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台 第30节
殿中除了长公主,还侍立着阿岑、朝天、德荣,与医官。
他们看着江辞舟,谁也没能说出话来。
——“我想试试”。
五年前洗襟台塌,人从陵川送回来,半条命都没了。长公主以泪洗面,德荣与阿岑几人在塌边衣不解带地照顾,江辞舟时而清醒时而昏睡,可他醒着的时候,只睁着眼,沉默着躺在榻上,什么话都听不进。
半月后,大理寺有人来问案,他才第一次出了声,“死了多少人?”
大理寺的官员似为难,说道:“殿下伤势未愈,别的事不宜太往心上去,还是……”
“我问的是,究竟死了多少人?”
后来长公主才从旁人口中听来只言片语——
洗襟台建成那日,温阡不知怎么竟不在,有根支撑楼台的木桩,本来就该在楼台建好时拆除的,工匠们的意思都是拆,于是便有人请小昭王拿主意。
雨太大了,滂沱迷离,是小昭王立在柏杨山下,说:“拆吧。”
……
大理寺的官员不敢抗命,只好道:“死了许多,有名在册的,大约百余吧,翰林的张正清、余嵩明,还有随殿下同去的江家小爷,一个都没活下来,还有一些陷在山里,没法挖……怕有疫情,只好放了把火……”
江辞舟闭上眼。
他在昭允殿养伤,伤势反反复复,直到一年后才略微好转。
这一年时间,他数度撑着踏出昭允殿,想去问问舅父怎样了,朝野怎样了,那些亡故的人怎样了,数度被殿外浓烈的阳光逼退回来。
他仿佛失了一半魂魄在洗襟台暗无天日的废墟里,抬目不能见光。
后来有一日,他看到搁在柜阁上的面具。
这张面具是那个真正的江小爷给他的,当时他还玩笑说:“殿下与我年纪差不多,身形也这样像,带上面具,殿下便成了我。”
小昭王指着面具,对德荣道:“把它给我。”
“我想试试。”他说。
当年的洗襟台下,谢容与和江辞舟,只活下来了一个人。
可一张面具带久了,便摘不下来了,江辞舟死了,于是自那以后,谢容与就成了江辞舟。
而无论活下来的是谁,他想继续如常人一般活着,只能是江辞舟。
江辞舟将药饮尽,探手拿回搁在柜阁的面具,没头没尾地又说,“试过了,还是做江辞舟痛快。”
阿岑正取了亲王的玄色滚绛紫边大袖曲领朝服,听了这话,将朝服搁回,换成他平日在外行走的常服。
江辞舟起身更衣。
朦胧的灯色里,他的脸一点瑕疵也无,眸色清浅,沉静温柔,眼尾却是凛冽的,凌厉而不失锋芒。
先帝在时,阿岑在先皇后身边伺候,先皇后去了,阿岑满了二十二,去了长公主府上,后来又随长公主回到深宫。
兜兜转转数十年,宫里宫外的清贵人才,阿岑几乎见了个齐全。
却没见过小昭王这样的。
长得这样好,这些年却活在一张面具之下,锦衣夜行,实在是可惜了。
江辞舟换好衣衫,跟荣华长公主请辞,说道:“耽搁了三日,外头还有许多事务急需料理,机不可失,待过两日,清执再进宫跟母亲请安。”
长公主见他要走,唤道:“与儿。”
她端坐于内殿,问道:“你真的成亲了?”
其实江辞舟写信跟崔家议亲,是征求过长公主同意的。
彼时章鹤书拟旨重建洗襟台,朝中风声不平,洗襟台之祸恐会殃及岳州崔家,小昭王念及与崔原义的旧情,想借着江家的婚约,救崔氏族人一命——崔芝芸如果做了江家儿媳,朝廷也不会枉杀崔弘义了。
而长公主之所以有此一问,乃是因为江辞舟承诺,待娶回崔芝芸,便跟她说明假夫妻的实情,并把她送去大慈恩寺,由长公主暂护。
可这么些日子过去了,竟未见他将人送来。
江辞舟默了一下,撩袍在殿中重新坐下,“当年洗襟台塌,温阡与手下八名工匠皆是冤屈,我的确没想着成亲,写信议亲,只是为了帮助故友亲人,没想到……”
“没想到?”
“没想到嫁过来的不是崔芝芸,是崔原义之女,崔青唯。”
江辞舟斟酌了一下道:“崔原义有一小女,这我是知道的,可洗襟台快要建成时,他家小女病入膏肓,说是已没几日可活。崔原义后来没死在洗襟台下,正是因为回去为他的小女奔丧,按说他这小女早该没了,眼下这个……”
长公主问:“眼下这个是谁?”
“她应该是,”江辞舟声音沉然,“温阡之女,温小野。”
当年朝廷下令缉拿温氏亲眷的海捕文书上,温氏女三个字,早已被画了红圈,可旁人不知道她活着,他却是知道的。
江辞舟道:“我这几年也曾派人找过她,但因养伤耽搁太久,反而失了音信。后来听说崔弘义收养了崔原义的小女,心中起过疑,一直不曾查证。一是因为这个崔青唯存在的痕迹确凿无疑,像是有人帮忙做过手脚,贸然查证,恐怕会打草惊蛇;二是觉得本来也非相识之人,她若有了落脚处,其实也好。”
“温阡之女……”荣华长公主咂摸着这四个字,“她可认出你了?”
“没有。”江辞舟道,笑了一下,“我认得她,她并不认得我。”
“她眼下不知是效力谁,城南暗牢把守重重,她能从中劫出薛长兴,此事不会简单,我介入得太晚,尚没能查清。”
“我无法贸然袒露身份,试探过她几回,她很谨慎,一直对我多有防备。再者,她若当真知道我是谁,知道……那些事,未必会肯信我。”
第30章
长公主看着江辞舟,最后问道:“你眼下娶了温氏女,又是怎么打算的?”
