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29)
萧阁的脸再次涨红,一扬鞭子将他甩在身后,本王根本不稀罕!
他们日入时分已快向北行出东山,这时底坡中突然传出树枝断裂的声音,原以为是雪将树枝压断,却听到有个稚嫩的声音哭叫起来,傅弈亭走在道路外侧,立刻勒马向下看去,正有个小小的身影从山上滑了下去,下面便是百丈冰崖,摔下去必是粉身碎骨,他行动迅敏,不假思索便从马上腾身而起,便跃往山涧深处,去捉那抹红色。
王爷!汤城叫了一声,也飞身跳了下去。
萧阁领着前哨,已行得远了,先前并没有关注到后方山崖中的变动,直到林益之催马前来请求稍候片刻,他才款款勒马回首,此时傅弈亭和汤城已经将那个小女孩救上来,萧阁蓦然回想起在秦北村落时,傅弈亭挥鞭给汤城解围的样子。
有个苍老的猎户艰难地蹒跚来到山路旁,颤颤巍巍给傅弈亭下跪道谢,搂住自己孙女哭个不停。
傅弈亭看了一眼那孩子红彤彤的脸蛋,问那猎户道,风雪正紧,你怎么叫这么小的孩子采药草?
老人讪讪开口,恩人,我这儿子打猎时中了奇毒,卧床不起,唯有这雪中盛开的龙川花能解救我这一把老骨头,实在攀爬不动,只好冒险叫小孙孙一试老人说着,眼泪流出来,多谢恩人相救!
药采好了吗?傅弈亭低头问那小女孩。
哥哥,我采到了。小姑娘还未从方才的生死关头缓过神来,她小心翼翼地敞开衣怀,从里面拿出三朵洁白的花朵,每朵花由七瓣组成,细嫩的花瓣儿上,纹理好似藏地的冰川,确实奇异。
那就好。傅弈亭命汤城拿出几件上好的皮子,若有难处,卖了这个许能过活。
老猎户已感激涕零,拉着孙女跪下磕头,傅弈亭已经上马,向前行去正对上萧阁复杂的目光。
漓漓浅烟袅然而上,山岳奇伟、晚霞明丽,而后暮色沉笼下来,星斗沿轨回旋着到了夜空之上,他们出山之后在峡谷中驻扎安歇,萧阁还在想着方才的事,傅弈亭随手救人之举不似作秀,可他的阴谋诡计和狠毒心思也是千真万确。
幼年读书时,萧阁曾问过温峥,帝王成就大业,手上必然沾染鲜血,贤君明主也难以避免。其间的仁义又该如何解?温峥当时的答复是,舍小仁,成大义。这话萧阁一直记着,他筹谋之时,无不要将各方放在心秤上衡量一番,作出对己有利,也不损百姓安康的决策。但傅弈亭明显不是,他做事目的性太强,有时全然不计后果,不设底线
仁者偶有不猷之举,便落人口实话柄;可恶人稍流露出些善意,众人便会对他啧啧称奇、青眼有加。
很不公,但也就是事实。
萧阁想起扬州灵枢阁有元老曾言,神魔一体才为人。此刻不禁连连认同赞叹,踌躇片刻还是问了出来,你为何救那女孩儿?
傅弈亭眉棱一挑,好似他并没有将方才的事搁在心上,这仿佛就像路遇乞丐随意潇洒地抛下几枚铜钱一样简单,他琢磨着萧阁问话的用意,而后笑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怎么?许你萧阁保国安民,不许我傅某行善积德?
那么杀了不该杀的人呢?萧阁不无讥讽地问,怕是你心里有愧,昼夜难安吧?
