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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卷(292)

      天还没亮,陈纪家里的几百个武士就被押往兵营,准备编队赶赴恕州。
    乌存听说陈纪住在城北别院身边还有几十个武士,又与带着手令和名册的陈先义马不停蹄往城北别院跑。他俩带兵进门时,陈纪的武士们还蹲在廊下,一条长绳捆着右臂,个个垂头丧气。
    乌存:
    陈先义也脸色复杂:那就先点名吧。
    陈纪闻声出来时,那几十个武士都已经被重新登记了籍册,划归营卫。
    义弟。陈纪看着煌煌燎天的火光,烧得院子里宛如白昼,乌存?你们这是做什么?
    陈先义上前施礼,拿出田安民手书加印的文函,说:奉东楼田先生之命,接手纪郎府上防务。请纪郎过目。他将盖了大印的文函递出,郎主回函之前,纪郎暂且府中禁足,不得出入。
    陈纪彻底惊呆了。
    下人举来灯火,他匆促看了田安民的手令一眼,心情特别复杂。
    他太小看陈丛了。
    他怎么也想不到,陈丛能够完全控制府卫,能够影响东楼决断。
    陈丛小试牛刀,看似不过拿住了他的麾下护卫,展现出来的实力却使人刮目相看。
    这代表着年仅八岁的陈丛,可以完全控制住相州的形势!陈丛想调遣府卫,乌存与司徒囚皆俯首待命,陈丛要东楼手令,田安民马上就给他写一份!
    早知道陈丛不声不响就有如此威势,他还去杀陈利灭口做什么?
    陈先义与乌存带兵来拿人,美其名曰换防,保护纪郎,谢青鹤压根儿就没出现。
    得知家中的护卫已经被编入营卫送去兵营,陈纪原本也不敢与府卫抗衡,这会儿倔强的心思就更淡了,廊下几个武士都抬头看他,他也没什么表示。
    守在廊下的常朝闻声出来,向陈先义与乌存求情:这几个伤者都是小郎君亲手救治,这时候若送去城外兵营,车马颠簸之下,动了伤处,必死无疑都是小郎君亲手施救!
    乌存看了陈先义一眼,陈先义点点头。
    暂时安置在城中。乌存也不肯让伤兵留在陈纪身边,专门让人把伤者运了出去。
    已经被安置在门外的闻三遥遥朝常朝拱手致谢。
    陈先义上前躬身:已然惊扰纪郎安寝,不如就此起行往家中安置吧?
    陈纪回头看了一眼,常夫人的寝室连灯都没有点,漆黑一片,似乎根本不知道外边出了什么事,她还在沉睡。他沉默着走了一步,突然又回头,说:去请夫人。
    谢青鹤给田安民的手书只嘱咐软禁陈纪,田安民的手令也只提到了陈纪一个人。
    轮到陈先义与乌存执行时,就存在几分暧昧:是不是要把常夫人一起软禁?说起来,禁也可以,不禁也可以。如果陈纪不生枝节就那么出门,常夫人完全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在别院里。
    然而,陈纪并没有放过常夫人。
    漆黑的屋内,常夫人衣衫整齐,仆妇也都安静地守在各处,都没有休息。
    伏传早知道会发生这一切,也私底下向常夫人透了风。
    听见陈纪那一句去请夫人,常夫人低头一笑,带了些自嘲。
    她对伏传说:你说得对。我与他,不能好好说话,不能彼此敬重,连最初的互相保全都没有了。他呀,十年前,他是肯为我舍命的郎君。如今再不是了。
    点灯。常夫人吩咐。
    仆妇们很快将屋内灯火点燃,常夫人走出门时,长簪璀璨,玉佩玎玲。
    陈纪看着她衣冠楚楚的模样,竟露出一丝讽刺的笑容,说:夫人没有睡下。
    郎君不也穿戴整齐么?常夫人走到陈纪跟前,屈膝躬身,合掌施礼,妾随郎君归家。
    陈纪见她做小伏低的模样,正要嘲讽她几句,也是他夫妻二人近年的日常。哪晓得常夫人施礼之后就站了起来,神色淡淡地告诉跟出门来的伏传:隽儿,你与大兄说说,门前派两个认识阿母的将军听差。
    陈纪脸色一僵。
    他只想着要拖常夫人下水,要让常夫人与他一起品尝失势的滋味,却不想夫妻处境并不一样。
    伏传走了出来,向乌存和陈先义施礼,说:我会去请大兄的手令,义叔、乌将军不必为难。
    乌存连忙说:原也不敢对纪郎不敬。
    陈纪与常夫人带着仆妇们离开之后,乌存负责押送,陈先义则留了下来。
    伏传很意外:义叔,还有什么事么?
