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01)
景非桐拦住舒令嘉,匆匆说道:等等,现在情况不明,还需谨慎。
舒令嘉道:正是因为情况不明才得看个究竟,说不定会有线索呢!
景非桐不愿意让他涉险,果断道:那就我去,你去找你大师兄。
他说话之间,半空中的云层后面便又传出了一阵剑鸣之声,景非桐也发出一声清啸,捏了下舒令嘉的肩膀,柔声道:没关系,我去去就回,你自己万万小心,随时联络。
说着,他的身影瞬动而起。
舒令嘉追了两步,扬声道:你也是,小心点,别追的太深!
景非桐回头冲他摆了摆手示意,足下则已经踏上了从云层中飞出来的青鸾剑。
有他御剑直上,青鸾的速度顿时比之前快上数倍,转眼间这一人一剑便不见了踪影。
舒令嘉站在地上,仰头看了一会,才转过身来,重新打量洛宵的宫殿。
他方才刚刚说自己找到了一个他能进去而景非桐不行的方法,景非桐就走了,这可倒是省心。
舒令嘉发现,这宫殿的外围虽然有禁制,但旁边的小溪却是一处直通往宫内水塘的活水,中间以沟渠相连。那道沟渠很窄,人肯定是无法通过的,不过可拦不住狐狸。
舒令嘉反手将威猛拔了出来,正要钉入那道小沟,忽然又顿住,说道:我从你的剑息中,察觉出了杀意。
威猛的剑刃本来正在微颤,听舒令嘉这么一说,顿时僵住不动。
舒令嘉道:但是我也感受到,你正在压制自己的杀意,你恨魔魇吧?
毕竟纵无心就是魔魇,当初正是段浩延想要为段瑟治病,才会与他来往,逐渐迷失了心智,就算现在段浩延已死,段瑟成了剑灵,来到这里,只怕也很容易再次想到过往。
威猛本来就是一柄邪剑,深重的戾气并非一朝一夕便可以除去,但现在舒令嘉是它的主人,它也不能随心所欲地伤人,只能仿佛怕被嫌弃似的,小心翼翼地压制着凶性。
舒令嘉将手抚过长剑忽明忽暗闪烁着的剑身,说道:你最大的仇人是你的父亲,已经死了,你最大的牵绊是你的母亲,也已经轮回转世。如今在这世上,我是唯一一个知道你过往的人,而你,也是跟在我身边,看见了我许多狼狈的剑。
你觉得事到如今,我的每一次选择正确吗?
威猛定住不动,连剑光都不闪烁了,仿佛正在思考,过了片刻,它抬起剑锋,做了一个仿佛还鞘的动作。
舒令嘉道:你不知道对不对,但是你选择跟着我?
他笑了笑,说道:其实,我也不知道对不对。
魔域的紫天白日之下,有风呼啸而来,吹动了舒令嘉身上的白衣。他去寻找邪剑的那一次,也是一袭白衣,明锐而洒落,将漫天的星光惊破。
但如今,同一个人,相似的衣着,他的气质中却少了几分天真稚气,多了些冷峻与沉郁。
舒令嘉用灵力顺了顺威猛的剑息,说道:走吧,只要随着自己的心意前行,纵使从血泊中踏过,前方亦有人间星河。
他一剑钉入那道浅浅的小沟,寒冷的剑气立刻将里面的水面上冻了一层冰。
舒令嘉变成体型娇小的狐狸跳到冰面上,嗖嗖嗖便跑了过去,顺利穿进了宫中。
他不了解里面现在是什么情况,生怕被人发现,好在从池塘里面上来,边上已经生满了蓬盛的杂草和野花。
小狐狸在杂草中小心地匍匐前进了一会,眼看周围确实没有半点动静,这才顺着一丛灌木的缝隙,从另一边钻了出来。
舒令嘉沾了一毛的草叶、碎花和露水,从灌木中钻出来之后,用力抖着身上的毛,将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甩了满地,重新变成了干净狐狸。
他四下打量,发现前面不远处正是上次洛宵所住的那处寝殿,窗户还半开着,仿佛随时会有人从里面探出头来,眺望风景。
舒令嘉图个体型小方便,也没有再变回人的样子,倏地跳上窗台,迅速隐到窗后,一爪将旁边的一颗小石子顺着窗子的缝隙打了进去。
耳听见石子落进房中,骨碌碌地滚了几下便不动了,房间里也静悄悄的没有声音,他这才推开窗户,跳入房中。
这个地方他上回也来过,只不过当时是附在洛宵的身上,现在变成了狐狸之后,看所有的东西都要仰视,视角变了,再打量周围的感觉也就不一样了。
舒令嘉站在厚厚的地毯上,仰头打量着柔软宽敞的大床,放在多宝格上的香炉,墙上挂着的佩剑,以及满满一架子的书,忽然生出一种很微妙的感觉。
不是那次幻境,他觉得自己好像作为狐狸来过这个地方。
