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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云台 第85节

      当日蒋万谦离开竹固山,见耿常封了匪寨,立刻就向官府报案,称自己的一批货物在过竹固山下商道时,被耿常带人劫走,运货的家丁也被杀了。
    寇唤山带人下山打探消息,山下早已埋伏了人。他们一半将寇唤山困住,一半扮作他的手下,到城中抢了几户人家。
    “朝廷因为要修筑洗襟台,一年前就下了剿匪令,剿匪的官兵,就驻守在上溪不远的营地。竹固山山匪接连下山作恶,这些驻军自不能坐视不理,当今进山剿匪。不过,这些都是假象,耿常劫货杀人是假的,寇唤山下山抢掠也是假的!真正作恶的,是蒋万谦,还有和他勾结的衙门、将军!是他们干了脏事,要上山来灭口,所以才设下了这样一个局!竹固山的山匪不过一群乌合之众,怎么能和朝廷的官兵相比?”
    葛翁说到这里,语气悲凉,几乎要将牙咬碎,“山上一夜间丧生无数,哀鸣响彻整个上溪,除了此前跟寇唤山下山的几个,匪寨中的匪贼们无一幸免,可是那个寇唤山,他可真是个傻子啊!”
    寇唤山在山下被十余人围住,就知道自己中计了。好在他的功夫极高,十余人困不住他,他本来有机会逃的,可他看到山上的烈烈火光,第一个反应却是,“完了,我大哥遇害了,我的兄弟们遇害了,我得回去救他们。”
    那可真是一个厉害的人物,一个人提刀杀上山,最后看到的却是耿常早已没了声息的尸身,他又提刀自山中乱寻,渴盼着能找到哪怕一个活着的兄弟。
    功夫不负有心人,寇唤山在奔到快至西山处时,终于在林间发现了躲藏在一株巨木后的葛翁与葛娃。
    葛翁彼时看到寇唤山时,几乎没认出来他来。
    这个虎背熊腰的汉子,浑身上下都是血,身上数不清有多少刀伤,背后扎着不知几根箭矢。
    但他似乎丝毫不觉得疼,抹了一把脸上的血,说:“西山山腰的巨岩下,有一个岩洞,往里走,墙根边上有个机关,里头有一间石室。这是从前猎人留下的,只有我和大哥知道,你们去那里,躲起来,快。”
    葛翁与耿常关系不好,与这个竹固山后来的二当家,几乎没有任何交情。
    可是在最后,生死攸关的时刻,他把最后一个藏身的地方告诉了他们。
    可能他觉得,这两个人,多多少少也算竹固山的兄弟吧。
    葛翁问:“那……那你呢?”
    山间火光已经逼近,官兵们追来了,寇唤山揩了一把脸上的血,冷笑一声,“这些狗贼们杀了大哥,我跟他们拼了!”他回过头,“县令府上的叶家祖孙,我对他们有恩,你们藏不下去了,找他们,他们该应该会帮忙。”
    “葛叔,你得活下去,以后如果有机会,为我和大哥,还有竹固山的兄弟们报仇。”
    说完这话,寇唤山再不迟疑,提刀迎了下去。
    葛翁本是愣怔,可是葛娃却先一步反应过来,背起他,在黑夜中没命地朝西山的猎洞里逃。这也是葛娃长这么大,完完整整地,听懂这么长一段人话。
    寇唤山死了,或许在他上山的一刻,他就没想过要活下来。
    而被他拿命保下来的,两个似是而非的山匪,葛翁与葛娃,就躲在山间的石室里,在叶老伯与叶绣儿的帮助下,瞒天过海地幸存下来。
    直至五年后的今天。
    葛翁一番话说完,石洞里静谧得只余烈火焚灼声。
    每一个人的目光都是沉寂的,似乎尚不能从当年的这场屠戮中回过神来。
    良久,还是谢容与开口道:“照这么说,竹固山山匪之死,上溪官府是有参与的。”
    “是。”葛翁道,“我这几年仔细想过这事,不管是买卖名额,对寇唤山设伏,还是让驻军来山里剿匪,都绕不开上溪县衙。”
    如果县衙是干净的,这一连串的计谋不可能成功。县衙不一定人人都脏,里头必然有人不干净。
    其实葛翁说的这一点,谢容与很早就想到了。
    否则他不会避开官府,秘密来到上溪。
    青唯问:“当初上溪县衙里人,就是眼下这几个吗?”
