家族声誉着想,这秘辛便只有寥寥几人知道,而步尘渊则是冠上了仲叔大儿子的名号,仲叔年轻时潇洒不羁,欠过许多风流债,这么说倒也没多少人怀疑。
    一方面是因为对步尘渊身世的抵触,一方面是怕人发现事实,这几年来,步尘渊很多时候就像被囚禁在自己所住的矮楼中一般,偶尔才站在高台上抬头远眺,不知在想什么。
    而现在这幅画,画的或许是步尘渊刚被带回来的时候。
    懵懵懂懂的男童跟着不认识的几个人前行,他在一片寂静之中抬头远望,月上枝头,寒流肆虐,封雪山上仍旧片雪不沾,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步尘渊骨节分明的手指在悬于半空的月亮上轻轻一划,明月东升。
    这是给我的?
    步尘渊嗯了一声,要是不方便,收起来就好。
    他略通画技,却是凭着感觉就能画出一幅这样的画,若是父亲或是母亲来到自己房中,看见了之后一定会夸上一句,而且很有可能会问画是从哪里来的。
    不碍事。步尘缘一双漆黑的眼睛里好似都染上了一点烛火的暖意,你既然送了我,我便一定会挂起来的。
    她小心地将画卷重新卷起来,放在一旁。
    得了一个喜爱的礼物,步尘缘的语气都比平日里更温柔了些,她挽起一截宽大的衣袖,露出白皙纤细的手腕,尘渊,过来让我看看上回教你的东西记了多少了。
    父亲在母亲面前让了一步,没让步尘渊学习步家的绝技。步尘缘却是偶然一次发现他天赋异禀,又不忍让如此人才就此埋没了,于是时不时地会悄悄教他一些东西。
    步尘渊被她那个尘渊两个字叫得心尖发颤,他下意识地咬紧了下唇,复又松开了。
    眼见着步尘缘去磨墨了,步尘渊走近几步,手指微微抬起,好像想要牵住她在烛影中上下翻飞的袖口,隔了几寸的距离却又停下了,终是没有碰上去。
    第14章 、永夜
    冬去春来,然后是夏至,转眼又过了几年。
    步尘缘学习得愈发精进,不要说在霞雁城是赫赫有名,连皇城的人都对她有所耳闻。
    步家最年轻的天相师。
    她仍是一袭红衣,昼出夜归,左眼下的泪痣显得面容更加精致,性子却还是那样沉稳。
    而少年人一到了年龄,就像雨后的春笋一般向上窜,前几年步尘渊还比步尘缘矮上半头,后来步尘缘便不怎么长个儿了,倒是步尘渊却越来越高,到现在竟比她还高了许多。
    父亲有心让她当下一任的家主,步尘缘便接下了重担。
    步尘渊足不出户,又碍于她的身份,所以两人见面的次数反而少了许多。
    更多时候,步尘缘只能看见那个面容愈发俊朗的少年站在顶层,手肘随意地搭在木做的在护栏上,远远地瞧她,高高束在脑后的长发轻轻拂动,一双眼睛里的情绪藏得更深了。
    尽管如此,步尘渊也没有轻易放弃学习步家的绝技。
    步尘缘踩过遍地的落叶,想到:她上次和步尘渊离得最近的时候,是父亲发现了她偷偷教步尘渊,这才大发雷霆,喊了两个人到自己的面前。步尘渊是一贯的话不多,走到家主的面前,尽了一套礼数之后,才是毫不畏惧地和他对视,是我硬要求姐姐教我的,家主如果要罚,就只罚我一人吧。
    即使只剩他们三人,步尘渊都不敢喊上一声父亲。
    父亲定定地看着这个眼神坦然的少年,半晌后,摇了摇头,我不罚你,也不罚你姐姐。
    尘渊,你退下吧。他说,我和你姐姐单独说一些话。
    步尘渊看了步尘缘一眼,见她点了点头,这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一时间祠堂内就只剩下了这一对父女。
    步尘缘何其了解自己的父亲,当下便问道:父亲没生气?
    和你一样,惜才。父亲道,你可知我当初为何不准他学习此术?
    因为母亲?步尘缘下意识地想。
    父亲却并不想等她的答案,自顾自说道:尘渊天生就该学习此道,你看他不过短短几年,即使没有我指点,便和你将近十年来的刻苦修炼而所积攒的实力差不多了。
    但是,他执念太重。
    步尘缘是不信这句话的,然而父亲异常严肃的表情令她不得不愣了一会儿,才说道:我原以为只有道士为人指点迷津的时候才会说这句话。
    世人皆说,道士顺势而为,天相师替人逆转天命。
    她此话便是说自己的父亲古板了,竟为了这么一句话就轻易放弃了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