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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卷(242)

      谢青鹤在羊亭县住了小半年,早已不是初来乍到什么都不懂的外地人。他不想听姐姐们吵架,也不想住得太远,就在附近街坊打听有没有出赁或是出售的屋子。就有街坊指点,说原来篾条店的铺子正在出赁,不妨去打听看看。
    篾条店的老板,就是舒景口中只会戕害幼童的恶人,被舒景杀死了埋在了家里南墙下。
    谢青鹤顺路过去,篾条店还开着门,看店的是个流里流气的年轻人,也不像是正经看店,翘着脚坐在躺椅上百无聊赖,见谢青鹤上门,吊儿郎当地说:随便看啊,给钱就卖。
    篾条是劈竹而成的小竹片,手艺人用它编制各种器皿,诸如竹筐竹篓竹簸箕之类。大凡庄户人家都会用篾条编东西,家里就有现成的竹子,劈开了就能做各种器物,竹子长得又快,是非常经济的作物,只有在城里的人家才会花钱到篾条店里采买,因材料易得手工低贱,也卖不上多好的价钱。
    我来看看房子。谢青鹤说。
    那年轻人才坐了起来,说:哦。房子啊,前铺后院,后边院子挺大,都是二层的屋子,除去灶屋柴屋,有个堂屋,另外还有六间房,宽敞。你要是租住,一年十两银子,三年二十八两。若是买断,一口价五十两,这铺子里的货也都给你了。
    羊亭县往来繁华,篾条店距檀楼也就半条街的距离,若是卖些胭脂水粉玩物首饰,或是小吃玩意儿,凭着来往的人流都能赚大钱。这个铺子买断要五十两银子,价格是很合理的。
    谢青鹤还记得蒋二娘想做女红买卖,把这铺子盘下来未尝不可。
    可以去后面看看么?谢青鹤问。
    那年轻人就摇摇晃晃起身,嘴里嘟囔:跟你说了后面很大,怕我骗你不成。
    谢青鹤跟着他往后走,路过一间黑漆漆只有一片亮瓦照明的厨房之后,再往后走,就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天井,果然占地很大。另外三面都是二层木楼,连在了一起,光照很好,屋子也开阔体面。
    谢青鹤就意识到事情可能不大对了。这么大的院子,三栋小楼连着铺子,就五十两买断?
    小哥,这地方莫不是出过人命?谢青鹤故意问。
    年轻人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就你们这些没见识的,拣着便宜不知道装乖,还非得要我开个吓死你的价钱,你才觉得它货真价实?我倒是照着市价要它一百二十两,你给得起吗?你就算给得起,你马上就买吗?要不是急着脱手,叫你拣着这便宜了?
    鲜于鱼皱眉道:你说话客气些。一点就炸,十二生肖属炮仗的?
    谢青鹤则客客气气地问:这不也是怕铺子到手反而惹麻烦么?小哥是个实在人,不妨跟我俩说说,这铺子究竟怎么回事?怎么就急着脱手了?说话掏出半角银子,递了过去。
    那年轻人嘿了一声,给了谢青鹤一个你懂事的表情,原地开唠:这篾条店的老板,是我远房的堂叔。他这一房搬到县里来很长时间了,也不怎么跟族里联系。上一回见他,还是我那从祖父兄弟过身,他到祠堂划族谱的时候
    事情很简单,就是个很寻常的族内争产故事。
    篾条店老板这一支搬到了县城里,与族人不亲近,又中年丧子,失去了顶门立户的长子。
    他在乡下老家的父母兄弟都认为他在城里飞黄腾达了,臆想他在羊亭县赚了多少钱,家底多厚云云。遇上兄弟生病,在族里借了不少银子,都是用篾条店老板的名义担保。
    如今篾条店老板突然失踪,他老婆不知道人去了哪里,就去老家打听。这就惊动了老家的亲族,全都知道他失踪了。族内借钱给他兄弟治病的人都惊呆了,纷纷上门催债。
    这时候,篾条店老板的父母就向儿媳妇放了话,把县城的铺子盘出去,钱拿回来还债。
    这刚丢了丈夫的儿媳妇当然不肯,说丈夫还没找到,怎么就说到了盘铺子上了?
