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45)
他怪不了森鸥外,也怪不了坂口安吾,最后只能怪他自己。
他早就应该预见到这个结局,依照他对森鸥外的了解,他早就能预见到这个结局,就像他现在注视男人的背影,都能想象出他的表情,一定是一如既往的闲适与温和,深紫色的眼眸里掩着点笑,没什么能超出他的布局,也没有能跳出棋盘的棋子。
森鸥外握着国际象棋里的白皇后,轻轻摩挲了两下,侧过身,将桌上的红茶递给太宰治,语气柔和,用像是诱哄生病的幼童吞下苦涩药片一样的口吻:好了,不要生气了。
太宰治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像是一尊不会说话的漂亮雕像。
森鸥外又笑了笑:还是我做错了什么?
良久,太宰治低低出声。
没有。
[只是我感到无法接受而已。]
黑色汽车在山路上疾驰着,太宰治猛地一打方向盘,就差一点车身就要擦着岩壁滚下去,他眨了下眼,力图将注意力完全集中,脑袋已经不再像之前那么疼,反而有种闷闷的木。
织田作!
黑色大衣从肩头落下,掉在身后。
他生平第一次知道血液能这么烫,沾染到绷带上的血迹比火还烧,烧得他连扶住男人的身体都扶不稳,织田作说的每一句话都仿佛是在交代遗言,就像以后他再也没机会说了
织田作之助有些抱歉。
他在和iic首领交战的时候,还有些挂心太宰治,遗憾着他没能和太宰治道别,可眼下见到了,他又后悔了。
他不该死在太宰治面前的。
生命的重量可以很轻,也可以很重,他并不想让自己的死成为太宰治一生中刻骨铭心的一道疤痕,永远无法痊愈,只能烂成疥疮,太宰治的神情实在太令他难过,难过到他忍不住抬起手,抚上少年毛茸茸的蓬松头发,想给他一些安慰。
[他都不知道自己在哭啊。]
人痛苦到极致的时候,反而流不出眼泪,织田作的视线已经模糊,他看不清太宰治的脸,却能看见太宰治在哭。
[真是抱歉。]
织田作之助忽然感觉指尖有什么东西顺着流下,湿漉漉的,他意识到前几日太宰治被子弹蹭破的伤口还没好,想提醒他注意一点,不要惹得伤口发炎,但这句话无论如何都说不出,肺部吸入的空气,每一次都比上一次少一点。
别说了织田作。
太宰治没注意自己的声音都在发抖,那是非常微弱的颤抖,像是极力压抑着什么,他试图用手掌去按压对方的血管,想要截断不住外涌的鲜血,但怎么都做不到,就像人无法截断奔涌的河流一样,织田作的生命就像一把紧紧攥着的细沙,无论他怎么祈求,都一点一点从指缝中流出去,消失不见。
他怎么都做不到。
他怎么都救不了他。
伤口是致命的贯穿伤,空腔效应导致周围的肌肉破碎粘连着,子弹切断了大动脉,以眼下的出血量,他还剩下一分二十秒。
一分十秒。
一分钟。
织田作,我该怎么做?
明明他才是每天找死的那个人,新伤叠着旧伤,以前他们喝酒下过赌注赌谁先死,第一是太宰治,第二是坂口安吾,最后才是织田作之助,织田作又是杀手、又是异能力者,每天烦恼的事都只是薪资微薄养不起五个小孩子。
去成为救人的一方。
他的还没有动笔。
他还没有为他的作序。
残阳将血映衬得更红,红艳艳的,渗进白色衬衣的布料。
还剩三十秒。
他望着织田作之助的眼睛,自己的眼睛灼热而又干燥,干涩得他恨不得将眼球抠出来,积攒久了的惶恐与绝望一瞬间爆发出来,嗓子干涩得厉害。
他好渴啊,他好想回酒吧再喝一杯酒。
难喝也不要紧,没空聚不齐也不要紧,威士忌加冰,他这一次一定不去拨弄那磕冰球,搅得那杯酒没法喝,他不想死了,他只想能继续在小酒馆消磨日子,一天一天,得过且过,没什么不好。
再给他一次机会吧,让他救下织田作之助,要他干什么都行。
再没有机会了。
我懂了,我就去照做吧。
太宰治闭着眼睛,他跪在织田作身旁,淌出来的血沾满他的衣服,袖子、裤腿、那些血仿佛都成了熔炉,能将他焚烧得干干净净。
头疼得像有人用钉子钉进头颅,耳朵上方那道伤口前所未有地刺痛着。
他一头栽倒在织田作之助身上,倒入血泊之中。
等太宰治睁开眼睛,第一反应就是捂着嘴撕心裂肺地呕吐,但又什么都吐不出来,胃酸灼破食道表皮,他躬着背,眼前炸开五颜六色的扭曲色块,耳朵上方那块皮肤像是硬生生要被扯掉一样。