    仆想着隽郎是不是要回府?更深露重,带人护送一程才好。陈先义并没有得到谢青鹤事先的命令,只是做老了人情,顺手讨好罢了。
    伏传也不拒绝他的好意,说:恰好我要带个小孩子回去,劳烦义叔帮手。
    ※
    伏传抱着孩子回家时,屋内灯还亮着。
    素姑有奶孩子的经验,也确实照管过生来体弱的陈丛,把孩子交给素姑照顾,伏传也很放心。再者,有个奄奄一息的孩子吊着素姑,她也没空时时刻刻盯着谢青鹤了。简直是一箭双雕。
    素姑把孩子抱走之后,伏传解开外衣,钻进谢青鹤的被窝,嘿嘿直笑。
    笑什么?这么开心?谢青鹤习惯地翻身,将他圈在怀里。
    这么晚了,大师兄还在灯下翻书,突然就不怎么爱惜眼珠子了。伏传说。
    谢青鹤把那本没怎么认真看的书丢在榻边,目光落在小师弟身上,低声承认道:就是在等你。舍不得叫你离开。
    伏传鼓着劲儿要拆穿大师兄的口是心非,哪晓得刚见面谢青鹤就举手投降了,他有点找不着点,又觉得很甜蜜,放松地歪在大师兄怀里,说:大师兄说要软禁他,我就知道是想卸了他的爪牙,不让他有机会伤害阿母自然也不必我亲自去守着阿母了。
    谢青鹤说:你想要守着常夫人,我也不曾叫你回来。
    对,对,不曾叫我回来,只是大半夜不睡觉,灯下翻书等着我而已。伏传窃笑。
    谢青鹤只是用手在他背脊上轻抚,默默享受着此时的相处。
    伏传被他摸得懒洋洋地说不出的惬意,也不想闭眼睡觉,就勾住他胸前的衣带,翻来翻去玩儿。
    两人安安静静地待了许久,谢青鹤才轻声说:非要给你寻个父慈母爱的来处,是我的执念,我的狂妄,给你惹出这么多麻烦。小师弟,我知错了,你不要与我计较。若是为你做些什么就能赔罪,你只管告诉我我只怕不管做些什么,都不能使你释怀。
    伏传被他搂在怀里,凑近耳畔切切说了这两句话,拼命眨了眨眼睛,泪水还是流出来了。
    谢青鹤看见他的眼泪都懵了,一边用手给他擦,又将他搂进怀里,安慰道:对不起,对不起,小师弟,我凡事都想得仔细,唯独你这件事上,我太狂妄了。不是不叫你哭,你哭吧,伤心就哭一会儿,是师哥不好,师哥对不起你
    谢青鹤正低声赔罪,感觉到怀里的小师弟不安分,非要从他怀里□□,他也有些难受。
    这件事对小师弟的伤害这么大,小师弟都不肯腻在我的怀里撒娇了么?谢青鹤勉强用力按住了伏传一次,等伏传再次挣扎时,他也眨了眨眼,让小师弟从怀里离开。
    这是伏传第一次从他怀里挣扎开。谢青鹤觉得这滋味非常难受。
    正在独自消遣这份难过时,挣扎开的伏传拿袖子擦了擦脸,居然又往上一点儿搂住了他的脖子,粉嘟嘟仿佛还带了点奶香的脸颊蹭着他的脖颈,小声说:大师兄,你不要对我说对不起,你这样我心慌又难受你对我说知错,你还要给我赔罪,我就替你委屈得想哭
    谢青鹤正在难受,被他主动抱了一下就纾解了不少,再听小师弟解释,又有些哭笑不得。
    他以为伏传是为这辈子糟心的父母流泪,哪晓得小师弟的眼泪是被自己说出来的?
    我听不得这个。伏传又抹眼泪,对谢青鹤有了几分怪罪,若是师父对大师兄说知错,要给大师兄赔罪,大师兄心里不难过么?为什么就要对我这么说?
    谢青鹤哑然无语,半晌才说:师父是不会对我说这些话,可我敢给师父喝甜浆,你敢么?
    伏传听不懂,将脸抬起来一点儿,好奇地看着他:什么甜浆?
