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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云台 第112节

      她想解释的,她跟他就是假成亲,一开始谁都没当真,后来不知怎么,就成了眼下这般,她低垂着眸,心中也觉得内疚,本想好好跟岳鱼七认错,可话到了嘴边,不知怎么变成一句,“我……我就是想跟他在一起。”
    岳鱼七道:“你想跟他在一起,他也想与你一起么?哪怕他想,你二人眼下两情相悦,你能保证他日后能真正娶你么?你们身份天差地别,今后你随他去王府做王妃,还是他离开上京跟你做一对平凡夫妻?”
    “他出生谢氏名门,自幼封王,由先帝亲自教养长大,极尊极贵,他在京中还有家人,他甘心舍下这一切同你归于江野共度此生吗?”
    岳鱼七顿了顿,“温小野,你喜欢他,他也这么喜欢你吗?”
    青唯一听这问,脑子嗡一声乱了。
    喜欢他?谁说她就喜欢他了,她不也正在考虑呢么?
    然而不待青唯思量下去,岳鱼七道:“拜师那天,为师告诫过你什么?”
    青唯支吾着:“……光吃亏不能占便宜,师父要打断我的狗腿。”
    “还有呢?”
    “骗了不自知,辱了不生气,反倒自怜自艾,师父要打断我的狗腿。”
    “还有呢?”
    青唯停了停,“凡……凡大事,尤其是终生大事,要问过师父的意思,否则……”
    “否则什么?”
    否则什么青唯忘了,师父当年好像也没说,她顺势往下猜,“否则师父要打断我的狗腿?”
    岳鱼七冷笑一声,“为师是傻子,打断你的狗腿岂不便宜了那人?为师非但要打断你的狗腿,还要送那人去见阎王,管他天王老子,谁拦都不好使!”
    ……
    “阎王”二字一出,青唯惊出一身冷汗,她陡然睁开眼,迎面对上一双清浅的眸子,才惊觉方才原来在梦中。
    谢容与温声道:“醒了?”
    他其实也刚起不久,洗漱完穿好外衫,刚俯下身来看她,就见她长睫微颤,倏忽睁了眼。
    青唯四下看了看,还好,她尚在归宁庄的厢房中,晨间日色鲜亮,师父还没有找上门来。
    她尚未完全转醒,看了谢容与一会儿,忽然心有余悸地道:“我跟你说桩事。”
    “要是我师父找上门来……你就跑吧。”
    她这双狗腿断就断了,左右朝天摔断腿,养了月余不也好了么,师父刀子嘴豆腐心,对她这个逆徒想必不会下狠手。
    谢容与愣了一下,不由失笑,“你师父如果来了,不该是我跟他求娶你吗?”
    他们昨夜回得很晚,眼下已快辰时了,谢容与将青唯拉起身,见薄衾从她肩头滑落,为她罩上外衫,亲自端了清茶与木盆来让她洗漱。
    青唯的目色犹自茫然,她闹不清自己是怎么了。
    不知为何,昨晚那个她怎么也追不上的窃贼总让她想起师父,她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江湖之大多的是功夫比她厉害的,不能单凭追不上就妄自揣度那人的身份,再说如果真是师父,师父怎么可能不来见她。
    青唯神色复杂地看着谢容与,“你如果跟师父求娶我,我师父问话很刁钻,你答得上来吗?”
    谢容与为她系披风,唇边的笑容很淡,语气不疾也不徐:“那小野姑娘能不能跟我漏个底,岳前辈都会问我什么刁钻的问题?”
    第138章
    青唯很认真地点点头。
    她把梦里岳鱼七的质问一一拎出来想了一遍——
    “你能保证他日后真正娶你么?”
    这个官人早就说过了,她就是他的王妃。
    “他自幼封王,在京中还有家人,他甘心舍下这一切同你归于江野共度此生吗?”
