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31)
这就是为了争权夺位不择手段的秦王么?萧阁清晰地记得自己陷入困境之时,他不愿走,那双漆黑眼瞳中的慌乱、不舍、无措、悔意,全部是最本能最真实的反应。
我在他心中,已到了舍命的重要程度么?
萧阁苦思冥想傅弈亭的动机,却当真不敢相信自己方才的判断。
难道他知道陷入流沙不会死?
萧阁再一想到这里,不禁连连责备自己的多疑,他伸手去触碰那人的脸庞,沙土之下脸颊的皮肤细腻光滑,唇周有些刚冒出的胡茬,预示着青春的勃勃生机。
他温柔地抚摸着,两行眼泪悄然落下。
此时那人却已醒了,捉住了萧阁的手。
怀玠傅弈亭的喉咙中吸进去很多尘土,有些发哑,半开玩笑地道,这就是阴曹地府?怎么如此破烂?
萧阁温柔一笑,说的什么傻话,我们哪里就死了。
这是哪儿?傅弈亭撑坐起身子来,便摸到一堆硬邦邦的骨头,我们是从上方掉下来的?
不知何处,被流沙吞噬掉的动物行人,想来都是到了这里。
傅弈亭在黑暗中沉默一阵,今晨的一些思绪逐渐回归在头脑中,他仗着自己舍命陪君子之举,开始拉着萧阁审问,你昨夜去的莫阳佛寺?
如今这个情形,萧阁也不再作丝毫隐瞒,正是。准确地说,应该是昨天我们分手之后就过去了,为防你的眼线,我根本没在吴军营内作停留。
原来如此!傅弈亭懊悔地一拍大腿,那如海给你金佛的时候说了些什么?
他没说太多关于金佛的事,只说自己的任务已经完成,此刻也就放心了。萧阁想到他的圆寂,才知道那些话便是诀别,叹道,他似乎猜到我是受你所托而来,他说只管把东西给该给的人,至于我怎么用,是我的自由与选择,他不得干涉。
老和尚够执着。傅弈亭也叹了一声,眼神又变得犀利起来,他不是你杀的?
傅弈亭!你还想为这个吵架么?萧阁不禁再次生气起来。
好好好,我相信。傅弈亭忙搂住他安抚,又惊异道,不对,他怎么没对你说金佛的用处?
金佛相当于夺取敦煌的兵符,还有什么用处?此刻我没必要瞒你,如海大师确实没对我讲。萧阁蹙起眉尖儿,也逼着对方道,傅启韶,你知道什么,快些实话实说!
傅弈亭这才将自己所知宝藏和金佛之间的关联简略说了。
糊涂啊糊涂!萧阁细细思索一阵,没真凭实据的事儿你也相信,还费这么大周折将我哄骗过来,可真是财迷了心窍。
无风不起浪。傅弈亭见他们二人掉入流沙后没死,心里更觉得有谱,他只是将林益之此前说的传言隐去不提,他仍想通过与他共沉沙海这样的行为表明自己心意。
萧阁何等精明之人,听说了宝藏的事情,便对傅弈亭的动机存了几分疑,但他也没有表露出来,当下便起身拍拍自己身上尘土,走吧,我们得尽快出了这地方,不然在这儿也是等死。
二人踩着骸骨堆儿往前,便撞到几堵石墙,不禁都是一惊,这分明是有人修葺过的痕迹,再摸着墙向里,便觉有阴风缓缓拂到他们的脸上。
这地方是通的,不必担心喘不上气。傅弈亭道,我们得想个办法点火,不然什么都看不清。
萧阁拔下腰间双刀递给傅弈亭,傅弈亭持刀在墙面上狠命一划,便溅起零散火星。
萧阁从方才那堆死尸上扒下几件棉衣承接,两人费了好一会子劲,才使得衣物燃了起来。
你的宝刀几乎废了。傅弈亭气喘吁吁道,他也累得够呛。
无碍。萧阁借着这几许光亮,向空气流通来的方向挪步,想来这也是有人呆过的地道,还是寻个火把为好,衣物一会儿便烧完了。
两人走到石壁尽头,便又是一通深不见底的石阶,傅弈亭将手中衣物伸到通道中,火焰未变小,他们这才迈步进去,这里仍是一地的骸骨,通道两侧挂着油灯,傅弈亭用力拆下几个,又找了块腿骨,搅下些桐油来,权当火把使用,再向下行,却又是一堵石门,周遭有缝隙,却怎地也推不开。
我知道陷入流沙的人为何会死在这里。萧阁叹了口气,虽然没在沙中窒息,却无法从这里出去,因此都是生生被困死的。
金佛在你身上么?傅弈亭问。
萧阁点头,从怀中拿出那翡翠金佛来,火把之下,鎏金粲然耀眼、翡翠晶莹似映蟾光。
怎得跟我这寅虎这般相似?傅弈亭瞧见那精巧的模样,摸往腰间,那自小伴他的翡翠寅虎还挂在那里,方才在上头厮打时这东西老硌着他的腰,他险些一赌气扯了它扔掉。
哦?萧阁定睛一看,也不免讶异,这二者的造制分明是一种手法,怪不得他昨夜拿到金佛便觉熟悉,原是在傅弈亭身上见过这寅虎。
莫阳佛寺中是有机关的,昨夜如海将香炉轻轻转动,不知是触碰到了哪里,大殿中的巨型佛像便转了方向,闪出一个暗柜,金佛便坐落在里面,如海拿起来的一刹那,那暗柜便又死死地合上。
回营之后,萧阁细细观察,金佛下方有三枚锁匙一般的小孔,可能暗藏了些机密,他此刻拿着寅虎比对,果然在虎腹上也看到了隐隐的孔缝儿,但是藏得十分隐蔽,与虎身上的斑纹融为一体,外面罩了一层翡翠,完美地将它们包裹住。
砸吧。傅弈亭也瞧见了其中玄妙,忍着不舍,示意他下手。
萧阁动作利落,直接往旁侧石壁上一扣,那翡翠便破裂开来,两人吹拂掉碎末,再仔细一看,那三孔居然与金佛座下的几乎一致!