你什么意思?傅弈亭讶异地看着面前的人,他总觉得萧阁对自己的态度发生了转变先是不叫雳儿传信,全无再联系的意图,现在见面又时刻保持冷漠疏离,虽然在井底他能感受到萧阁对自己并不反感,可是上来之后与他交谈间,傅弈亭能体会到他的冷淡幽然兰香不再,他也不肯温柔地叫自己启韶。
没什么。萧阁压抑着自己的情绪,他努力不去想青龙说过的话,可是每当他觉得对傅弈亭起了几分好感,这件事便会浮现出来,将他的心变得冰冷坚硬。
傅弈亭没再说话,一种凉意自内心深处悄然发生,他仍想与他亲近,可他却突然做不出之前那样的亲密之举,他何等狂狷骄傲之人在井下等他已属屈尊降贵之举,再叫他触这块儿冷石,他是断然不肯的。
拿到金佛之后便跟他决裂!他这么想着,心里一动,此前在骊山自己分明是要将他杀之而后快的
难道真舍不得了?傅弈亭搅紧眉头,乱世之中权谋相斗,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儿,怎么如今对他来说这样棘手?
他正想着,这时白颂安却已烧了壶泸州清酒放在他们二人面前的木桌上,萧阁看了傅弈亭一眼,便叫白颂安换成茶来。
傅弈亭心念微动,方积起来些的雪冰似乎稍融,却听萧阁道,那毛病可好些了?
又晕过一次。傅弈亭没说是在想他的时候晕倒,继而又拿过白颂安递过来的茶壶,揭开盖嗅了嗅,正是魁龙珠,这茶味对他而言也已熟悉了,天寒地冻,你也不喝酒么?
萧阁不自觉地要陪他,不太想喝。
爷,今儿个除夕白颂安在一旁悄然提醒。
唔!萧阁一怔,这些日子赶路,竟也忘了时日,站起身来道,这样,多杀几头羊,再包些饺子!今日让弟兄们好好歇歇!
有吴军将士听到萧阁提到包饺子,先欢呼雀跃了起来,白颂安笑对他们道,只剩豆面了,包饺子未必好吃。
饺子哪有不好吃的!小将们兴奋起来,个个俯身用雪净了手,争先恐后往炊营跑。
萧阁看着心疼,年夜里还在荒山里驻营,倒是苦了他们前往敦煌还不知是什么情形
王爷,好久没听您弹琴了!有些不爱庖厨的兵士趁着此时气氛热烈,大着胆子提要求。
箜篌还在邺台。萧阁笑道,回去再说吧。
几个辎重兵拿来一面琵琶,主公,箜篌不方便拿着,这琵琶带着不还是轻而易举嘛!
主公,来一曲嘛!众人起哄开了,不远处林益之与汤城带着的秦军也好奇地探长了脖颈儿。
眼见萧阁伸手去接,转轴拨弦调起了音,姿态风雅,傅弈亭不禁内心起火这人还有没有个亲王的架子?给兵士弹琴算怎么回事?!他忍不住走上前来夺下琴来,强硬地对萧阁道,你这些兵士忒没规矩!我与你还有要事相议,弹什么琴!
咿!秦王管我们吴军的事情干什么?有人不满道,快回你自家营帐去!
秦王是瞧我家主公文武双全,自己身无长物,于是嫉妒吧?有吴军取笑道。
乐器而已,谁人不会?傅弈亭面皮涨红,情急之下叫汤城把自己行囊拿来,本王会吹箫!