也是这个位置,也是这个角度。
舒令嘉脑海中莫名浮现出一幅画面,一只全身纯白的小狐狸侧躺在柔软的地毯上睡着了,被窗外的鸟鸣声惊醒之后,一个轱辘爬起来,一边有些懵懵地打量着四周,一边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有人走进来,蹲在他的身边,温柔地摸了摸他的耳朵,把一碟散发着香气的花露送到他的面前。
舒令嘉便低下头,在碟子里面喝起水来,喝完之后,那个人用手帮他擦了擦嘴。
窗外透入的一线天光静静地照在了地面上,晒得他浑身暖洋洋的,仿佛连花露在口中的清甜滋味都还残存在记忆里,可舒令嘉完全没有印象自己还曾来过此处。
而且他以前也并不是纯白色的呀。
这种抓不到摸不着的感觉让他有些心烦,忍不住抬起爪子,自己撸了把自己的头。
耳朵被他压得一趴,然后又重新竖了起来,心里却还是一点头绪都没有。
舒令嘉忍不住学着记忆中小狐狸的模样,侧躺在了地毯上,闭上眼睛,片刻之后,他睁开眼睛起身,向着寝殿外面走去。
按照本能的习惯,舒令嘉出了寝殿,又往右侧一转,穿过回廊花园和小溪,果然又看见了一座暖阁。
他进了里面最正中的那间屋子,发现是一处书房。
书桌上摆着一卷摊开的书,旁边还放着笔和砚台,因为有着法术保存,即使是过了数百年,书本上依然不落微尘,砚台当中盛着墨汁。
舒令嘉跳上桌子,跑到那本书前看了一眼,发现是一本有关于魔族的风物志,介绍了各处的地形地势,风土人情,异兽特产。
他用爪子扒拉着翻了几页,只见几乎每一页上都写着一些批注,正是洛宵的字迹,他似乎看的非常详细,并且针对一些问题,提出了很多非常有见地的策略。
从这里就可以看出,洛宵争夺权势,为的不仅仅是满足证明自己的心愿,而是他真的有要去实现的抱负,也有相应的能力,又已经生在了帝王家,是长子。
距离一切只有半步之遥,不能施展的话,不甘心太正常了。
舒令嘉忍不住微微叹了口气,想着要不要把这本书也一起带走,到时候见了洛宵给他看,也好劝他不要去跟阎禹掺和。
洛宵本质上是想将魔族治理的更好,阎禹则是打算报复所有的人,他们根本就不是一路人。
舒令嘉一边想着,一边漫不经心地又用爪子翻了一页,然后他瞬间僵住了。
下一页的内容当中没有半点异常之处,批注也依旧在,只是在书页一角的空白位置,有一个被墨印上的小小梅花状脚印。
舒令嘉抬起自己的爪翻过来,低头看了看上面的肉垫,而后又慢慢印到了那个梅花印上,发现完全重叠。
一股凉意顺着头顶传到了尾巴尖,小狐狸浑身的毛都炸了起来,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舒令嘉抬起爪子,在旁边砚台中的墨汁里面沾了沾,然后按在了之前那个爪印的旁边。
他把爪子挪开之后,看见两个几乎一模一样的印记发怔。
这种明明似乎是自己的亲身经历,又完全没有印象的惊悚感,他在景非桐那里已经体会过很多回了,现在也早就接受了自己还有一段过去的事实。
可是这回是在魔族,又是在洛宵这里怎么会?
他总不能在去了凌霄派之前,连洛宵都认识吧?再说如果真的认识,洛宵又岂能不告诉他?
难道是洛宵还隐瞒了他什么?或者这背后还有更大的阴谋?
若是放在以前,舒令嘉一定不会这样想,可就连他原来当成亲生父亲一样的何子濯都对他又是利用又是欺骗,这世上又有什么人可以尽信呢?
正在这时,舒令嘉的耳朵一转,忽然感应到了空气中气流极为轻微的变化,听上去像是有人在向着这里靠近。
他回过身去,还没等重新变成人形,便看见洛宵出现在了门口。
洛宵手中的剑已经蓄势待发。
他是听见这里的动静过来的,本来想无论是何人闯入,都要直接一剑过去杀人灭口,但也没有料到,此时出现在自己书房当中的,竟然是这么一只趴在桌子上的小狐狸。
洛宵手中的剑也一下子顿住了,神情骤然一个恍惚,那个瞬间几乎以为时光回溯,脱口道:小七?
舒令嘉一怔,道:什么?
他这样一出声说话,洛宵的表情也僵了僵,而后听出了他的声音:令嘉,是你?
舒令嘉从桌子上跳下来,重新变成了人形,站在了洛宵面前,道:大师兄。
洛宵的目光仍然带着纳闷和犹疑,将他从头扫到脚,又看了看他的右手。
他在混乱中找到了一个重点,问道:手怎么了?中毒了?