他用脏兮兮的指节蹭了一下那处伤口,因为戳到破损处导致他疼得神经都在抽动,凑到眼前一看,手指上糊得全是血,他又去摸那块皮肤,却没摸到刚才还凹凸不平的痕迹,等他直起身,因为幅度过大的动作,一本书从他身上掉出来,落在地上。
太宰治一脸空白地低下头,眼神茫然而又可怖。
他慢慢、慢慢地捡起了那本薄薄的、像是只有几页的书。
翻开书页,里面以前是空白的页码写满了字,密密麻麻,整整齐齐,他一页一页地翻过去,每一行字都反复读了再读,时间一秒一秒过去,浑身都是冷汗,仿佛被兜头浇下一盆冰水。
他翻完最后一页,手指轻轻蜷了一下,垂着头,低低地笑出声,笑声又哑又沉,绝望至极,又有极度的欣喜混在里面,最后,他闭上眼睛,手指按在书页上,疲倦得一句话都不想说。
[我明白了。]
[我全明白了。]
夏油杰进来时就看见得是这一幕,见到太宰治莫名其妙地翻开那本什么都没写的书,他顿了顿,但还是将疑问先搁在一边。
他简明扼要地:涩谷出事了。
第67章
太宰治闭了闭眼睛, 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揭开绷带后,手臂上面比他十五岁多了一些浅淡的疤, 仔细一看, 三年中被旁人所伤的伤口全部消失,但他自己制造的疤痕却都留着。
他彻底明白了。
日月食请他续写的、被他关进狱门疆的五条悟、未来的自己和夏油杰之间的交易。
都不是莫名其妙的意外。
他终于明白未来的自己为什么需要他去禅院家拿到书,也理解了那句要是不去那里, 应该会更好的意义。
当然会更好, 也当然不会更好。
太宰治:从这里到涉谷需要二十八分钟,夏油杰,你用术式带我过去需要多久?
夏油杰很直白地:十分钟不到, 但是我现在没办法带你过来。
留在高专的只是他的一个弱小分体, 咒灵操术以前收服过类似拥有分体术式的咒灵, 他偶尔用这个能力搜集情报, 分体除了共享本体信息之外, 再什么能力都没有。
也就是说, 他无法使用术式将太宰治带到涉谷。
太宰治压抑着情绪: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对猴子的死活这么看重了。
他倏地站起来, 一把推开门,高专的占地面积很广, 咒术师也没有什么普通人使用的交通工具,稍微分辨了一下方向, 他大步向车库跑去。
夏油杰当然不在意猴子的死活,但这次涉谷事件的制造者羂索使用的是他的身体,况且他一直挂心于美美子和菜菜子,未来的太宰治和他做完交易以后, 作为交易条件解开了他身上的一部分束缚, 这样一来, 他也就有了自由行动的能力。
就是他也不剩下多少时间了。
不同于在处于地铁站地下五层的五条悟,年轻些的咒术师都在地下一层、或者地面上驻留,夏油杰赶到涉谷的时间刚刚好他及时提溜住了美美子和菜菜子。
对于其他咒术师的死活夏油杰也没什么兴趣,但之前绕过地铁站拐角看见的场面,差点让他一个死人,心脏又停跳了一次。
后怕。
他好不容易养到这么大的美美子和菜菜子,两个十四岁的小姑娘,站在宿傩的受**面前,试图用一根宿傩手指,与诅咒之王做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交易。
她们将手指还给宿傩,作为交易内容,宿傩则杀掉羂索,解救夏油杰。
夏油大人?
黑发女孩不可置信地仰起头,嘴唇发着抖,胸腔砰砰直跳,充斥着整具身体的绝望刹那间荡然无存,她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视线牢牢的黏在黑发男人的脸上,怔愣着想要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
有什么泛着涩意的情绪从心底涌出,像是心脏被咸而涩的眼泪浸泡透了,碰一下都会抽筋,美美子伸出手摸了摸夏油杰的头发,喃喃地重复了一遍,喉咙哽咽得厉害。
夏夏油大人。
是和她们一起度过九年的夏油杰。
额头上没有缝合线,看向她们时眼睛里会有温柔的笑意,菜菜子扯了扯夏油杰垂落的袈裟,那种她们无比熟悉、能她们晚上安安心心睡个好觉的檀香,又一次沾染在手指上。
夏油杰挡在双胞胎面前时简直无奈透顶,心想孩子大了,都有了自己的主意,又想着自己养孩子果然没什么天赋,虽然美美子和菜菜子现在都处在青春期,青春期的小孩脑袋里全是些稀奇古怪的想法,但怎么他刚一离开就进入了叛逆期?
他十四岁的时候在干什么来着?