此话一出,吴军营内轰然笑倒一片,早有人想到旁的事情上去了,还有低声笑言让秦王给自己主公吹上一箫的,尤其白颂安在骊山宴席呆过,想起之前郑迁对萧阁的羞辱来,更是抚掌大笑,内心慨叹报应不爽。
萧阁也笑得眉目弯弯,他在空地的树桩上坐下,强忍笑着道,启韶,你当真会箫?那我们合奏一曲夕阳箫鼓再合适不过了。
作者有话说: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小傅社死场面+1
第51章 雪落东山
傅弈亭心知丢了面子,必须要扳回一局,于是憋着火气,接过汤城递过来的手帕,将那杆玉箫拭得亮净,放在自己唇旁,萧阁看他熟稔的姿势,已然知道他是吹得的,当下便起腕弹拨,四指流转檀槽间,轻揉叠颤,五指掁弦抹挑,急摇慢轮,乐音似玉珠落盘般流淌出来。
他二人都未曾与人合奏,只凭了感觉去,琵琶先行,箫声随后填补其间空隙,起先还有些生涩,却已带来几分春意,再奏下去,渐渐青山如新浴,湄湄春江芷汀美,花影迭映,草木初生,倒逐渐相和相生起来,夕霞晚照后,蘅州棹歌起,鹧鸪飞鸣,燕穿薄云,皓月浮空各重景致转化中,渐入佳境。
众军听得痴了,仿佛见到凯旋之后的春潮月色,吴军里有浔阳附近人氏,已是慨叹落泪。
篝火化尽弥空扬雪,傅弈亭长身玉立,衣袂飞扬,骨节分明的手指灵巧抚箫,浸染音韵之中,神情专注。方才那股子急躁也已消失殆尽,他深邃的眉目舒展开来,眉梢随着用气之变化微微挑动,给往日之英姿勃发更添几分难得一见的儒雅。萧阁只看一眼,已是怦然心动。
一曲终了,他们二人长久凝视,都在彼此眼神中看到了对于这次默契配合的讶异与赞赏,天地间先是须臾静谧,后秦吴两军中迸发出一阵阵欢呼与掌声这一曲将所有人置于美好平和的心境中,化解了吴军对秦王的敌意,再没人让傅弈亭滚回自己领地,反倒有不少人暗自期待他们再合奏一曲。
这时饺子也已端了上来,在炊事军手中的盘子里冒着热气,萧阁微微一笑,放了自己手中琵琶,示意兄弟们自便,悄然走回主帐营中。傅弈亭沉吟片刻,随即跟上。
你有天赋。他正筹备着措辞,萧阁却已先回首赞了一句,对上他目光的一瞬又轻盈闪开。
手指冻红了。傅弈亭早注意到那双通红的手,不由分说将它们捉到自己手心里捂着。
萧阁想说进去烤烤火就好,可终被那人掌心温度烫得心软,便由了他去。
两军之间的这块儿空地上,先是有人唱起了婉转清雅的扬州小曲儿,后又响起了气势雄浑的秦腔,今夜无爆竹,笑声喝彩之声却连绵不断。
萧阁只用了几个饺子,便漱口净手,傅弈亭嫌豆面儿皮硬,在锅中涮着鲜羊肉片用了,吃得满头大汗,伸手解了皮褂扔在一边,一股典雅厚重的松香便弥漫出来。
萧阁嗅着松香,不免心猿意马,他本就是喜爱音律之人,此刻还在回味方才琴箫合奏的和美之中,启韶,若有机会,我们当再共奏几曲。
傅弈亭听他又叫自己启韶,没来由地高兴,可他想起方才萧阁抱琴风致绰约的模样,心里又不舒服,他有无数思绪想要表露,此刻却笨嘴拙舌起来,撂筷漱口嚼茶,末了只生硬地憋出一句,以后别再当众弹琴!
为何?萧阁讶异,将士们的兴致很高,你秦军兵士也不例外,这不好吗?
你是美美与共,我只想金屋藏娇。傅弈亭突然想把萧阁变成自己养的一只金雀,一颦一笑都只为自己展演,但这人显然是盘旋高空的雄鹰,别说为自己所控,就是与他抗衡也几乎要花掉他大半心力。
金屋藏娇的结局你知晓么?萧阁摇了摇头,似在嘲笑他的幼稚。
傅弈亭心里一动,他似乎明白萧阁指的是什么。金雀再美,终有看腻的一天,等待它的结局就是被主人抛弃,在面对自然的风雨时,羸弱不堪其冲击。而雄鹰,傲然立于长空、翱翔九霄天际,当真有王者之风他与他之间,终归不可能是所属,只有亦敌亦友、相争相斗。
外面欢声渐渐消却,月隐云后,雪愈下得大了,只余帐内炉火噼啪作响,更显得静谧,傅弈亭走到萧阁身后,将他紧紧揽抱住,下颌落在他肩上,沉声道,怀玠,这是第一次有人陪我过年
他感觉到怀中人僵硬了一瞬,而后长长叹了口气,你自小独惯了,是不是?