    你忘记了。谢青鹤记性极好,入魔无数次都记得现世里的一切,伏传却没有他这样绝不混淆的知觉,有过入魔的数十年经历,之前很多事他都记不清了,我与你回山时,曾给师父冻了一杯甜梨浆,你还告诉我,师父不吃甜。
    伏传这才想起旧事,傻傻地说:对。你给师父喝了甜梨浆,师父还把你给他的杯子放在茶桌深处,深怕被人碰着,不小心就摔坏了他不生气,还把杯子收藏起来了。
    师父不对我赔罪,因为我生气了会叫他知道。你生气了会怪罪我么?谢青鹤问。
    伏传想了想,说:可我没有生气啊。
    谢青鹤轻轻摩挲他的后颈,无奈地笑了笑。
    伏传还挺伤心,小胳膊搂住他,眼眶有些湿润:我生气了也会发脾气的。我也砸过大师兄的东西,对大师兄顶嘴。平时我没有生气的时候,大师兄就不能对我说这句话。
    他越往深里想,越觉得生气:我生气的时候,大师兄也没有这么让着我啊。那时候我跪着求大师兄饶了我,大师兄还说,活该你被我抓住了小辫子,就是故意叫你搬下山去那时候也没让着我一点点。
    谢青鹤看着他还有点肿的小胖手捏着指头,搭着小师弟委屈的奶音,莫名有点想笑。
    对不起么。谢青鹤不想跟小师弟讲道理,他就想宠一宠小师弟。
    气得伏传瞪着他:说了不许赔罪。
    谢青鹤捏住他的胖手,笑道:那你现在这个样子,我除了想咬一咬你的小脸蛋,也说不出其他的话来小师弟,你该照一照镜子。你这个小模样师哥只想一辈子哄着你,宠着你,若是说心悦你,心爱你,实在
    伏传也有点不好意思了:我不是让你说甜话。你怎么老觉得我那样。
    小师弟不许赔罪,不许说对不起,谢青鹤就摸摸他的脸蛋,亲了亲他。
    两人亲来亲去,年纪都挺小,谁也没有绮念春思。谢青鹤依然很挂念小师弟对此世父母的想法,伏传与他太过熟悉默契,见他眼神微沉,就知道他心里放不下,这件事终究还是要说清楚。
    此前我也没有想过这事。伏传依然挨在谢青鹤怀里,大师兄想知道,我就现想一想。
    谢青鹤低头亲他:乖。
    伏传真就在慢慢地考虑,他捏着谢青鹤的大拇指,无意识地晃了十七八下,才慢慢地说:我曾对大师兄说过,不想再入世,与人亲爱,受死别之苦。以我想来,就是值得,或是不值得。
    陈隽这个身份原本该是很好很好的。是我不曾伪装做作,才失去了陈纪的喜爱,耽误了陈隽原本的命数。我唯一有些后悔的是,因为我的缘故,把阿母和他的一段姻缘彻底毁了。阿母原本应该有许多孩子,也能与陈纪琴瑟和谐,相伴一生。伏传低声说。
    谢青鹤否认道:常夫人与他有三个孩子,其余都是妾室所生,陈纪晚年宠爱婢妾。
    当然,父亲宠爱妾室,也不妨碍陈隽得到了父慈母爱的一生。
    伏传最纠结的一点,就是他的存在打破了常夫人原有的生活轨迹。
    他也知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陈纪原本就是这么癫狂的脾性,可他总觉得这件事是他做得不好,他没有做一个让父亲疼爱的儿子,反而挑起了常夫人与陈纪的夫妻矛盾。
    现在谢青鹤告诉他,原本陈纪和常夫人也没有和美一生,常夫人还是因年老色衰失爱,他突然就没有那么为常夫人难过了真正的心爱,怎么会在年老色衰下黯然失色?
    那就没什么可说的了。伏传说。
    从阿母的肚子里出来,接受她的呵护与喜爱,与她有一世母子之情哪怕是要与她死别,也是很值得的。大师兄,今日在家里洗澡,你也感觉到了吧?她心爱我,她的仆妇都围着我,哪怕大兄是更尊贵的小郎君,是相州未来的主人,她也只看重我。伏传说这话的时候思绪飘得有些远,若是阿娘活着,她也会这么爱我的。
    我一点儿都不后悔。伏传肯定地说。
    谢青鹤听得出他说真话还是在撒谎,听见小师弟斩钉截铁一句不悔,他这颗心才彻底放下。
    自打知道陈纪对小师弟不阴不阳、毫不爱惜之后,谢青鹤就一直忐忑不安。他总觉得自己做错了,是他蛮横地将小师弟塞进了常夫人的怀抱,会给小师弟带去永世不解的创痛。
    谢青鹤把小师弟的胳膊塞进被子:不后悔就好。睡吧。
    大师兄,你是不是觉得心惊后悔?伏传问。
    谢青鹤没有说话。
    你在害怕。你想,幸亏品性出了差错的人是陈纪,不是与我亲近的阿母。如果阿母当真一剑刺死了孕妇,我是不是就会很伤心?伏传问。
    是。我很后怕。我不止担心常夫人,我也担心陈起。谢青鹤说。
    我也担心过阿母是不是真的会杀孕妇。可她并没有杀。我与她相处的时间不算很长,我也不知道她的来历出身,不知道她在闺中养成了什么样的脾性,她遇事会有什么反应现在,我知道了。大师兄,谁也不能保证自己结识的每一个人都妥帖安稳,你给了我一个阿母,不必保证她永远慈爱、永远正确。不管她是好人还是坏人,这都不是你的错,我自己也是同意的。伏传说。
    至于,阿父。伏传低下头,我知道他不是好人。我不会为他伤心的。
    谢青鹤轻轻抵着他的额头,说:当初送你回寒山,师父也想叫你拜在我的门下。
    伏传在他胸前拱了拱,嘀咕道:我如今是道侣。不等谢青鹤再说什么,他低着头伸手去摸谢青鹤的脸颊,也不肯抬头,就小声叨叨,你现在这个样子也骗我喊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