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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云台 第95节

      唇间缠绵未歇,她伸手扶上谢容与的前襟,一下子推开他。
    她有点无措,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刚才的事,只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谢容与也在暗色里看她,片刻,道:“小野,我……”
    “你轻薄我!”
    不等他说完,青唯很快下了定论。
    谢容与愣了一下,不由失笑,“我怎么轻薄你了?”
    青唯不安极了,心跳到现在都犹如雷动,他千万不要听见才好。
    她抿了抿唇:“你……你适才那样,还不是轻薄我么?”
    这话说出口,连她自己都心虚。
    他靠近她,她就没有靠近他么?就跟着了魔了似的,那一刹她不知怎么就甘愿了。
    都怨德荣!她都说了不想与他同住一屋,他却非要她从旁照顾他的病症。他有什么病症?她才真正患了病,病由不明,总之一靠近他,言语行径就会乱的。
    青唯只觉这床榻是呆不下去了,越过他就要下床。
    谢容与拦住她:“你做什么?”
    “德荣让我看着你,”青唯道,“我去搬张椅子,在床边上守就是。”
    谢容与又失笑:“你坐着还怎么睡?”
    “不睡了,反正天都快亮了。”
    谢容与握住她的胳膊,想把她捞回来,奈何青唯眼下真是敏感得很,手肘被缚住,立刻回身一式擒拿,单腿侧压在他的膝头,“你是不是又想占我便宜?”
    谢容与简直无可奈何,“温小野,你且看看你眼下的架势,谁能占得了你的便宜?”
    青唯愣了愣,这才意识到自己以人为锁,将他困在床头一隅,整个人几乎是贴着他的。
    还不等她撤开,谢容与抬眼看她:“把衣裳穿好。”
    她出门在外轻装简行,身上的中衣还是他日前借她的,她洗过一回没还,穿着十分宽大。青唯的目光循着他方才的视线下移,襟前的内扣不知何时开了,露出锁骨与一小片……
    青唯的脑子嗡鸣一声,手忙脚乱地下了床连退数步,系了三次才把内扣系好。
    床榻有些凌乱,谢容与起身把被衾整好,“过来睡。”
    然而话音落,那边却没有回应。
    谢容与回过头,只见青唯无措地立在屋中,目色有点茫然,有点复杂,大概是没想明白今夜是怎么回事。
    她小时候野天野地惯了,刹那间天塌地陷,独来独往了数年,为求自保一直与人疏离,有些事想不明白倒也正常。
    再者,她这五年独行,痛失生父沦为重犯,何尝不曾有心结?她自己都说了,若非一场阴差阳错,他们天差地别,连相遇都难。
    温小野在一些方面极其执拗,不是但凭他一两句话,一两个承诺,她就能心结纾解,将自己交付于人的。她得让自己真正甘愿。
    谢容与心道罢了,他愿意再等等他的小野姑娘。
    他温声道:“过来睡,不轻薄你了。”
    青唯看他一眼,还是没吭声。
    她这会儿已经有些缓过来了,目光落在一旁的木桌,桌上的药碗没收,德荣说了,他宿疾未愈时有反复,也不知这么闹了一阵,对他的身子有没有影响。她刚才是不是有点无理取闹了,他说得很是,她是谁,谁能轻薄得了她呢?
    她磨蹭了一会儿,垂首回到榻上,掀开被衾进去,乖顺得像一只被顺好了毛的小狼。
    谢容与落了帘,在她身侧躺下,在黑暗里唤她:“小野。”
    她有时候真是伶俐极了,听了这声唤,便听明白了其中的千言万语,她睁目望着帐顶:“我得自己好好想一想。”
    她觉得她能想明白的。
    谢容与于是应道:“好。”
    过了一会儿,她转过身来,借着从窗外流进来的月色望着他:“你还能睡几个时辰?”
    “明日不必早起,还能睡一个来时辰。”
    一个来时辰,那就是卯正要起了。
    这还不叫早起?
    他为了上溪的案子连日操劳,昨天就在书斋小憩了一刻,今日竟然又不能睡足。
    青唯这一路行来,为了一条线索从来都是不辞辛劳不畏艰难,这还是头一回,她竟恨上了这案子的繁琐难查。
    可惜她一向只擅长搜找证据追捕证人,审案并不是她擅长的,她问:“眼下有我能帮上忙的吗?”她想了想,又道,“那个李氏,就是孙谊年的夫人,昨天我寻到她,本来想从她嘴里套出点线索的,但她犟得很,什么都不肯说。”
    “可能是孙谊年生前跟她打过招呼,她只要什么都不说,至少能保一双儿女不受牵连,今日章禄之审她,也是什么都没审出来。”谢容与道,“所幸眼下审出的线索已经整理得差不多了,抽丝剥茧,一定能寻出真正卖名额的人。”
    上溪最后留下的疑团太多了,登洗襟台的名额从谁人手中流出,孙谊年被谁人所杀,孙谊年与秦景山关系究竟如何,如果不好,他们又为何会协力保蒋万谦离开?