    公婆态度非常坚决。要么你自己去盘了铺子,钱拿回来还债,你可以带着儿子回乡下老宅来生活。要么把儿子带回来过继给大伯子,公爹做主把你嫁出去,铺子自有公婆做主卖了。
    这丈夫失踪的倒霉妇人能有什么办法?大儿子死了,小儿子才六岁,丈夫不知所踪,公婆如狼似虎,嘴上说把她嫁出去,谁知道会被嫁给什么人?远远地卖出去也未可知。妇人一旦嫁了人,那就是别人家的东西,任凭夫家处置了。
    那年轻人拍拍谢青鹤的肩膀,保证道:你放心,这铺子是族里做主卖的,银货两讫,房契地契都在,去找官牙做中作保,再没有反悔的道理。卖给你就是你的了,这便宜可算是拣着了。
    谢青鹤说:订下来吧。我就住在那边坡上的小院,待会儿带了钱来找你。
    那你可快点来。万一还有人来看,先到先得啊,不保准一定给你。年轻人说。
    谢青鹤点点头出门。
    鲜于鱼在旁说:虽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不过,族内上下合伙欺负孤儿寡母吃绝户的事,哪里都不少。以我看来,有没有乡下兄弟治病借钱的事,尚未可知呢。
    谢青鹤听得认真,却不置可否。
    他回家去取了两张五十两的银票,又拿了二十两碎银子,请了一位官牙一起去篾条店。
    五十两银子交给了那年轻人,二十两银子则给了官牙,一部分用作过户的契银,剩下的则是给官牙的佣金和赏钱。他如今也不是一文不名之人,作为庄老先生的座上嘉宾,消息灵通的官牙对他极其客气,看得那负责卖店的年轻人都连连侧目,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身份。
    有了官牙的尊敬与客气,震慑住了乡下来的年轻人,谢青鹤想知道的事就很好打听了:小哥,我想见一见店主的夫人,若是不大方面,让我见一见店主的父母也好。
    嗨,我说你这人到底担心什么呐?契书都给你了,还要去官衙过档,朝廷都认了的事,你怕什么呢?那年轻人正在夸张地跳脚,看见官衙和鲜于鱼的表情,想起眼前这位小少爷可能身份不凡,马上又蔫儿了下去,你要见我远方的叔爷比较远,他在一百六十里外的浣纱村。我这个远房堂婶儿倒是就在县里她在她娘家躲着。
    谢青鹤看了官牙一眼,那官牙连忙说:这文书小的先拿去做,下午给您送府上过目。
    小年轻口袋里揣着五十两银票也是满身轻松,带着谢青鹤去找篾条店女主人的娘家。篾条店女主人姓胡,娘家在城西烧炭为生,家里有炉子还有堆码的货物,占地颇为广阔,院墙也修得很矮。
    小年轻带的这条路对着胡家后门,要绕过院子去前门拜访,平白多走半里地。
    那小年轻就招呼:他家卖炭的。地方宽敞。四通八达都是路。
    谢青鹤见那后门进去也是挨着院子,居住还在里边,而且,院子各处的门也都开着,显然是方便客人进出,也就跟着走了进去。夏天是烧炭生意的淡季,秋天也才复工不久,看着颇为冷清。
    谢青鹤历世万年之久,做过各行各业,还真还没有干过烧炭的买卖,对此颇为好奇。
    所谓知道,求知之道。不知道就想知道,这个过程就很容易顿悟。
    就在谢青鹤分心打量的时候,鲜于鱼突然咳了一声。
    这显然是提醒。
    然而,被提醒的两个人都很激动,谁都没听见鲜于鱼故意的咳嗽声。
    前面带路的小年轻已经停下脚步,竖起耳朵,只差没探出个脑袋去听内巷里两人说话了。
    胡氏急切地说:刚才隔壁小曲来报信了,已经有人去买我家的铺子了!二郎,家里只有你对姑姑好,你不能不管姑姑啊!真让你姑父家里把铺子卖了,我和你显表弟哪里还有活路?
