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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卷(29)

      谢家换少主是大事,饶是如今尚未有明确定夺,仍闹得九州好一片沸沸扬扬,人言哗然不觉。
    谢容皎早料到姜后会有这一问,缓缓道:实不相瞒陛下,改立世子是我主动向阿爹请求的,亦有为南域天下的考量。
    姜后静待下文。
    这番说词他先用在谢容华身上,接着又在书信中说服过谢桓一回,早早驾轻就熟
    陛下应熟知,自古来继承家业逃不过一种。一种循古礼,立嫡长。另外一种则认为我辈修行者,应以修为论高低。
    阿姐与我为同胞姐弟,皆为嫡出。以年岁来论阿姐长于我,以能来论阿姐军功赫赫,不知胜我多少。何况阿姐天赋出众,有望圣境。以嫡以长以贤论,阿姐该接掌凤陵城主府才是。
    姜后眼中有异光,拊掌而笑:世子透彻远超常人,只是家业向来传男不传女为多数,凤陵城与普通权贵不可同日而语,,说放手就放手,气魄当真叫人钦佩。
    不叫人钦佩。
    谢容皎没他这个年纪少年该有的虚荣自得心性,自然觉察不到圣后亲自戴高帽是何等的风光荣耀,仍是一副清清淡淡的冰雪模样。
    我欲心安理得,这便是我该做的。
    谢容华即便褪下南域公主的华服凤钗,依然是敢自字归元的谢归元。
    所以她不把凤陵城那份家业放在眼里,愿意为着对谢容皎的疼惜拱手相让。
    那与谢容皎无关。
    他只知道谢容华爱惜他,他一样爱重谢容华。
    怎么敢因着谢容华对血脉亲情的重视,厚颜无耻夺走她应得的东西?
    谢容华不在意是谢容华的事情。
    谢容皎在意是谢容皎的事情。
    风波初定,百废待兴,用日理万机来形容姜后不过分,她与谢容皎聊了一会儿,得到她想要的答案,便让身边女官送一送谢容皎。
    至于一道来的姜长澜想必是有一肚子的话攒着等他回来劈头盖脸摔他脸上,看看这倒霉孩子还敢不敢一个人跑北疆去。
    蓬莱殿门外站着个年轻人。
    他的身份不言而喻。
    身为北周至尊至贵之人,姬煌却不讲究什么排场,仅带着恭敬立在他身边的一位宦官,宦官身上气势藏而不显,唯独修为有成之人方能感受到一二可怕气息。
    姬煌先笑着向谢容皎招呼:在北狩时见过世子不想,不想这么快有缘再见,当时还未来得及谢过世子身边前辈出手之恩。
    谢容皎停下脚步。
    他不是刻意不欲理姬煌,才仿佛没见着人般的径直走过姬煌身旁。
    他对仅有一两面之缘的陌生人,是真不认脸。
    陛下不必谢我,也不必谢我身边前辈。谢容皎想了想,自觉与姬煌无话可说,挑出他言语中一处纠正:我身边前辈受人所托忠人之事,陛下若真心相谢,不如去谢剑门掌门。
    说罢告辞。
    姬煌笑意微微僵在脸上,始终没有跨入蓬莱殿。
    他猜想得到蓬莱殿中的姜后此刻应七分欢喜是真,三分嗔怒是假地与姜长澜说着话。
    他透过重重屋檐望向天空,轻声叹道:真羡慕啊。
    真羡慕谢容皎姜长澜那样的天之骄子,有个好家世,有个好的圣人师父,能把自己这个北周天子不放在眼里。
    自己这个北周天子何曾过得比他舒心过?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的江景行在沉香楼里听琵琶。
    他与谢容皎昨日在临仙阁中未见到翠翘,好歹是位熟识故人,心里总存着一二惦念,今天闲来无事在镐京大街小巷中闲逛时心中一动,道除红袖之外,世间再无第二人更熟悉翠翘行踪,便来沉香楼里一叙。
    他半阖着眼睛听完一曲,突兀说了一句:这琵琶似与过去的音色不太一样。
    红袖幽幽道:瞒不过江郎耳朵。翠翘不舞还乡以后,我心中一时气愤,道没了那冤家,我还弹劳甚子的琵琶,便把原来的那把给甩了,从此收手。后来耐不住楼中无聊,方寻了一把音色合心意的自娱自乐,也幸好如此,才没耽误江郎听曲。
    怪不得昨日寻不见翠翘,原来是早已归家去。
    江景行了然,对她们之间的暗潮涌动颇有些哭笑不得,你若舍不得翠翘,想她留下来作伴直说即可,她未尝不答允。
    红袖敛眉一叹:翠翘不比我,我无亲无故,全把此地当作归宿。她心里仍存着个故乡念想,既是好去处,我做甚要拦着她?再说,谁稀罕她作伴?