    这一问有点强人所难了,难道跟他在一起,就一定要让他舍下家人?她问不出口。
    “温小野,你喜欢他,他也这么喜欢你吗?”
    青唯抿了抿唇,就这个吧。
    她看向谢容与,“你……是不是喜欢我?”
    谢容与刚把屋门推开,晨间的风一下子灌进来,他在风中顿住步子,回过头来,几乎是觉得好笑,“温小野,我以为你应该知道?”
    她知道吗?懵懵懂懂间,她好像是知道的。因为他从很久之前开始,就对她很好了。
    那是一种独一无二的好,无可比拟的放肆宠溺,与十足的安宁,以至于她每每和他一起,总是不由自主地信赖。
    然而这一问一出,她心上某个地方像是被开了闸,那份被她小心存放不曾触碰的好奇如泉水般汩汩涌出,她忍不住又问,“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我的?第一眼?”
    温小野就是温小野,太直白了,一点也不会拐弯抹角。
    谢容与看着她,“这也是你师父要问的刁钻问题?”
    青唯抿唇不语。
    谢容与笑了笑,“不是第一眼。不过很快,你嫁过来不久后吧。”
    青唯愣了一下,“这也太快了。”
    其实眼下回想起来,确实有些快了。大概是从第一眼起就觉得她很特别,那个山间孤零零的青影在他心间烙下的印象太深,就跟命中注定似的,后来再相见,自然而然就动了心,更何况姻缘使然。
    他们尚未用早膳,正走在通往外院的回廊上,谢容与仔细想了想,温言道,“因为小野姑娘就是这样讨人喜欢,跟你认真相处几天,都会很喜欢你。”
    青唯望着他:“真的?”
    谢容与长睫微压,垂眼看她,冷清的眸光里染着日色,“怎么,我的小野姑娘不相信自己有这样的魅力?”
    他倾身过来,抬手轻轻勾起她的下颌,微哑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蛊惑,“那我证明给你看。”
    倏忽间,唇上被一片柔软倾压,伴着一丝带着侵略意味的韵致,碾磨间辗转深入。
    她被他圈着,倚在回廊的长柱上,觉得有长风袭来鼓动衣衫。
    可她耳边除了她的心跳,他微喘的呼吸,已经听不到任何声音了。
    像蝴蝶停歇在花蕊,春阳当头静谧无声,鸟不叫了,风也很小心,只有鲜亮夺目的日光,与他的气息温度融在一起,化作无声潜入的雨,将万般滋味融汇相交。
    青唯几乎能感受到他的情难自禁,直到回廊那边传来脚步声,他才慢慢放缓攻势,将春雨散成浅雾,小荷塘上蜻蜓点水几番,然后才稍离寸许,眼里带着沉醉的微醺,注视着她,“相信了吗?”
    青唯的脑子一片空白,已经忘了他要让她相信什么,不明所以地点点头。
    谢容与笑了笑,重新牵了她的手往廊外走。德荣就等在回廊尽头,见主子与主子夫人过来,根本不敢抬头,他落后二位主子半步,目光几乎是黏在地上,“早膳在花厅,已经备好了,适才祁护卫来了,正在书斋等公子。”
    漱石的画风与《山雨四景图》的无名氏很像,谢容与怀疑这二人是同一人,不过他于丹青钻研不深,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测,昨晚一回来,他便吩咐祁铭把漱石的画作与四景图的覆画拿给张远岫验看,祁铭一早就去办了,眼下想必刚到。
    谢容与也不耽搁,与青唯匆匆用完早膳,到了书斋,祁铭便迎上来拜道,“早上属下把画作送去官邸,张大人看了一眼,也觉得漱石与无名氏像是同一个人。他的结论与虞侯一样,认为这二人的走笔技法十分相似,倘是同一人,五年之内精进至斯,必是天生的丹青大家无疑,故而张大人不敢确定,称是还需细验,请虞侯允他半日,半日后,他自会遣人来禀。”
    贩卖洗襟台登台名额的人是曲不惟,玄鹰司苦于无直接证据,只能从中间人岑雪明入手查证。
    岑雪明失踪前,唯一的异样就是买了几幅漱石的画作,漱石无疑是突破口。
    倘若能证明漱石与无名氏是同一个人,那么非但说明漱石就在陵川,他近一月间还在顺安阁出现过,甚至出售了自己的画作,这样便大大缩减了玄鹰司的搜查范围。
    毕竟找到漱石,寻到岑雪明就有望了。
    双管齐下,谢容与这边请张远岫验画,那边自然要派人去顺安阁查无名氏。
    只是顺安阁规矩严苛,他们是领略过的,如果直接跟顺安阁打听,那掌柜的非但不会说,还会提防他们,是故昨晚谢容与一回庄,便吩咐卫玦在玄鹰卫中挑一个生面孔,扮作富家公子去顺安阁卖画。至于画作,谢容与早在初初查到漱石时就备好了,是前朝月扉大师的名作,从中州流出,十分珍贵。
    谢容与问:“齐州尹那边怎么说?”