若有你便不算独了傅弈亭默默想着,嘴上却没有去回答,反而问道,以后还能一起过年吗?
萧阁也没有立刻回答,他心里其实持否定态度,可此时说出来未免煞伤这难忘的夜晚,最终他还是轻柔地道,如果你愿意,我尽量
傅弈亭心中一涩,将怀中的人放开,走回到桌边坐下,他不想承认的是,这句话已让他感动得快要落泪。
萧阁回眸望向傅弈亭,发现他撑膝而坐的矫健姿势十分熟悉,几乎与青龙无异,他突然想将问青龙的那个问题拿来问他,须臾之间他又迅速发现是自己自作多情罢了。青龙曾表露过心意,可傅弈亭从未说过这样的话,他张口只有戏谑与调控连与自己联络都是为了取下敦煌。
萧阁叹了口气,在他对面坐下,只继续饮茶,今夜他们各怀满腹心事,围炉静闻雪落东山,却没人再轻易开口。
直至多年之后,傅弈亭才品味出来,他为之心动的,永远是那只雄鹰,如果那夜他坦率直言,也许未来的一切都会有所改变可惜这世间没有如果。
*
今年春天,郑迁和马诏挨了四十大板,捡回了两条命。那日傅弈亭除掉史羽生之后,念及这次祸事还引出了敦煌与金佛未知的秘密,不算结果太坏,便起了宽宥之心,给了他俩戴罪立功的机会,命他们在自己东征的这段时日里,查出这金佛的用处。
郑迁当真是搞情报的一把好手,他先撬开流寇的嘴,通过威逼利诱、严刑拷打之后,他才了解到,史羽生手下的这帮流寇也对这敦煌的事情也是一知半解,只知道有批宝藏要从这金佛入手寻找,其他的细节一概不知。但这无疑也是个重大的发现,写信禀报傅弈亭之后,他便喜滋滋地与马诏化装到敦煌城内勘探寻访、又前往秦军已经攻克下的甘凉各州,将卷宗文案全部翻阅筛查了一遍,又昼夜将有用文卷誊写了一份,发给身在北蒙的傅弈亭。
傅弈亭当时在跟安北的当地官员交涉秦军驻扎事宜,抽出时间仔细翻了一遍甘凉的卷案,他看到二十年前,自己父亲在坐镇敦煌阻击回鹃当地叛军时,萧文周在熙平四年至七年这期间也曾来此帮助他在后方负责军饷筹措与粮草转运虽然一个是广陵王,一个是秦北王,但朝廷为了分权,却他们调至西疆,命其负责那里的诸多事务。朝中老人都知道,大夏西南与西北如今的安定离不开这两个王爷多年的努力。他们一同为政,其实是天下人都知晓的事情,绝非什么秘密,但傅弈亭看到萧文周经手了这么多军机要事,还是敏感地锁起眉头。
敦煌的卷宗郑迁没有拿到,据他深入府衙内部打探的消息来看,有很多文件都已在熙平九年一场大火中被损毁了,十多年后萧文周和傅峘相继离世,熙平初年的敦煌城内发生了什么,已经无从可考、无处查证。
这一切都太诡秘了,像是他们一同在刻意掩饰着什么。
傅弈亭百思不得其解,他继续翻阅着资料,发现熙平六年三月,萧文周上奏朝廷,以交流文化、安定边疆为由请求在月牙泉边修造佛寺,六月起凉州、瓜州有运输大批木石的纪录一年后,傅峘亲自前往寺内主持佛寺完工大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