    说到最后,她柳眉竖起,眼含嗔意,若不是对面的是江景行,手中一盏热茶怕早已泼过去。
    女人心,海底针,江景行只得对其口是心非无言以对。
    静了一会儿,被挑破的恼意消散,红袖语含关切问道:江郎这些年呢?在外过得可好?虽说圣人风风光光的传说一向不少,可我总要听江郎自己说一声好才放心。
    他们俩之间的对话比之云泥之差,沉香楼日薄西山的花魁娘子与独步天下第一人之间的对话,倒像是阔别多年之间的老友闲聊。
    有岁月不饶人的感慨,更多的却是真心的祝愿和关切。
    江景行似是想起什么,笑得毫不收敛:很好,比以前好上许多。
    他装模作样怅然两声:就是不免受自己徒弟管束,半分没圣人应有的潇洒模样
    话虽如此,他眼里的笑意倾倒出来估计能倒满眼前慢慢一盏,甜到齁得死人。
    嫁人当嫁江景行。
    曾经那个江郎又回来了。
    红袖鼻尖微涩,忙喝了口茶遮掩微微哽咽的声音:在我这里还装?若是你江景行不愿意,谁管束得了你?
    江景行叹道:被罚跪过祠堂吗?
    红袖没好气:旁人不知晓我的身世,你江景行难道不知我是孤儿?
    江景行没理会她,按编排好的语重心长说下去,被罚跪祠堂的时候,你再巧舌如簧,能和祖宗牌位去说你的委屈不平?你身具十八般武艺,难道能把你十八代的祖宗牌位乱砸一通泄泄气?
    都说祖宗在天之灵泉下有知,江景行对此倒是很不以为然,倘若真是这般,江家老祖宗听他在祠堂里的絮絮念怕是不知道要被气活几回,让他别活蹦乱跳到现在给江家丢人现眼。
    红袖纳闷:您怎么前言不搭后语的?
    江景行深觉朽木不可雕,索性挑明了讲:我徒弟那位祖宗,打不得骂不得,我能怎么办呢?
    只有百依百顺的供着,好声好气的哄着。
    有些人呐,哪怕你修为盖世,手眼通天,遇上也一样是长剑空利,英雄束手。
    第49章 群芳会(四)
    红袖忽抬袖掩面扑哧一笑:你徒弟莫非是昨日和你一起的那位红衣公子吧?模样生得怪好看的, 半点不比你年轻时差,就是味道不一样,没你讨姑娘喜欢,站在他身边容易黯然失色自伤容貌。
    江景行:......我如今难道不年轻?可不许打他主意。
    红袖仿佛明白什么, 她笑得直不起腰来,几欲打跌:江景行, 那时我们可没想到, 你英明潇洒了半辈子,片叶不沾身, 倒头来竟会在自己徒弟身上栽跟头。
    天道好轮回。
    自认心虚的江景行没话可说,好半晌才不服气似扔了句:我有什么办法。
    情之所起,身不由己。
    好不容易红袖笑得没那么放肆, 她哎呦一声, 抬手扶了扶被她前俯后仰得摇摇晃晃的珠钗梳篦:我在楼里看惯风月, 你提起你徒弟时整个人都不一样, 那双眼睛亮起来的神采骗不了人。
    江景行无奈道:劳你代我保密, 别让第三人知道了去。
    红袖满口应下:楼里多少隐私事,我何曾泄露一星半点?更别说是江郎的。等等,这可不像是是你江景行的做派。
    我怕他厌我。
    红袖这次笑得更夸张, 直捂住心口喘不过气来, 一直到江景行走都没能起身相送。
    有位婢子怯生生追上来,递给他本册子:是娘子让我转交给郎君的, 说兴许用得上。
    江景行看也没看一眼就晓得里面是什么败坏世风的东西。
    他低声道:你们娘子是想让我死。
    婢子没听清楚, 抬头满眼疑惑望着他。
    册子在他手里化为碎末, 江景行淡然自若:替我多谢你们娘子美意,另外代我转告一句,这楼里有什么册子是我没看过的。
    婢子回房,看见红袖笑出眼泪晕花鬓角斜红,发髻散了半边。
    许久没见着娘子这样高兴过了。
    另一边的姜长澜是真要出来眼泪。
    他小声道:阿姑,我可以不要家主之位。姜家家主历代从文,我不欲打破祖训,我从武带给姜家的好处未必少。
    闭嘴!姜后眼眸一扬,森然道:你以为你是谢容皎不成?谢容皎不要世子之位,是他身后有圣人撑着,纵他连谢家子弟都不是,凭着圣人名头,谁对他不捧着笑脸?再说谢容华是有大才,你和你弟妹一起长大,你一个个数过去,数得出能挑大梁的吗?
    姜长澜垂死挣扎:稳妥守成未尝不可。
    姜后重重一拍案,茶盏上盖子跳了一跳,响出一声清脆瓷声:糊涂!
    她抬起眸子,眸中寒光竟掩过温雅气韵:倘若是太平时候,姜家为四姓之一,底蕴丰厚,我又何尝忍心逼你?