    千头万绪理下来,审问了足有百人,不过短短五日,线索竟整理好了。
    谢容与道:“眼下只需等京里的一封密函,我们手里能找到的线索差不多就齐了。”
    青唯问:“有我能帮上忙的地方吗?”
    谢容与垂眼看她,笑了笑:“明早玄鹰司要把蒋万谦、余氏、李氏几人一齐重审一遍,到时你也来?”
    青唯连忙点头:“好。”
    她抿了抿唇,思量半晌,还是解释道:“那个……我这一路,就备了一身换洗的衣裳,今天下雨,衣裳洗了没干,你……你上回不是借了我一身中衣么,我就穿你的了。”她说着,很快道,“我明早洗了就还你。”
    “没什么,穿着吧。”谢容与笑意清浅,“再说这是中衣,你不穿我的,还能穿谁的?”
    青唯一愣。
    什么叫不穿他的,还能穿谁的?
    她就不能穿自己的么?
    她正欲发作,抬眼望去,他已然合上眼,呼吸变沉了。
    微蹙的眉心写着疲倦,她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一点点不满就咽了回去,也安静下来。
    第117章
    翌日,东安府衙。
    “……方留屡试不第,你老了,等不起了,为了让他仕途鹏程,给家中争光,你不惜花重金,为他买下一个登洗襟台的名额,是也不是?!”
    公堂上,章禄之盯着蒋万谦喝问道。
    蒋万谦已被连审了五日,整个人心乱如麻,几乎日夜不寐,昨夜好不容易睡着了一会儿,今早竟被带到东安府衙,由玄鹰司虞侯、掌使,以及鸮部校尉一齐重审。
    蒋万谦不敢有欺瞒,喏喏应道:“是……”
    “你说买名额的门路,是上溪县衙的师爷秦景山介绍给你的,你和秦景山究竟是什么关系,他为何会介绍你做这等黑心买卖?!”
    “回、回官爷,草民跟秦师爷,早年就是同乡,并不很熟,后来……他考中秀才,到东安来参加乡试,他穷得很,身上没几个铜子儿,只好在街边摆摊卖画,草民见他可怜,又念及是同乡,有回路过,便买下了他的画,算是因此结下情谊。不过秦师爷那回考举人没考上,乡试前,他失足落水,生了一场大病,还是草民托人把他送回上溪家里的,这事上溪不少人都知道,已故……已故的孙县令也知道。
    “至于官爷说秦师爷介绍草民做黑心买卖,倒不尽然。官爷知道的,早年秦师爷家中有个表兄,是个杀千刀的赖皮,秦师爷少年时母亲过世,听说就是被这赖皮偷走了治病的银子,后来秦师爷中了秀才,又能卖画挣些铜板,这赖皮眼热,便来问秦师爷讨要禄米(注),秦师爷不给,这赖皮才故意将他推落水。之后秦师爷不是养了几年病么,待到病好,他再度到东安来考举人,这赖皮居然又找上他,说自己要讨媳妇,逼他给自己银钱,秦师爷忍无可忍,大概是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吧,便将这赖皮推下了水。也是巧了,这赖皮当日吃醉酒,下了水就没能浮起来,死在河里了。听说等孙县令赶到,找人把他捞起来的时候,人都泡肿了,秦师爷因此被褫了功名,受了牢狱之灾。
    “尔后再过了两三年,孙县令中了举人,回到上溪当县令。他和秦师爷是挚友,一心想找门路把他从东安牢里捞出来。后来有一日,孙县令忽然找到草民,说他有法子了,只要草民愿意在一份状词上画押,证明秦师爷是无心杀人的即可。草民不识字,但那份状词,草民让方留帮着看过,大抵是说事发当日,本来是那赖皮欲杀害秦师爷,秦师爷拼命反抗,才将赖皮推入水的。”
    “那份状词你画押了?”章禄之问。
    蒋万谦抬目看他一眼,点点头:“方留说,状词上用了些春秋笔法,不过无伤大雅。草民想着秦师爷是个好人,就这么被耽搁在狱中实在可惜,就……画押了。”
    秦景山到底是怎么将他的赖皮表兄推落水的,没人知道。
    所谓春秋笔法,大抵就是说这赖皮生前是如何恶毒,又是如何扬言要从秦景山那里杀人夺财的云云,让人误以为他一早就对秦景山起了杀意。
    章禄之点了点头:“说下去。”
    “草民先后帮了秦师爷几回,秦师爷——不管旁人怎么看,在草民这里,他是个知恩图报的人——自他从被放出大牢,逢年过节都会带上厚礼到草民家拜访,一直……一直到昭化十二年。”
    蒋万谦咽了口唾沫,目光越过章禄之,看了一眼最上首坐着的谢容与一眼,很快垂下,“官爷们审了这几日,也都知道了,草民做桑麻生意发了家,钱财早就攒足了,这辈子若再想往上一步,家中怎么说都得出个举人老爷,可……可方留他屡试不第,草民年纪大了,等不起,着急啊!正好那几年,秦师爷不是常来家中拜访么,他回回来,草民就回回托他想法子帮忙……”
    蒋万谦自到了堂上,一直十分冷静,及至说到这里,才掩饰不足语气中的懊悔,沉沉一叹,“若是早知后来的事,草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向秦师爷开这样的口的,可是人就是这样,不知足,永远都不知满足!”