    胡延被拦住去路也很无奈:姑姑,不是我不帮你,这事我也插不上嘴啊。
    胡氏急得团团转:你去求你爹,他是我兄弟,我的娘家人,总该替我做主的!
    姑姑,你若是被欺负了,祖父祖母不在了,我爹是该给你出头做主。可如今姑父失踪,他的父母要处置他的产业,这说破天也是他家的道理。我爹拿什么出面?被人误会说我们胡家贪图梁家的财产,那就很难听了。胡延说。
    鲜于鱼又咳嗽了一声。
    咳嗽完全不管用,激动中的胡氏听不见,胡氏朝着胡延哇哇喷,胡延也没听见。
    两人就胡家有没有资格代表胡氏去跟夫家争产辩论了几句,以目前的律法而言,连出嫁的胡氏都归属梁家所有,她的娘家哪里管得了梁家处置自家财产?
    胡氏或是被逼得走投无路,怒道:你们就是记恨我!胡延,十多年前的事,你还记得这么牢。你一个男子,本就无有贞洁可言,就叫你姑父亲了几下,摸了几下,就对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这么多年!我谨儿死的时候你就幸灾乐祸,我不与你计较,如今你姑父不见了,我走投无路,你还要对我落井下石!你好狠的心啊!
    鲜于鱼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咳嗽都忘了咳。
    谢青鹤则很意外的发现,一直在前面扒着墙看好戏的小年轻,脸色变得非常晦暗。
    都是受害者。
    如果篾条店老板真如舒景所说的那么丧心病狂,那么,他不可能只对邻居下手。
    他的第一个谋害对象是姨姐的儿子,那么,他同族的远房堂侄,舅兄或是妻弟家的内侄,又怎么可能幸免?如此猖狂的作孽,也压根儿不可能瞒得过枕边人。篾条店老板的所作所为,他的妻子胡氏一清二楚,听她的口气,她丝毫不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胡延突然伸手掐住胡氏的脖子,狠狠将她脑袋摔在内墙上,低声道:你再敢说一个字!
    胡氏被摔得眼冒金星,却似抓住了胡延的弱点,憋着一口气威胁道:你马上去找你爹,叫他带人去把我铺子里那个无赖赶走。再出钱把我的铺子买下来。否则我就把你小时候被姑父奸过的事情告诉所有人,整个羊亭县都知道你个被男人骑的兔儿爷!
    鲜于鱼考虑了片刻,轻声询问谢青鹤:真人,要不,咱们先撤?
    谢青鹤摇摇头。鲜于鱼认为胡氏死不足惜,谢青鹤也觉得胡氏可恶。篾条店老板作恶多年,胡氏是否帮凶也未可知。但是,胡延何辜?侄子杀死姑母也是重罪。胡延可没有舒景杀人埋尸的本事,他今天冲动之下杀死胡氏灭口,下场很可能被判斩立决。
    前面的小年轻已经走了出去,大咧咧地喊:喂,你们干什么啊?杀人啊?堂婶儿,铺子盘出去了,官牙已经做了契书,买家老爷说想见见你,我就把他带来了。
    胡氏听说铺子已经卖了,正常反应应该是意识到再威胁胡延也没什么意义。
    然而,胡氏并不是正常人。她没了铺子,就得回老家与公婆同住,乡下到处都是她丈夫曾经欺负过的小男孩,如今都已经长成了顶门立户的男子汉不仅她会过得很惨,她的儿子也未必能活到成年。这让胡氏非常绝望。
    梁选,婶儿告诉你一个秘密,你认得这个生得人模狗样的秀才公吗?别看他长得体面,读书人,前程似锦,其实啊,哈哈哈,他就是个胡氏一句话没说完,被小年轻掐住了脖子。
    胡延都看呆了:哈?