    今时不同往日,我看似坐上圣后宝座,风光无限,姬煌恨不得立马把我从这位置上踢下。他碍于礼法孝道,不敢直接动我,姜家便是他发作的最好借口。
    姜长澜几次想要抬头,又几次低回去,不发一言。
    姜后语气转柔:阿澜,换作往常,你要从军我亲自拦着你阿爹,为你收拾行装打点包裹。姜家世世代代出文人,我懂你赤诚之心,落在旁人眼里却是居心叵测,姬煌坐稳皇位后随时可以借你给姜家好看。
    姜长澜缄默。
    姜后见状也心疼,苦涩道:我在内提防着姬煌,在外北周风雨飘摇,这是先帝呕心沥血治理的江山,他放心交给我一半,我怎么敢和姬煌撕破脸皮等周室到无可挽回的衰败局面,让外人捡便宜?
    姜长澜声音微哑:我已不是小孩子,阿姑你不必和我说这些,我懂得。
    世家子弟一身荣辱皆系于家族。
    荣华满路是家族赐予,若是家族倾覆,非是超凡脱俗如江景行,亦是丧家之犬罢了。
    万事当以家族为先。
    姜长澜内心油然升起一丝悲凉。
    将来他会不会也这样教导他的晚辈?
    这个念头窜上来,姜长澜如孤身置在硝烟滚滚的战场中,对面是狄人千万精兵,举目无援,汗湿重衫,惊得他一根手指头也动弹不得。
    姜后眼里含了许多姜长澜说不清楚的东西,却最终不置一词,归于风平浪静,她笑道:过两日姜家主持的群芳小会,群芳小会虽比不得群芳会万众瞩目,也是大场合,你得给我长点。
    待姜长澜走后,她跌坐在榻上苦笑:我年轻时,成帝在位,姬煌已然出生。若无江景行神来之笔的一剑,先帝为成帝幼弟,眼看着怎么着都是登不上皇位的。我一心想着为官出仕,成大事业名留青史的大人物,阿爹要我嫁给先帝,我是不乐意的。
    女官眉目沉静,劝道:陛下如今岂不是成了大事业?放眼天下,莫说女子中连那谢归元也比不得陛下,男子中亦寻不出稳压陛下一头的人物。
    终究是意难平啊。姜后扫过水晶盘中自己被岁月磨得温润秀致的五官倒影:
    阿爹拿家族牵扯住了我。我当时心里暗自发狠,想着若我有子女,我定不让他被那见鬼的家族大义绊着。不曾想到时至今日,居然是我拿这鬼东西去绊我视若亲子的阿澜。
    女官低眉顺眼,不敢多说。这些话姜后能说,姜后能有怨言,却不是她一个小小女官所能评头论足的。
    姜后透着琉璃窗望窗外回廊秋景,长叹道:如此一代代下去,何时该是个头?
    谁也逃不过做少年眼中不讨喜,煞风景的长辈的命。少年意气一半裂成礼仪规矩,一半裂成世俗人情,直等入轮回那一刻合二为一,合成灵牌墓碑上姓名来历,多的官位追谥那几个字,权当是改头换面的报偿。
    一代代的少年,一代代的长辈,循环往复不绝,仿佛一种另类的轮回。
    师父,我今日似乎做了一件仗势欺人的事情。等回到别院中卸下一身礼服,谢容皎对江景行说:大半仗你的,小半仗谢家的,我觉得有点不好。
    江景行老怀欣慰:阿辞你居然会有仗势欺人的一天,不容易。
    谢容皎:???
    谢家的前任少主大约是真忘了三十年前镐京气焰最嚣张是谁家子弟,才会脑子不大好使地跑来找江景行进行一场敞开心扉的交流。
    谢容皎自己心里有数,他对姬煌存着偏见。
    这种偏见不是说他会多冷颜厉色对待姬煌,多仇视他给他使绊子,恨不得姬煌别存在人世中碍眼。
    一想及江景行的事,他无法真正像对待沈溪、对待方临壑一般坦坦荡荡,不偏不倚地对待姬煌。
    我能按我的爱恨喜恶来决定结不结交一个人,却不应仗势欺人。
    谢容皎不觉他对自己的要求严格苛刻。
    他希望世道变得更好,那么他自己至少不能变得更坏。
    阿辞你说的仗势欺人恐怕是仅仅没给他好颜色看罢?江景行把脸上散漫的笑意一收,换回正经谈话时的样子,我信阿辞你心里的规矩分明,用不着我来多说。
    他随即装作漫不经心随口一提:再说让阿辞你仗我一辈子的势,我也是乐意极的。
    等他发觉自己孟浪,懊悔得想跳脚揪着说话时的自己,让自己闭嘴别浪的时候为时已晚,谢容皎把他的话一字不落听进耳朵里。
    仿佛有簇火苗燃烧在他心里,时不时探出一缕撩他一下不说,还经常性不定期气焰高涨,如刚刚那般撺促着他把本应深埋心底的话语脱口而出。
    江景行一开始也反复琢磨过自己怎么潇洒甩手过了几十年,偏偏在谢容皎身上跌了跟头,眼看着是要爬不起来。
    只能说情情爱爱这东西来得真是很没道理,硬要带着脑子去解释一通的话,只能说他的阿辞太好,从外表一张皮一直美到血肉骨骼,美到精神魂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