这?!傅弈亭差点儿背过气去,几个月来搜寻的金佛,闹了半天有个同款就挂在自己身上!
你哪里来的这个挂件儿?萧阁问。
自小就在我卧房里啊,没觉出它有什么特殊!傅弈亭悔得直拍脑袋,他似乎有些想明白了,傅峘和萧文周是各自存了这宝藏的机密,自己已经有了寅虎,如海这才要把金佛留给萧阁。
既然如此,为何亲卫赵虎要的是金佛而不是寅虎呢?
重重疑问又浮现在心头,但这不是该思索的时候,傅弈亭叹了口气,借着火亮,在石门面前搜寻,果然在嶙峋石壁侧面摸到了一处凸起,傅弈亭试着把寅虎插在上面,只听咔哒一声,正是严丝合缝!
傅弈亭再一旋拧,石门缓缓闪出了一条空隙,里面的空间,充斥着幽蓝色的光,甚是诡异。
怎么感觉像个古墓?傅弈亭声音微微发颤,他读书时顽劣,常偷着看些志怪小说,有些描写可怖异常,吓得他夜晚难眠,可第二日又着魔似的想看,此时一些僵尸类的幻影便浮现在他脑海中。
你怕了?萧阁笑问。
才没有。傅弈亭一个闪身,率先走了进去。
这空间的构造的确像一个地宫,但此处并没有棺椁,他们又在里面转了很久,才找到入口,这个石殿的最前面放着一个石墩,上置一颗璀璨的夜明珠,正安静地闪烁着光晕。而石室中央的空地上堆着数百个巨大的木箱,傅弈亭走过去掀开一看,密密的全是印着雄狮图腾的黄金!再往下翻,尽是已经蒙尘的珠宝,水晶、各色宝石玉石、珍珠、翡翠玛瑙、象牙塞得满满当当,数目品质都极其惊人。
傅弈亭忍住了想要抓起一把放进怀里的冲动,回头去看萧阁。
萧阁正蹲在地上,低头解下骸骨们的衣服,这里如外面一样布满了遍地人体骨骼,只是他们死的姿势都较为狰狞,骷髅头各个张大嘴巴,想来是死去得十分痛苦,服饰也与中原有异,萧阁观察死者的骨骼,继而笃定道,是我父亲杀的。
这怎么瞧得出来?傅弈亭问。
你看。萧阁给他指了指这些死者身上的左胸第三根肋骨,上面都有着细微的划痕,刀刃插入心脏左侧,横划至右边拔出,这是他的习惯。
连杀伐都有规矩么?傅弈亭哑然失笑,他们傅家之人向来随性,很少约束自己,他没想到有人杀人都尽量去从一个位置着手,你父亲既来过这里,多半我父亲也在。
他们再向前走,发现地上掉落着一张羊皮舆图,萧阁捡起来一瞧,是些不认识的符号文字,但是看那舆图的形状,正是大夏疆域。
是禺知国!傅弈亭幡然明了,成统四十二年,他们曾与回鹃一同侵入大夏,被击退后开始与大夏交好,年年派使者商队入境熙平元年起,再次发动战争,失利之后,集体撤往西北,又被回鹃和波斯吞没,至此,中原再无其消息。
禺知那凤首箜篌便是他们残留下来的珍宝。萧阁问道,你如何对其这样熟悉?
我查过陇西大部分州的卷宗。傅弈亭指着舆图道,你瞧这不同地方分据的色块,岂不是要将大夏分而食之的意思?
正是,而这里便是他们的基地。萧阁神色复杂地望着这一大批的宝藏,为什么此事不向朝廷奏报呢?