    叶绣儿道:“是,孙县令,秦师爷,还有李捕头。上溪穷,没什么人想到这里来当官,县衙里的人几乎没变过。”
    青唯想了想,说道:“几位已在这山里藏了几年,又知道蒋家买下登台名额的内情,难道没想过要离开上溪,把此事禀明州府?”
    自魏升被斩以后,这几年当任的陵川州官,倒是一个声名在外的清廉好官。
    葛翁叹了一声:“自然是想过的。否则姑娘以为,凭老朽这么一个大字不识的草莽,是如何弄明白什么士子朝堂,科举杏榜,秀才举人中的门道的?竹固山山匪死得冤枉,我如何甘心在这深山里躲藏一辈子?初藏起来那一阵,我发了疯也想去东安府状告蒋家,状告县衙,状告那个来剿匪的将军。不过后来,就在我离开竹固山的当天,我遇上了一个人,是他劝我安心躲起来,不要再管此事了。”
    葛翁淡淡地笑了一声:“老朽也算是一个顽固之人,如果这话是别人说的,我可能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但我草莽出生,平生最敬重的,唯有一人。这个人虽然不在了,但他后人的话,我一定会听。”
    青唯问:“你遇到了谁?”
    葛翁看着她:“不知姑娘可听说过柏杨山岳氏?”
    青唯愣了愣,垂在身侧的手倏地握紧。
    “这个人正是岳翀将军义子,岳鱼七。”
    第105章
    “这个人正是岳翀将军义子,岳鱼七。”
    青唯张了张口,一时间没能说出话来。
    这些年,她一直在找师父。
    洗襟台坍塌的两个月后,朝廷的海捕文书尚未下达,外间已传出要捉捕温氏亲眷的风声,而岳鱼七,正是在这时向昭化帝投案的。
    他称自己是温阡的内弟,朝廷若要追责温筑匠,他应承担一份罪责。
    玉鞭鱼七功夫过人,当年长渡河一役,他一人一剑便能以一敌百,长渡河幸存的将士不多,其中一半,都隶属鱼七的侧翼,是他带着他们在尸山血海里杀出一条生路。
    青唯不明白岳鱼七明明可以独善其身,为何要主动投案,当她接到这个消息时,她的师父已坐在囚车中,跟随昭化帝的御辇北上返京了。
    岳鱼七后来消失在一场预谋已久的劫囚中。
    也不知是哪个吃了雄心豹子胆的,居然敢去劫皇帝的辇行,这事后来传得神乎其神,说什么当日黄沙漫天,数十黑衣杀手自道旁跃出,以掩耳不及迅雷之势劈断囚锁,黄沙还未散,囚车上只剩一个裂成两半的颈枷。
    不过传言只是传言罢了,说出口,又有多少人会信呢?
    帝王辇行上千禁卫随行,几十个杀手,连朵浪花都掀不起。是以后来就有人揣测,岳鱼七其实没有消失,他只是死了。洗襟台坍塌昭化帝震怒,斩了魏升、何忠良还不够,斩了玄鹰司的指挥使也不够,还要将这个与温阡有瓜葛的小将军一并处死。
    因为岳鱼七到底是长渡河将士,昭化帝顾忌人言,才安排了一出劫囚掩人耳目。
    ……
    青唯哑声问道:“你……是何时遇到他的?”
    “昭化十三年的九月。”葛翁记得很清楚,竹固山被屠后,他几乎是数着日子过的,“九月下旬。”
    那就是洗襟台坍塌的两个月后。
    这么说,岳鱼七来了上溪,问明山匪之死的缘由,就去向昭化帝投案了。
    青唯又问:“你见到他时,他可曾说过什么?”
    葛翁摇了摇头:“岳小将军来得匆忙,走前除了嘱咐我等躲起来,只称自己还需寻人。”
    寻人?师父还要寻什么人?