那是舒令嘉刚才一爪子按进了砚台里,这个时候手掌也是黑的,舒令嘉咳了声,道:没有,不小心蹭到墨了。
他一边说,一边施了个清洁咒,把手上的墨迹给擦去了。
洛宵又问:我刚才看你的尾巴,怎么好像也都是白色的?以前不是啊。
舒令嘉冷不防被他戳到了伤心事,不自然道:我染的,偶尔换换颜色。
洛宵:
两人沉默着相对站了片刻,他手中的剑却没有放下,过了一会,缓缓道:那么,你,是来做什么的?
舒令嘉道:你呢?
洛宵笑了笑,说道:先前不都告诉过你了吗?人人都觉得我身体不佳,难堪大任,那我就偏要做出一番大事来,让他们看看。如今壮志未酬,焉能不奔波努力啊。
舒令嘉道:大师兄,你自己说的话记得这么清楚,那么可还记得我当时的回答?我说了要帮你。但是什么都不告诉我,让我怎么帮?
洛宵将自己的真实身份瞒了舒令嘉这么久,还以为他一定很愤怒,见了面就会斥责和质问,却没想到还能听见这样的话,一时间竟然语塞了一下。
但很快,他便恢复了冷静,说道:你帮不了我。道不同不相为谋,就像之前那件事,如果我告诉你我跟阎禹来往,算计卢章和何掌门,你难道还会支持我不成?
舒令嘉皱眉道:道不同,但是要达到目的,其实有很多条路可以选择。阎禹是什么人你比我清楚,你跟他也不是一类人,你就非得找他合作?
洛宵听他这么说,倒是笑了,说道:你怎么知道我们不是一类人?
他将手中长剑擦地一声还了鞘,负手踱了几步,然后转过身来,看着舒令嘉道:你可别忘了,我跟阎禹是有着血缘牵系的兄弟,共谋大事乃是理所当然,再合适不过。我一个魔族,能对你们这些仙门修士有什么好感?
舒令嘉道:咱们过去
事到如今,往事休提,既然早已经势必为敌,我也跟你说句实话,我对你好,不是因为你这个人,而是我家小弟亦是狐族女子所生,自幼失踪,跟你很像,才令我觉得有些亲切罢了。
洛宵摆了摆手,叹气道:我先是反出魔族,又图颠覆凌霄,为了达成我的目的,从来不吝抛弃任何东西,咱们那点情分,又算得了什么东西?我用不着你惦记,今天别碍我的事就是了,你走吧。
舒令嘉现在经历了千锤百炼,听了这话也不为所动了,说道:又不是我一个人在找你,我走了照样会有别人来。
洛宵脑子一转便明白了,冷笑道:是叠辉他们?
舒令嘉道:师兄,你脑子这不是挺聪明的吗?总是急着轰我干什么?你明明知道,相比起你那点事来,阎禹才是所有人想要一致对付的危险人物,你跟他掺和,好处能得到多少我是不知道,但他的罪责可是就要明明白白地分去一半,你亏不亏?
洛宵沉默片刻,忽道:你可知道我当年为何会离开魔族?
舒令嘉很少和人这样苦口婆心地费唇舌,现在只想一巴掌把洛宵拍晕带走,但现在他也没有别的办法,难得把对方的嘴撬开了一点,也就只能顺着说了。
舒令嘉道:略有耳闻,听说是魔皇闭关之后,你代为摄政,却因有人聚众上书,以你的身体状况为由,拥立二王子。你一怒之下,便卸任离开了。
洛宵道:那只是一部分。如果仅仅如此,只要我自己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其他的人的言辞又怎能使我动摇?但后来又发生了一件事,有人在我宫中搜出一名侍卫,指认他乃是当年一次变乱当中的叛党成员,并以此抨击我有谋逆夺权之心。
舒令嘉道:是不是有人故意诬陷你,把人安排进来的?
洛宵道:是有人故意诬陷,还是我这边疏于把关,又被人将事情放大,我也不大清楚,但因为这件事,我的身上便被扣了这样的名声,以往辛苦积攒下来的清誉一朝被毁,无论如何解释反证,终究抵不过人云亦云,众口铄金。
舒令嘉一时默然。
他完全理解洛宵的意思。
其实有的时候,要毁掉一个人的名声真的很容易,而谣言与污蔑,是最下作但也是最有效的手段。
毕竟人皆有猎奇心理,当事不关己的时候,听到点所谓的内情,便到处乱传。
这事情往往越是恶,越是离谱,便越是让人兴奋,反而不关心真相如何,即便是澄清了,都不会有人愿意去听。
这件事不会对洛宵造成致命性的打击,但一定会让他十分心寒,因而才会选择主动离开。
洛宵道:我经历过这种事,所以也深知如今亦是同样道理。事情已经开了头,就断没有中途而废的道理!不要奢望感情上的信任,只有强大到能够用力量绝对压制反对的声音,才是真正的坚不可摧的成功。
他点了点舒令嘉,让开门口的位置:我最后再说一遍,你我从此情义两绝,不必叫我师兄,速速离开吧!