    “昭化十二年的冬,忘了是什么节了,秦师爷照例来草民家里拜访……”
    ……
    当日下着雪,那个总是穿着长衫的师爷叩响了蒋家的门后,将厚礼交到了阍人手上,急匆匆便要离开。
    他回回来,蒋万谦回回托他想法子让方留中举做官。
    可功名都是要凭真本事考的,他一个师爷,能想出什么法子呢?
    若不是念在蒋家老爷数度在他危难时出手相帮,他打定主意这辈子都要善待恩人,蒋宅这个门槛,他是再也不要踏过才好。
    将年节的礼交给蒋家下人,秦景山匆匆便走。岂知还没走出巷口,便听身后一阵急唤:“秦师爷,哎,秦师爷,既然来了,怎么不进宅子里吃口茶?”
    回头一看,果真是蒋万谦提袍追出来了。
    秦景山顿住步子,低眉道:“衙门里还有事,就不吃茶了。”
    蒋万谦看着他,谁都不是傻子,他也知道自己数度强人所难,秦景山都害怕来见他了,可他也没法子,除了秦景山,他不认得别的官老爷。
    蒋万谦四下一看,见雪野空空,“怎么,这大寒天,你竟是徒步来的?穿得也这样单薄!”
    言罢,立刻吩咐跟来的下人去套马车。
    蒋宅的下人倒也伶俐,很快将马车赶来,秦景山却之不恭,只好上了马车。
    蒋宅离衙门不远,驱车一刻就到,是以马车一行起来,蒋万谦便开门见山,“秦师爷,方留的事您看……”
    秦景山不等他说完便道:“蒋老爷,我早已说过了,功名只能凭真本事考,令公子今年不过而立,所谓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只要倍加苦读,日后他一定能为蒋家门楣争光,不必急在这一时。”
    “他不急,我急啊!”蒋万谦道,“你到底要年轻些,体悟不到我眼下的心境,我老了,这辈子就盼着家中能有人考取功名,能当个哪怕芝麻大点的官,你是不知道,前阵子大夫已诊出我肝肺有疾,若养得好,或许还能撑个十年八载,若养不好,恐怕只在一岁枯荣之间了,人死灯灭,荣辱皆尘土,待到那时,我还能盼什么?!”
    “蒋老爷既然知道荣辱皆尘土,何必执着于令公子的功名?”秦景山情急之下,高声道,“况乎偷功取名非正道,好好的光明路不走,偏要走羊肠野径,一步错,步步错,行到涯涘,终会万劫不复!”
    “秦师爷一直是个很温和的人,那日他与我说这番话时,整个人简直义愤填膺。”蒋万谦回忆起当年事,目光有些茫然,“可惜我当时没听明白他的道理,反倒觉得他不帮忙,生起他的气来。”
    蒋万谦做了这么些年腰缠万贯的老爷,到底是有脾气的,听秦景山这么说,立刻驳斥道:“秦景山,你莫要忘了你当年深陷牢狱,究竟是怎么被放出来的!若不是我在当年那就一张似是而非的状书上画了押,让官府相信你是误杀你表哥,你能有今天!你这些年为何对我感恩戴德你忘了么?眼下我不过求你帮个忙,竟这样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