    青唯的手不由握紧。
    还是说,那时师父也在找她?可他既然要找,后来怎么不继续找下去了呢?害的她这些年辗转飘零,总是伶仃一人。
    青唯心绪翻覆,却也知道葛翁所知道的只有这么多,再问也问不出什么了。
    一时言罢,谢容与对葛翁道:“眼下上溪已非安全之所,县衙不干净,外来的官兵也非全是善类,前辈若信得过在下,不如暂由在下安排人护送诸位离开。”
    谢容与这话说得十分客气,但葛翁知道,他们其实别无选择。
    葛娃已经被发现了,衙差们找来岩洞是迟早的事,他们已在这躲了几年,难道还能躲一辈子不成?与其这么暗无天日地过活,不如搏一把。
    葛翁扶杖起身,看着谢容与:“敢问阁下,接下来可是要对付那蒋万谦了?”他一顿,声音又沉又苍老,“那蒋万谦背后的人,可不简单。”
    言讫,他并没有等谢容与的回答,拄杖往石室外走去,“那就有劳阁下了。”
    外间天色已明,刚出岩洞,一名玄鹰卫立刻来报:“虞侯,左骁卫的伍校尉带兵找去城西庄子了?”
    “伍聪?”谢容与的眉头微微一蹙,“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一刻前,虞侯上山以后,属下带人在庄外盯着。”玄鹰卫道,“他似乎是为了少夫人而来,眼下已传了那县令外室,询问叶氏祖孙与……江氏。”
    “江氏”二字一出,谢容与看青唯一眼。
    他知道她眼下化名姓江,适才绣儿一声声“江姑娘”地喊,他就注意到了。
    青唯似无所觉,她有点恼:“去年在上京,几个追捕我的左骁卫校尉,就有这个姓伍的,日前我来上溪,巧了,山外值守的又是他,他应该自那时就开始怀疑我了。”
    她说着,掉头就往山径另一头走。
    谢容与捉住她的手腕:“你去哪儿?”
    “我去林子里躲一阵,等他走了我再出来,这个人简直阴魂不散。”
    谢容与没松手,对玄鹰卫道:“你先带人把葛叔和葛娃安顿去云去楼。”随后,看青唯一眼,言简意赅:“跟着我。”
    到了山下,老远就瞧见十数左骁卫环立在庄外,余菡带着吴婶儿几人在庄门口翘首以盼。
    庄前除了伍聪,县衙的秦师爷也在,一见谢容与,二人立刻迎上来拜道:“殿下。”
    谢容与这会儿身边只跟着章禄之与朝天两人,玄鹰卫守着青唯与叶氏祖孙远远等在山脚。
    谢容与道:“怎么?”
    “禀殿下,”伍聪知道小昭王和那温氏女的关系,有点犹豫,“属下……因一桩旧案,前来向城西庄上的叶氏祖孙及其表姐江氏查证,不知殿下可否让属下……见一见这三人?”
    谢容与声音很淡:“你不是奉旨来捉鬼的吗?怎么疑起这三人了?”
    “是这样,因这三人中的一人,与属下近年追捕的一名重犯很像,且很可与前夜殿下追捕的灰鬼是同一人……”
    “大胆伍聪。”不待伍聪说完,章禄之便打断道,“当夜捉鬼不成,本是你自己疏忽,虞侯已因此训斥过你,怎么,你这是不长记性,反倒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拿此事顶撞虞侯么?”
    “属下不敢,属下实在是……”
    伍聪话到嘴边,只觉怎么说都不合适。
    他一个七品校尉,当真是人微言轻,别说亲王殿下,就是单拎出玄鹰司都虞侯这个身份,他都是得罪不起的。
    顶撞小昭王非他所愿,但左骁卫这个衙门,由上及下都有点一根筋,温氏女的通缉令未撤,重犯疑似就在眼前,他难道能双目一闭,当做没看见不追捕了么?他不能。
    伍聪垂着眼,等着谢容与训斥,然而等了一会儿,谢容与却并没有如日前一般斥责他,反是移目看向秦景山:“秦师爷怎么来了?”
    秦景山听得这一问,有些意外:“回殿下,因今早伍校尉跟草民打听起叶家祖孙,草民左右无事,这便带着伍校尉过来。”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哦,这庄子上住的,是孙大人的……孙大人的家人。”
    原来是他把人带过来的。
    谢容与听了这话,对伍聪道:“你来查案,本王也来查案,你要找的这几个人,正好也是玄鹰卫要找的证人,你可愿予本王一个方便,先将人带走查审?”
    他堂堂一个殿下把话说得这样客气,伍聪还能说什么,只得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