    祁铭道:“齐大人一大早派人来禀,称是已经调派人手去查窃画贼的身份了。只是这窃贼踪迹难觅,怕是得挨家挨户寻访,不能急于一时,他请虞侯允他些时日,他一定为曲校尉找到《山雨四景图》的底画。”
    祁铭说着,顿了顿,“属下想着,左右虞侯想要这《山雨四景图》,只是为了验证无名氏是不是漱石,眼下底画丢了,覆画仍在,窃贼虽窃了画,并不妨碍虞侯办事,属下便没有催促齐大人。”
    “我觉得这窃贼古怪得很。”这时,青唯道。
    谢容与看她一眼,“怎么说?”
    “他功夫极高,如果当真是冲着画来,凭他的本事,完全可以窃走所有画作,他为何不全拿走,偏偏只窃一副?我看他当时窃画全图方便,几乎是顺手勾到那副便拿那副,半点不带挑拣的,那他的目的是什么?兴之所至,还是世外高人一时起了玩心?可什么样的玩心,值得让他冒这么大风险,在这么多玄鹰卫与巡卫跟前窃画?”
    谢容与听了青唯的话,目光深了些。
    其实有句话谢容与一直没说,他知道那窃贼不是冲着画来的,他是冲着他来的,毕竟在昨晚那么多人当中,最想要这副《山雨四景图》的,正是他谢容与。这个窃贼真正的目标是他。
    谢容与默然片刻道,“追查窃贼的事宜暂且交给州府,玄鹰司集中精力先查漱石。”
    他几乎能确定,漱石、岑雪明、包括窃画贼,这三者之间是息息相关的,只要查清漱石,一切定然能水落石出。
    不到正午,卫玦就领着一名玄鹰卫从顺安阁回来了。今日扮作富家公子去顺安阁卖画的玄鹰卫叫韦怀,年纪与祁铭一般大,刚刚及冠,个头却比祁铭矮半截,模样斯斯文文的,穿上襕衫,不知道的还当他是个文弱书生。
    韦怀一见谢容与,与他禀道:“虞侯,属下今早领命去顺安阁卖画……”
    韦怀是中州人,说话也是中州口音,他到顺安阁时,时辰尚早,顺安阁也才刚开张。
    昨晚曲茂在阁里闹了一场,郑掌柜唯恐影响生意,今早一开门,见是有贵客临门,喜出望外,连忙将韦怀往楼里迎,目光掠过他怀里抱着的画轴,殷切地道:“敢问贵客是买画还是卖画?”