殿中灯色朦胧,江辞舟垂着眸,眸色辗转。
“我不知道。”良久,他道,“我与温叔有旧谊,她既是温青唯,那她……到底与旁人不同。”
沿着深宫甬道走回东舍,最末一段路已然无话。
曹昆德年纪大了,走了一个来时辰,勾着背脊喘起气来,青唯掺着他回到院中,将内侍的斗篷还给墩子,披上黑袍:“义父,我先告辞了。”
“回江家去?”曹昆德盯着她的背影,问道。
青唯顿住步子,“是,我在京城暂没有别的落脚之处,只能回江家。”
“何鸿云的庄子上,有你要找的东西?”曹昆德悠悠又问。
青唯一时没吭声。
她近日行事里外瞒着曹昆德,俨然是不信任他,可曹昆德何许人也,岂能受她一个小丫头蒙骗?他是这禁中入内省的都知,是第一大珰,宦官这等人物,旁的厉害没有,游走于深宫各处,周旋于君臣之间,最是耳目灵通。
“宁州孤山的断崖,薛长兴投崖前嘱托了你什么,咱家大概猜得到。你是咱家在宫外的手脚,咱家呢,不为难你,甚至还可以帮你。只一个要求,”曹昆德细着声道,“何鸿云身上有桩旧案,你那个夫君盯着这事儿呢,你如果能从江辞舟嘴里套出线索,事无巨细,全都告诉咱家。”
他将话说得这样直白,青唯思量了一下,也不绕弯子,直问:“义父说的旧案是什么?”
“五年前,宁州的一桩瘟疫案。”
曹昆德说:“巡检司的邹平意图杀害江辞舟,已被大理寺缉拿,他的父亲卫尉寺卿受他连累,一并被停了职。何鸿云一个水部司郎中,哪养得起许多武卫?他那个庄子把守重重,多半是邹家两父子的功劳,而今邹平获罪,何鸿云担心受牵连,从庄上撤走了邹家的人手,你如果想再去祝宁庄一探,眼下正是最好的时机。再者,咱家听闻何鸿云昨日从京兆府的牢里捞出一名唤作扶冬的花魁,送回了庄子上,你不是要找她?”
青唯听了这话,微微一愣。
她早上还去崔府,托付崔芝芸帮忙打探扶冬的消息,没成想何鸿云的动作这么快,已将扶冬接回了。
曹昆德抱布贸丝,是想买卖公平,她听得明白,自然也不再敷衍:
“多谢义父。若打听出宁州瘟疫的蹊跷,青唯一定第一时间禀明义父。”
马车停在东墙的角门外,江辞舟撩开帘坐进去,已将面具重新覆好了。
朝天候在车室中,见他进来,立刻禀报道:“一切正如公子设计,折枝居的火药炸了后,邹家两父子一并停了职,何鸿云被何拾青一通责骂,禁足在府中。他担心受邹家牵连,命人将巡检司与卫尉寺的人马一并从庄子里撤出,虽然增布了暗哨,但,属下暗中去祝宁庄探过,防范已大不如前,眼下正是寻找扶夏姑娘的最佳时机。”
江辞舟道:“我此前让你们查扶冬,你查好了吗?”
“查了。”朝天道,他顿了顿,说道,“这个扶冬,是陵川崇阳县人士。”
江辞舟闻言有些讶异,移目过来。
当年的洗襟台,就是建在陵川的崇阳县。
“说下去。”
“她原本是陵川一个私人园子里的歌姬,大约一年前,她为自己赎了身,还拖官府的熟人,冒用了一个寡妇的身份,辗转来到京城,称是手边有些银子,想在流水巷开家酒舍。
“流水巷的铺面贵,她挑来挑去,挑了死过人的折枝居。酒舍刚开,她的生意本来不好,但因她酿的酒有异香,给东来顺送过几坛,渐渐名声就传开了。听说她就是在东来顺认识何鸿云的,也不知怎么,后来摇身一变,成了何鸿云庄上的花魁。”
朝天有些愧疚,低垂着头:“时间太仓促,属下只查到这么多。没办好公子交代的差事,还请公子责罚。”
江辞舟听了这话,却沉默下来。
祝宁庄当年有个花魁名唤扶夏,与五年前宁州的一桩瘟疫案有关。瘟疫案过后,这个扶夏却莫名病了,五年不曾露过面。
他原先百般接近扶冬,只不过是想寻个去祝宁庄的借口,找一找扶夏罢了,没想到这个扶冬居然也有蹊跷。
江辞舟直觉扶冬出现在何鸿云的庄子上,没有这么简单。
当日折枝居火药爆炸,青唯将扶冬提到一处墙根百般问询,分明是有事要查。
温小野在查什么?
“公子?”朝天在一旁唤道,“属下要再去祝宁庄探探吗?”
江辞舟思量了一阵,“扶冬已被何鸿云接回去了?”
“是,昨日已被刘阊接回庄上了。”
马车拐进江府的小巷,江辞舟握着折扇沉思。
仿佛一张迷图裂成两半,他手里握着一半,青唯手里,握着他想要知道的另一半。
可她对他防范得紧,当日在东来顺携手对付何鸿云不过权益之计,而今奸恶暂除,神仙妖鬼各归各位,如果他直问,她轻则含糊其辞重则斗法拳脚,半个字都不可能多说。
怎么才能从她口里套出线索呢?
马车到了江府跟前,江辞舟驻足在府门口,黑夜里,他缓缓在手心里敲击着折扇,半晌,唤道:“朝天。”
“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