[记不清了。]
真是的。夏油杰苦恼地叹了口气:我不需要你们救我啊
男人的语气略带些责怪:那些乱七八糟的大义是我的,和你们又没关系,我以前不是说过,不管发生什么事,不要管我,要保护好自己。
美美子和菜菜子脸上故作成熟的妆容被泪水冲得乱七八糟,眼泪像失去了闸门,两个女孩仰着头,张着嘴,哭得鼻头通红,一点形象都没有,像是受了一生中最过分的委屈,却又发不出什么哭声。
见状,夏油杰顿了顿,用宽大的袖子,慢慢擦了擦她们的脸,声音又轻了一点,听起来很是歉疚:对不起,不要再哭了,都是我不对。
在一旁的咒灵漏瑚气得富士山脑袋直往上冒火,一边躲过一只咒灵,又一边将夏油杰骂了几十遍,他没和真正的夏油杰打过交道,自然也不知道这人能高傲到这个地步。
他一个特级咒灵,再加上一个诅咒之王宿傩摆在这里,但夏油杰就是能看都不看他们一眼。
被彻头彻尾地小瞧了。
偏偏又一点办法都没有。
漏瑚只知道夏油杰死在了高专新生乙骨忧太手里,当时还想着就这么一个人居然能让咒术界头疼了十年,若是换成他们,毁灭这群咒术师岂不是手到擒来直到现在,他才知道自己错得有多离谱。
直到目前为止,包括夏油杰在内,咒术界一共有四名特级咒术师。
而夏油杰成为特级咒术师的时候,只有十四岁。
夏油杰之所以会输给乙骨忧太,纯粹是因为乙骨忧太本身就是个特别不可思议的存在,无穷无尽超过五条悟的咒力储量与绝对服从的特级咒灵里香,两种能力组合在一起就成了噩梦,尤其是咒灵操术的噩梦。
夏油杰用袖子替美美子和菜菜子擦脸,将两个女孩擦成了两只花猫,他端详了一下,悄悄收回手,佯装自己什么都没干,还好美美子和菜菜子面前没有镜子,不然按照以前他的头发要被祸祸成两根麻花辫。
不过他的确快要没有时间了,他之所以能用诅咒形态留在世界上,是因为太宰治诅咒他活着,而那天他和披着红围巾的太宰治之间的交易,是解除他身上的诅咒。
说到底,他早就是个死人,死得不能再透的那种。
诅咒彻底消散的时间是十月三十一日晚上七点四十二分。
还剩二十五分钟。
[总算要结束了,之后再也不用吃掉难吃透顶的咒灵玉,也能睡一个不被打扰的好觉,硝子这次肯定能处理好我的尸体。]
[仔细想想,也就美美子和菜菜子,还令我有些放心不下。]
黑发男人浅浅地笑着,有一搭没一搭的梳着美美子和菜菜子的头发,两个女孩身高才到他胸口,现在埋在他怀里,恨不得把他的腰勒断,他低下头,修长的手指又像撸猫似的理了几下。
以后再不能这么任性。夏油杰轻声说:离诅咒远一点,离咒术师远一点,不要整天躺在沙发上看电视节目,更不要熬夜打游戏。
我给你们开的账户,里面的钱要省着点用,抱歉,之后不能让你们想买什么就买什么了,不过也没关系,要是遇见什么麻烦,就去找五条悟。
绝对绝对不能干今天这么危险的事。
夏油杰感觉胸口的袈裟又湿了一大块,他瞥了一眼周围,小心翼翼地握住箍着自己腰部的手,很轻、却也不容拒绝地拉开。
然后他转过身,慢慢笑了一下,笑意却泛着极致的冷酷,冰冷彻骨。
我记得你叫漏瑚?夏油杰侧过脸:那就从你开始好了。
漏瑚:什么?
它只来得及问上这么一句,下一秒,一股巨大的力量直接切上他的颈椎,身体和头颅分开,残存的躯体被重重砸入墙壁里面,一路撞坏了好几堵墙,再划出十几米,像一滩烂泥一样糊在地上。
没有什么,只是你今天该去死了。夏油杰轻描淡写地说。
他单手抓着咒灵的头颅,狭长的眼睛露出极度轻蔑的神色,漏瑚突然想起了什么,神情猛然一变,刚想开口,头颅却扭曲着变起形来。
最后凝结成一颗紫色的咒灵玉。
夏油杰皱着眉将咒灵玉吞下,表情淡淡的,振了一下衣袖溅上的血:如果虎杖悠仁吞下了二十根手指,你确实是个棘手的敌人,可单凭目前的你
宿傩扯出一个肆意桀骜的笑。
夏油杰平静地望着他:你刚才说,想让谁跪下?
等太宰治开车闯入地铁站,四周一片狼藉,能够阻挡所有人的帐在人间失格面前毫无作用,他碰了一下那层透明的屏障,顺着楼梯走进去,一步一个血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