    就你这还秀才公?我看你是个呆逼公!有剪子没?没剪子拿把刀来,把她舌头割了!小年轻一只手稳稳地掐住胡氏的脖子,胡氏个儿矮削瘦,被他捏得直翻白眼,无法动弹,快点!
    胡延马上就冷静了下来,意识到他与胡氏的话都被梁选听见了。
    割掉胡氏舌头是个防止她胡说八道的好办法,但是,这个办法关起门来,在家里瞒着做是可以的。爹娘都知道姑父从前做过的恶事,也知道姑母在其中担任的帮凶角色,对姑母没什么好脸色,若是知道她要败坏自己的名声,只怕爹娘第一个就要来剪她的舌头。
    但是,梁选是胡氏夫家的族人,这个人是否能够信任?胡延并不肯定。
    谢青鹤原本不想出面。
    他本来是怜惜胡氏的遭遇,另外准备了五十两银子,想要给胡氏与其幼子留着防身之用。
    哪晓得这么巧就撞见胡氏跟胡延争执。胡氏既然是其夫的知情帮凶,也就无法博取谢青鹤的同情,这五十两额外的银子是不必再想了。只是听见的事情涉及胡延阴私,听壁脚本就不对,这时候悄悄离开,把这件事彻底忘记,才是做人的道理。
    偏偏又闹了这么一出。
    梁选差点把胡氏掐死,胡延又怀疑他的动机,不肯去拿剪刀封口。
    谢青鹤只得带着鲜于鱼近前,在胡氏的颈项处指点了几个位置,鲜于鱼指尖透力,隔空打穿了胡氏的几个穴位,一点儿血也没出,胡氏就彻底失声,怎么都说不出话来。
    谢青鹤又问胡延:她会写字么?
    胡延迟疑地说:略认得几个字。
    鲜于鱼也有点迟疑:真人,她若是认得字,只怕就不好办了啊。人可以用手指写字,也可以用手臂写字,实在不行还可以用脚,用点头的方式写字。
    谢青鹤随口指点说:你做梦的时候,能读懂梦里的文字吗?
    鲜于鱼被问懵了,努力回想了很久,摇头道:不知道。弟子很久不做梦了。
    反倒是胡延回答道:梦中偶然能得诗句,随口而出。但是,若是得了什么书,什么册子,要么不曾翻过,要么翻开了也不知所云,只知道绝妙啊绝妙
    谢青鹤在胡氏的脑袋上指点了几个位置,告诉鲜于鱼用什么力道入几分:人在梦中没有读写的能力,这是由魂魄决定的。我将她这几处穴位打穿,她就像是堕入了梦境中,永远看不懂字,也不会写字。
    鲜于鱼照做之后,胡氏看上去没什么改变,仍旧奋力想要说话,却无法发声。
    胡延对此不大相信,去找了纸笔之后,在纸上写了贱妇二字,放在胡氏面前,胡氏睁大眼睛去看,眼底充满了茫然。梁选压根儿就不认字,兴奋地问道:你在纸上写的什么?是什么?
    这两个字写得顺手,要胡延读出来却觉得不好意思,他连忙把纸撕下来揉成一团。
    鲜于鱼对此深为惊奇。哪怕他身为寒江剑派弟子,也没有见识过如此玄奇之事。
    有了此事打岔,不流血地解决了胡氏的威胁,也淡化了胡延被人窥透隐私的尴尬之处。梁选才把胡氏放开,胡氏就愤怒地奔了出去。她不能写字,也无法说话,胡延也不关心她的死活,目光落在梁选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