傅弈亭没说话,其实他们二人心里都猜到了一种可能,那就是傅峘和萧文周已有反叛之心,想将这些宝物据为己有。
走吧。萧阁从那些宝箱中穿过去,继续搜寻下一个石殿。
回廊很长,几乎看不到尽头。在这样漆黑而封闭的环境中,很难有时间的概念,他们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只觉得肚子一阵比一阵饿,身体也更加乏力。
早知道不与你打架了,太费体力。萧阁此刻已乏得眼冒金星。于是席地而坐,闭眼休憩起来。
不打架怎么误打误撞进到这里来?傅弈亭也在他身边躺下,饿了没事儿,那么多死人骨头呢,烤着敲碎,说不定里面还有骨髓油能吃。
你要恶心死我么?萧阁一阵反胃,嗔了他几句,而后呼吸渐渐均匀起来,傅弈亭想再缠着他说话,无奈也熬不过困意,随即沉沉睡去。
两人醒来已不知是什么时辰,又继续向下一个石殿寻去。
这第二、第三个偌大的石殿内也有为照明而设的夜明珠,这两处存放的全是密密麻麻的兵器,观其数目便知禺知绝对是发动战事而准备这些装备,杂乱的地面上依旧有很多骸骨,傅弈亭观察了他们身侧的痕迹,也笃定道,是我父亲将他们灭口的。
萧阁也蹲下身来,抚了抚地面的划痕,是鞭痕?
是。傅弈亭点头,看来的确是他们二人一同进来的。
我有一事不明。萧阁叹道,既是有私心,先考却从未对我提起过这段往事这是为何?
可能是想说的,只是去得突然,没机会吧。傅弈亭摇头道,我还想知道,他都把翡翠寅虎给我把耍了,怎么也不提此事?
那时你年纪太小,怎么说得?萧阁回答。
也有几分道理。想起自己父亲的行为,傅弈亭突然变得有些烦躁,他举着火把继续向前,这里还没有出口么?
他扶在墙壁上到处寻找,萧阁站在一旁却发现了异常,这整面墙仿佛都是通透的,他能感受到隐隐有风从门外吹来,可火苗的方向却是反的,它像被什么吸住了一样,争先恐后地向门里涌去,并有愈燃愈烈之势。
而此时傅弈亭已走到前面,寻找到了机关所在。怀玠,出口在这里。
等下,你回来。萧阁让他退回到后方,指着那反常的火苗道,你瞧,这里仿佛有个暗门!这房内会不会有些易燃之物?
傅弈亭伸手去推,仿佛一下就能拉开,并没有什么机关和门锁,他们停顿这片刻,傅弈亭也感觉到脸庞被愈来愈猛烈的热浪照亮,他将萧阁揽在自己怀里,一会开门的时候如果有什么异常,抱紧我!
好。萧阁与他紧紧相依,能感受到他胸膛之中一颗猛烈跳动的心脏。
石门打开的一刹那,傅弈亭手中的人骨火把如同泼了柴油的火球,不,是火弹!竟不受控制地燎烧起来,傅弈亭迅速将人骨甩到身后的兵器石殿里,燃起一路火焰,与此同时,他抱着怀里的人向前扑去,锦靴一蹬,用力将那扇石门关上。
须臾之间,只听身后的石室中一片火星乱撞之音,而后轰隆一声巨响,兵器石室内竟产生了巨大的爆炸!
整个石殿似乎都被撼动,沙土混杂着石块儿,流水般从顶上泄下,萧阁的耳朵已听不到任何声音,他只能感觉到身上的人紧紧抱着自己,他翻身过来伸出手来牢牢护住傅弈亭的头部,刚放上去,便有一块硬石滚落下来,狠狠砸在他手臂上又过了片刻,周遭终于恢复了宁静,只余隔壁石室里细密的沙沙之声。
傅弈亭方才感受到了头后方的冲击,此刻忙摘下萧阁那双白皙修长的手一瞧,已然是鲜血淋漓,他的心像被剜了一刀,又是急又是气,张口便骂萧阁傻瓜。
你说什么,我听不见。萧阁喃喃说了一句,相比手上的疼痛,他更忧心自己的耳朵,不会就此变成个聋子了吧?!
还听不见吗?傅弈亭冲他耳边喊。
萧阁茫然地看他摇头,傅弈亭只好脱下脏污的皮裘,扯下自己中衣上的布条,替他包扎手背的伤口,两只手都包扎完,萧阁这才感觉到有声音隐隐约约开始钻入自己双耳。
我能听到了。萧阁轻轻说了一句。
你他妈就是个傻子。傅弈亭骂道,我看你当个聋子更好,省得瞎几把操心。
遇流沙不晓得躲,是你傻还是我傻?萧阁任他牵着手,拉自己站起,戏谑地问。
懒得跟你掰扯。傅弈亭脸上无端作烧,他连忙移了目光,看向四周,不禁骇然,这是什么?
这个石室比前两个加起来的总和还要大,因此有多颗夜明珠照明,正中间是一个深土池,里面涌动着暗绿色的液体,散发着一股微酸奇异的味道,两侧的地面上没有遗骸,十分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