    韦怀似乎踌躇,好一阵才低声说:“卖画。”
    他将手里的画轴在桌上摊开,郑掌柜看过去,一眼认出这幅画正是前朝月扉大师的《日暮涉溪过山舍》,十分珍贵,不过郑掌柜是何人,名画司空见惯,他含笑点点头,算是认可了这画,不动声色地等韦怀发话。韦怀道:“这、这是我家中藏画,听说贵阁每月有诗画会,童叟无欺,是以想拿过来估个价。”
    郑掌柜道:“贵客说得不错,顺安阁收画卖画向来童叟无欺,绝不让买主卖主做折本买卖。贵客让在下估价,在下便给您一个实在价,月扉虽是前朝有名的画师,说是丹青大家还谈不上,名声也在水松之下,远不及东斋,不过这副《过山舍》倒是有名得很,足以拿到诗画会上卖了,这样,在下标五百两起,价高者得,所卖价钱四六分成,顺安阁四,阁下六。”
    这个郑掌柜果真很识货,谢容与把画交给玄鹰司时,就说这副画作大概五百两起价。
    韦怀听是五百两,似乎对价钱并无异议,他低垂着头,声音细若蚊呐,“价格好说,只是……只是这幅画作,是我从家中偷拿出来的,也就是来了陵川,我才敢偷偷拿出来卖,是以决不能让人知道卖画人的名讳,不知贵阁能否为我保密。”
    “这个好说。”郑掌柜听他这么说,心中有了数,这样的败家公子他见得多了,“顺安阁一向注重保护私隐,诗画会上,莫要说是卖主与买主之间,即便买主与买主之间都不会相见,谁也不知道彼此买了什么画。且一桩买卖敲定后,当场结银子,只要出了顺安阁的大门,银货两讫,自此与顺安阁和卖主再无关系。”他说着,从柜阁里取出一张现成的契约,指着其中一条,“贵客请看,买家只要带着画出了顺安阁的大门,这笔买卖三方之间都算成了,顺安阁需得尽早跟卖主结银子,从此一帐三清,贵客不必有后顾之忧。”
    韦怀看了契约,若有所思。
    这么说,昨晚曲校尉想让顺安阁赔偿画作,郑掌柜之所以不情愿,不仅仅因为楼里规矩,还因为曲茂踏出楼阁的那一刻,顺安阁与无名氏之间买卖即成,之后无论发生什么,顺安阁都得付给无名氏三千两。
    韦怀心中渐明,面上却显犹豫之色,“可是……我听说贵阁昨晚黄了一桩买卖,画师本该到手的三千两纹银,最后退还给买主了……”
    “昨晚之事,在下不好透露太多。”郑掌柜听了这话,神色肃穆起来,到底关乎今后的生意,他还是解释了一句,“在下只能告诉您,顺安阁能有今日,全靠画师与卖主的信赖。买画人常有,稀世名品却不多见,顺安阁在留章街为何独占鳌头,不正是有像您这样的卖主愿意把画拿过来寄卖吗?实不相瞒,顺安阁卖家至上,无论是画作的价格,还是诗画会的拍卖,我们对于卖主,都是公开透明的。譬如贵客您这幅画,我们是要拿到诗画会寄卖的,那么诗画会当日,我们必会邀您前来。您不愿透露身份,这个好说,一来,您可以扮作画师,在后堂等候,诗画会一结束,即刻有伙计前来跟您结账;二来,您甚至可以扮成买主,顺安阁会单独为您分一间雅阁,您可以亲眼见到您这幅画是如何拍卖,又卖出了怎样的价格。至于昨晚那副《山雨四景图》,在下只能告诉您,顺安阁绝没有牺牲卖家的利益,无论是之前顺安阁决定将买卖撤回,还是后来决定让官府来做主,我们都是征求过画师无名氏同意的……”
    “他说到这,属下担心引他起疑,没有再追问,将《过山舍》寄在顺安阁就离开了。”韦怀道。
    谢容与思量半刻,拎出一个重点,“他说,如果卖主有画在诗画会拍卖,诗画会当日,顺安阁必会请卖主前来?”
    韦怀称是,“不过属下想,那无名氏身份这样隐秘,哪怕顺安阁请了,他未必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